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昱见风澈要留下来守城,也大声嚷嚷着要跟着留下来。
风澈有些头疼,这孩子丢了吞贼魄,如今浑身是胆,就像是解放了天性,平日里注重的繁文缛节现在完全不放在眼里,更别提顾忌礼法。
姜临好说歹说,以他追魄未遂还反倒把自己的魄弄丢了为由让他好好待着。
姜思昱就坐在地上抱着姜临大腿嚎。叫声之凄厉像极了哭丧。
姜临揉揉姜思昱的头,想拉他起来,这孩子像黏在地上一样,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姜临拉了一会儿,见拉起来就坐下去,索性不拉了。只是看着姜思昱,面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风澈以为这人当了姜家少主权势滔天,自然应该多了些锐意的锋芒,结果姜临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柔软好欺。以往顾念着兄友弟恭,惯着那姜启为非作歹欺辱到他头上,如今侄子气人到这种程度居然还可以忍住不揍。
还以为昨晚所见,姜临言辞都带着薄刃的锋锐,性格中多了他当年一直缺少的攻击性,此时看,反倒是对事不对人罢了。
姜临还在和姜思昱讲着此行利弊,试图劝他。姜思昱压根没听进去,指着风澈,像极了被负心汉抛弃诉苦的小媳妇,声音那叫一个千回百转凄厉哀恸:“我与风兄同生共死!他是我大哥!你不能拆散我们!”
风澈眼角一抽,余光中暼到姜临似乎收敛起了笑容。姜思昱无知无觉,还在喋喋不休。当他终于嚷嚷出要和风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时候,姜临终于忍无可忍地抽出腿甩袖离开。
他几步跨出议事殿,声音遥遥地传来:“那你就明日来守城!”他顿了一下,站在门口,沉静的眸子没来由给人压迫感,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隐隐压着跃动的电光:“风小友,你和我来。”
姜思昱困惑地眨眨眼:“我叔叔咋了?”
风澈刚想抬脚跟上,听见他狐疑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回头一巴掌抽在他头上:“你叔叔为你好,刚刚丢了吞贼魄,趋利避害都不懂了,到时候不顾生死,盲目葬送了性命怎么办?”
他顿了顿,回头瞅了瞅姜临:“再说了,你小子说话注意点,那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一旁的季知秋默默看着,风澈冲他眨眨眼,他立刻会意,揪住了姜思昱的脖领。
风澈收起手,再走到姜临身前,姜临似乎没打算和他计较他抽了自己侄子一巴掌的事,转身带着他离开。
风澈跟在他后面,没来由地觉得姜临有一点开心。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被震惊到了:不会吧,仅仅见过几次的人帮他教训一下不听话还不服管教的侄儿,他就高兴了?
风澈嘴角微微勾起,半含着怀念半含着感慨。
姜临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好哄……
边城地处人城外围,隶属边缘城市,但前生风澈好歹曾于边城爆发最大兽潮时在此守城三载,倒也是经验丰富。
姜临领着他到了城墙边。
昨夜夜色太浓,风澈又为“尘念”之事操心,不曾极目远眺如今外面的情景。
城外胭脂凝夜紫。
透过厚厚的禁制,他看见地上满是残肢和尸骨,地上铺满的血液蔓延方圆十里,风澈这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足以想象之前大战的惨烈。
这场景太熟悉,直接勾起风澈某些不好的回忆,不过过去守城的将领是他哥哥,而此时是姜临。
风澈强忍住不开启窥宿命的双眼,十指不知何时扒上了城楼,粗糙的沙石磨过皮肉隐隐发痛。
二百年前,他以为自己修改了人族宿命,制止姬水月“渡世之咒”灭世,而姬水月临死前狞笑着问他:“你以为我没有后手,全然信你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非是恶毒的诅咒,却字字诛心,全盘否定了风澈一生倾尽全力所做的一切,几乎击垮了风澈的信仰。
卜术可窥见即将发生之事,却无法看破更改了宿命之后,会发生什么。
风澈拼了命,也要最后算上一卦。
这一卦,卜天。
顶着万千雷劫,他明知必死,却还是要知道最终的结果。
他不相信人族气数将尽,可卦象横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显示,他只将灭顶之灾延迟了三百年。
倘若大厦将倾,身先士卒的,便是这守城的人。
他嘴里默念着风氏祖训,压下自己的心思。
他现在即使看了,也没法再去承担改宿命的劫云了。
他定了定心,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姜少主,此次兽潮多久了?”
姜临叹了口气:“自边城城外禁地戾气外散开始,已经一十六日了。”他指尖抚上禁制,形成点点涟漪:“如今只是凶兽暂退,下一次恐怕来势更凶。”
风澈神色愈发沉重,眉间几乎揉作了一团。
姜临默默看着风澈的表情,轻笑一声:“风小友,不必如此担忧,此前边城在我管制下经历大大小小五十次兽潮,比此次凶险得多的比比皆是,但也全然安全度过了。”
他一双深色的眼灌满深入骨髓的温柔,一错不错地与人对视,往往让人产生一种他情根深种的错觉。风澈心里一热,别过脸去:“姜少主少年英才,实在让人佩服。”
姜临摇摇头,笑而不语。
风澈心想姜家修士每次都靠哨岗观测凶兽潮,他卜算下一次凶兽突袭的时间,起码有备无患。
人族的宿命他现在无力改变,但至少可以提前预测此次兽潮,减少伤亡。
他手里阵图还没画完,身边的姜临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风澈以为他要捏断自己的骨头。
风澈一脸茫然地转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姜临这样的神情,原本深色的眼沉寂下来,幽深到一眼望不见底,其中蕴藏的情绪频闪交错,逐渐汇集成风澈看不懂的浓重,他薄唇紧紧地抿着几乎成了一道线。
僵持半晌,姜临略带颤抖的质问声传来:“你在干什么?”
风澈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震颤,不明白为什么姜临如此紧张:“算卦啊。”
姜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算什么卦?”
风澈挑眉:“看看下一次兽潮什么时候突袭……有什么不妥吗?”
姜临像是骤然回过神来,松开了风澈的手腕,神情中的紧张和害怕尽数褪去,恢复了之前平静的模样:“只是想起风家如今禁用卜术而已。”
风澈摆摆手:“哎呀无妨无妨,不算宿命不改生死不逆天道,小小的一个卜术只是提供便利而已,为了减少兽潮来时的伤亡,偶尔不守规矩,家主也不会怪我。”
姜临在一旁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不打扰他的卜术。
风澈虽手下不停,八卦图逐渐成型,但他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姜临刚刚的语气神情在脑中挥之不去,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觉得姜临那时的状态,像极了自己曾经见过的一种只属于风家修士的癔症。
那人卜术犯禁,被天道所惩,虽惩戒不致死但余生再也不敢动用卜术,每每见人动用卜术便惊恐万状。
可是,姜临分明是剑修,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袖中铜钱落在阵图上,风澈意识回笼,细细瞧了瞧结果。他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收敛起来,向姜临拱手:“风某学艺不精,但卜术尚可,今晚酉时兽潮将至,还请姜少主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