傍晚,陆钧行在林云笙的规定时间内写完了一篇故事。
撂笔时,他的手机传来一阵响动。
陆钧行点亮屏幕,是今天早上刚刚通过的新好友,给他发来了一个定位。
-你的粉丝知道你跟我哥住在一起吗?
-半个小时内,到我给你发的料理店来,我有事找你。
陆钧行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时间,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林老师,我临时有事出去一下!”陆钧行从玄关的柜子上拿下一次性口罩戴上,摸了摸自己上衣口袋里的充电宝,“新一篇的故事我已经写完了,就放在书桌上。”
“那你晚上还有回来吃饭吗?”林云笙从厨房探了个头出来。
陆钧行手上的动作一顿:“我也不太确定,应该没办法在饭点之前赶回了吧。”
“哦,”林云笙怔了怔,“好。”
林云笙煮好饭菜后一个人坐到桌前,明明原本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因为陆钧行的出现又消失,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戒断反应。
晚上六点,中央电影大学公布初试合格的考生名单。
林云笙直到改完陆钧行今天的故事,都没等来小孩的报喜或者道忧。他迟疑地输下陆钧行的身份证信息,替他查询考试成绩,白底绿字的“通过”虽然在林云笙的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林云笙把截图发给陆钧行。
他等了半天,对面没有任何回复。
陆钧行按照微信消息,找到指定的包厢,关上门后,坐到林暮南对面,口罩都没摘,直接道:“找我什么事?”
“不要对我有这么强的戒备心,我只是觉得如果不用那种口吻跟你发消息,你根本不会出来见我。”林暮南弯起眉眼,用筷子敲了敲乘着寿司的瓷盘,“不吃点什么吗?”
“不了。”陆钧行把充电宝放到桌面上,缓和态度,故作为难,“我今晚还有工作要忙,一会儿经纪人就要过来接我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现在尽快跟我讲清楚吗?”
林暮南作为这次见面的主使,却发现竟然对方比自己更自若,心里没底,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陆钧行,我其实今天早上刚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眼熟。”林暮南点开手机相册,两指放大图片左下角的一寸证件照,“然后中午我回家之后,凭着记忆去翻了一下小学的班级纪念册,最后找到了你的名字和照片。”
陆钧行从小到大的五官都没太大变化,这张稚嫩的照片不论换做谁看,都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陆钧行本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我们学校出过一起很大的恶性事件,”林暮南盯着陆钧行,直到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才终于替自己找回了一点底气,“是你把班上的一个同学打进了医院,对吗?”
陆钧行的舌尖舔过后槽牙,他没想到被自己埋进泥里的暴力,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人用这种形式重新提起。
父亲是在陆钧行出生后没一个月,忽然查出了重病。家里的经济条件支撑不起治疗的费用,那个时候母亲又坐着月子,他便瞒着一直没说。
最终,在十个月后的某一天,还在咿呀学语的陆钧行猝然没了父亲。
爷爷奶奶总觉得孔素臻和陆钧行两个人,是莫名克死自家儿子的祸根,一直没办法释怀。母亲回到了愿意收容她的娘家,外公外婆看着这个外姓的小孩,却越看越像是一个挡了自家女儿再嫁路的拖油瓶。
陆钧行现在想来,自己的童年好像确实不算多美满,日复一日地战战兢兢,低眉顺眼,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但孔素臻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的是,他六年的小学校园生活,其实过得更糟糕。
陆钧行从小便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一惊一吓都能把他弄到眼泛泪花。
可这种“泪失禁”放在当时同龄的男生之间,有着一个更为直白的说法——哭哭啼啼的娘炮。
陆钧行整整六年的噩梦由此开始。
一年级开学不到半个学期,“娘炮”就成了班上男生对陆钧行的称呼。
他们会在老师上课点到陆钧行名字的时候,枉顾课堂纪律地大声起哄,会在团体活动里有意无意地排挤他,会在陆钧行走进男卫生间的时候,用手抵着他,把人往另一边的女卫生间推。
陆钧行也不是没有跟班主任告过状,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上面列满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以及几位带头欺负人的同学名单。
在陆钧行最初的设想里,班主任应该要代替他去跟名单上所有学生的家长告状,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
但或许是因为在孩童之间,打闹与欺凌的界限实在太过暧昧,又或许是因为涉事的同学实在太多了,所以班主任只是把孔素臻叫到了学校,让她来安抚陆钧行的情绪。
陆钧行那时都要崩溃了。
他开始嚎啕大哭,比班上男生每一次欺负自己时哭得都要大声。
因为陆钧行知道,妈妈能在这个时间点来找他,一定翘掉了今天的工作,她一个月辛辛苦苦地上班,到头来又要自己拿不到全勤的奖金了。
第二天,班主任在放学后,把名单里的同学全部都叫到了办公室里来,讲了一大堆要好好相处的道理,然后让他们跟陆钧行一一握手,说是以后要做彼此的好朋友。
关于整件事情的处理到这里好像就结束了。
可第三天,男生们却因为陆钧行的告状,开始往他抽屉里塞垃圾、上体育课前把他一个人锁进器材室里、甚至靠打骂他取乐。
后来,班上的女孩子看不下去了,时不时地站出来替陆钧行说话,男生们有的会住手,有的则会故意问她们:“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娘炮啊?”
这种话题就像是青春期的敏感线,谁一碰,谁就要跟着陆钧行被迫承受那一声声骚乱的呼声。
三年过去,陆钧行还是很容易哭,但他对于落在自己身上的欺凌一声没吭,把事情继续保持在可大可小,不会让老师惊扰到母亲的边缘。
直到有一天午休,陆钧行听到班上带头欺负他的男生,在议论自己的妈妈。
“娘炮他妈在超市里当收银员,看起来没什么文化,一听我跟娘炮是同班同学,还多给我塞了一个口香糖,拜托我多照顾他,真是笑死了,口香糖值几块……”
刺耳的笑声戳得陆钧行泪腺生疼,他哭着冲上去,一拳打在了为首的男生脸上,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咬着牙扇了对方一巴掌,把人抵到窗沿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把我妈妈给你的口香糖还给我!”
孔素臻确实没什么文化,家里两个哥哥一路念书念到高中,而她初中读到一半,就被父母按着头辍了学,后来孔素臻在学的,便是该如何操持起一个家。但陆钧行不允许任何人嘲笑他的妈妈。
陆钧行的突然暴起,把平时几个欺负他的男生都给吓懵了,四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脸都被打青了的“大哥”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女生们把陆钧行劝了下来,给他偷偷塞自己带到学校里来的小零食,安慰他不要再哭了,又匆匆忙忙地把班主任喊到班级里。
班主任从女生们七嘴八舌的讲述里,拼凑出了这场长达四年的校园霸凌,她心惊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一个人都没跟我说过!?”
忽然被凶的女生们委屈极了:“是陆钧行自己不让我们告诉你的,说是讲了也没用,他之前试过。”
班主任倏地想起一年级时,陆钧行放到自己办公桌上的那封手写信,当即怔在了原地。
陆钧行放学之后,背着书包,跑到办公室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求班主任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
“好,老师答应你。”班主任也逐渐红了眼眶,“当时如果下次再类似的事情发生,一定不要动手打人,先来告诉老师,好吗?”
陆钧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乖乖地道了一声:“谢谢老师。”
那天,陆钧行回家的时候还在惴惴不安,害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又要牵累妈妈给人赔礼道歉,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件事情好像被班主任悄无声息地摆平了。
之后,班级里再也没人敢欺负陆钧行,但他把人打伤了的事情,却不知怎么的,在年段逐渐传开了。
而别班同学好奇的眼神、添油加醋的谣言、不经意间闪躲的动作,构成了陆钧行余下两年的小学时光。
陆钧行猜过去,林暮南当时估计被那些传闻吓得不轻,不然也没道理能把事情一直记到现在。
“我是打人了,”陆钧行垂下眼帘,“所以呢?”
林暮南眼睛一亮,兴奋地切换手机页面,按下录音软件的暂停键:“所以我已经把你承认自己过去打人的音频录下来了!你必须帮我去说服林云笙,起码让他去见我爸一面,不然我就把录音发到网络上,曝光你!”
陆钧行用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没忍住嗤笑出声。他扬了扬下巴,让林暮南拿购物软件的拍图功能,识别一下自己从始至终放在桌面上的东西是什么。
林暮南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照做了。
跳出来的第一件对应商品:手持型防录音干扰器。
“你神经病吧!?”林暮南看呆了,“什么人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啊!?”
陆钧行充耳不闻:“还有事吗?”
林暮南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那换我来说一件事吧?”陆钧行笑了。
林暮南没心机使手段,就是笨,但也有可能正常长大的小孩,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能想到的最过分的办法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但陆钧行不一样。
他收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找到了这个跟充电宝一体两用的干扰仪揣进兜里。
来的路上,陆钧行还在给白昊发消息,说“一个跟林老师关系不太好的人,突然约他出去聊事情”,问白昊可不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餐厅门口等自己。
因为这样即便被人不小心拍到,也可以对外解释是聊工作。
之后他进到包厢里,不摘口罩,警惕拍照后被P图表情造谣,不吃东西,怕食物里被下了额外的东西。
这就是跟林暮南同龄的陆钧行。
一个月前刚刚年满十八周岁的陆钧行。
“我不管你做什么事情,哪怕你想曝光我打人、有暴力倾向,我都不拦你,”陆钧行语气一沉,眼神冷冽,警告道,“但别想着拿我去威胁林云笙,不然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