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宪只在科学课上拆卸和组装过设备,他要学习的主科也不是这个,何况还是一个改造过的军事配件,所以并不擅长。
不过他说干就干。
飞行艇陷在泥土里不是问题,有龙在,很快就能把飞行艇刨出来。
雪宪征用了龙做苦力,等飞行艇被刨出来以后,他就自己想办法把里面的淤泥都清除了,减轻重量,最后再让龙把空空的飞行艇拽到他们休息的那块山崖平台上。
宽大的圣装袖子有些碍事。
雪宪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用军刀割掉一截袖子方便他做事。多余的布料则充当绳子,套在飞行艇的杠杆上,反向拧紧,让凹陷变形的舱壁回正,以便他进入其中。
清除落叶淤泥后,飞行艇里有一股非常难闻的臭味,雪宪钻进去后用布绑在脸上做口罩,勉强还能忍受。但是龙的嗅觉实在太灵敏了——笃笃多只因为好奇,凑过来了一次,就躲得远远地再也不肯靠近了。
它还是一头挑剔的、爱干净的龙呢!
雪宪使用军刀、工事箱里面的螺丝钉,还有山上捡的石头,敲敲打打地取下了音频发射器,有两根手指都起了血泡。
音频发射器不大,和人类的一个巴掌差不多,他可以轻松地放进包裹里带走。
龙吃完一整头野猪后不必再进食,但在雪宪去河里清洗自己时,它替雪宪捕了一条鱼。
晚上他们升了火,雪宪做了烤鱼。
龙趴在火堆旁,吃了一些雪宪喂给它的肉,最后舔舔嘴巴,意犹未尽。
山风轻柔,月明星稀。
这是雪宪来到龙屿后第一个过得非常平静的夜晚。他依旧蜷缩在龙翼之下,听着龙的呼吸,看着头顶璀璨的繁星。
安静的山谷里,雪宪轻轻地念了一首来自狄兰·托马斯的诗。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西沉的月亮融为一体;
骨头被剔净,
而干净的骨头又消失,
他们的臂肘和脚底一定会有星星……”
“呜……”
龙弯过脖子,下颌靠着雪宪的头顶。
雪宪的脸脏兮兮的,有炭火痕迹,乌黑的眼睛隐隐有水光。感觉到龙的动作,他便伸长了胳膊,抱住了龙的脖子。粗糙冰凉的鳞片刮着他的皮肤,触及他手臂上的伤口,让他觉得安全。
第二天,他们在晨光乍现时出发。
雪宪睡得很好,精神抖擞,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山间有些冷,他还披上了雪狼皮。
按照原计划,雪宪会选择一条相对好走的路,龙能在空中帮忙核对地形——凭龙的聪慧程度,他们的沟通一定会很顺利。可是在他背好包裹准备出发时,龙却对着他,俯下了沉重的身躯。
雪宪在历史资料和影像里,见过有人骑龙。
不过,那都是在大战前的事了,有的人驯服了恶龙,负责喂食、管束,让龙成为人的坐骑,那样的人被称为驭龙者。不过,凡是智商高一些的龙都是很骄傲的,绝不会允许人类在它们的背上撒野。
先前两次雪宪骑在龙背上,都是有特殊的原因,而这一次,是来自于龙的邀请。
“……库木多亚那。”
龙的意识以难懂的音节传入雪宪脑海。
“由卡。”
“我自己可以走的!”雪宪摸摸它的脸颊,“虽然慢一点,但是我靠自己能行。”
龙伸出粗大的舌头,舔过雪宪脸。
它仍在发出邀请。
一头龙,怎么会主动邀请人类骑上自己的背脊呢?
雪宪有些犹豫:“我不想欺负你,笃笃多。你已经帮我很多很多了。”
龙灿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人类弱小的模样,它眨了眨眼睛,喉咙里晦涩不明地发出了真正的音节:“……由卡。”
那个音节,以龙低沉含糊的嗓音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雪宪耳边,与这山间的微风一起,古老而遥远。
雪宪怔忡,眉目都舒缓开来,只顿了顿,便来到龙的身侧,抓住它的龙翼爬了上去。
他坐在龙脊上那一排骨刺中央,两只手分别抓住前方两根凸起的骨刺。龙感受到他的动作,背部往下的肌肉都微微痉挛,大概仍在适应。
“我准备好了!笃笃多!”
雪宪大声喊道。
龙抬起上半身,冲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紧接着,它扇动双翼,载着雪宪腾飞,冲出了山谷平台。
清晨的凉风刮得呼呼作响,雪宪立刻趴下身体,用以减缓风阻,他眯着眼睛,感到身体往左倾斜——那是龙在转向,它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在山谷中盘旋了两圈,好像是在让背上的人类习惯空中的行进方式。
两圈后,它才迸发出更加强劲的力量往前飞去。
山间的一切都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们正在升高、远离。
忒亚的金光穿透云层,照入他们身边的雾气,照亮了雪宪的瞳孔,照亮了龙身上密布的银色龙鳞。
雪宪几乎睁不开眼。
他戴上挂在脖子上的墨镜回头,从翻腾的云海中隐约看见了巴别塔的塔尖,还有极其遥远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的雪域。
“再往前——笃笃多——”
*
这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别的龙,只在一处河边沙地上,发现了疑似龙起飞后的痕迹,所以音频发射器暂时没有派上用场,当然,雪宪希望永远也不要用上最好。
他们的飞行速度不算非常快,但大约中午时分,就抵达了补给站附近。
那是一片原始森林。
相对他们先前去过的森林和无穷星上别的森林,这里都更加原生态——这里的植被构造都以无穷星本土品种为主,一眼望去,几乎难以发现外来物。
那些树木都长得非常高、非常粗,所以树木的间隙也很宽阔,哪怕龙进入其中也不嫌挤,何况是一架小型飞行艇。补给站建在这里便于隐匿,又方便出入。
除此以外,森林里的藤蔓、低矮植物也要大得多,有的类似于天南星科的植物,一片叶子就有一扇门那么大。
在这里一切都好像被放大了,或者说,雪宪差点以为是自己变小了。
“我好像有点搞不清楚方向。”雪宪拿出电子笔记本,有点苦恼,“我们现在是走反了,还是在绕圈啊?”
从笔记本上的标记来看,他们距离补给站已经不远,但无法从空中确认它的位置。
进入森林后更是摸不着头脑。
雪宪把标记放大,花了很大力气确认出一处标志物,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那个标志物好像也找不到了。
龙也凑过来看电子笔记本。
它的鼻息弄得雪宪脖子旁边痒痒的,雪宪笑着躲开,顺便也伸手挠了它一下。
龙“呜”地吼着,好像觉得很好玩,又用吻部来碰雪宪,一次、两次,看样子是想把雪宪推倒。这时候他们都变得幼稚,差点忘记了正事。
玩够了,雪宪抽出军刀对龙说:“我们用笨方法,给走过的路做个标记吧。这样要是我们下次再路过这里,就会知道我们走错了。”
“哗啦。”
龙甩动尾巴,扫动了森林里的落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雪宪在走过的地方,都于树干下方刻了小小的叉。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头变异黑熊,足有四五米高,体积大得像一座山,也许也能像龙一样随手掀翻一颗树。雪宪走在前面,那黑熊遥遥地看着他,让他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幸好雪宪的背后还有龙。
看到黑熊,它没怎么在意,只是“呜呜”发出一种警告,那黑熊就转身逃开了。
忒亚的金光透过森林树枝间隙,呈直线状洒落在地面,雪宪看到几只小小的黑团子跟在黑熊身后,一齐逃窜,原来那是一头带崽的母熊。
龙虽然是残暴的生物,但在某些情况下也有自己的原则。
雪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确认那些小熊都跟着母熊跑远了,才重新迈开腿。
他们在森林里寻找补给站的位置,雪宪一边刻下标记,一边问龙:“笃笃多,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龙:“咕?”
它好像不理解雪宪的问题。
“你以前是一颗蛋吧。”雪宪想了想,说,“你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应该是住在父母的巢穴里,父母轮流孵育,让你破壳而出,变成了一头小龙幼崽。你是有母亲的,你还记得她吗?”
雪宪没有母亲,他只是一颗冷冻库的受精卵,在培养皿里待到足月后,由圣殿的人亲手将他抱出来,每一任圣子都是这样。
龙没有回答,可能是对父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雪宪猜它的身世一定很可怜,否则怎么会流落在外。
“不记得也没关系。”雪宪说,“你既然来到世上,说明她还是孵育了你,那可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没有爱是做不到的。”
龙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睛。
雪宪就笑了:“‘爱’可不是吃的,爱啊,是一种很伟大的情感,能抵世间万物。”
他在树干上刻下标记,收好军刀。
他感觉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幸运的是,一路上也都没遇到过之前留下的记号,他猜想,方向应该没有出错。
走了几步,发现龙没有跟上来。
雪宪回头时,却看见它还坐在原地,眼睛看向树林深处。
“怎么了?”雪宪倒回去问。
“呜——”龙裂开嘴,露出满口的尖牙,面目狰狞。
雪宪猛地察觉了什么,正要回头时,却看见龙的脖颈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有人瞄准了它。
枪口出现在一片宽大的绿色圆叶之下,黑洞洞的,冰冷,悄无声息。
那圆叶后方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个和雪宪差不多大的少年,头发留得很长,全都编成了小辫子,肤色黝黑。他沉默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有放下枪的意思,甚至压了压,下一秒就要开枪——
“等等!”
雪宪大声制止道,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他快速往旁边走了两步,挡在龙的身前,厉色道:“不要伤害它!”
后来,雪宪才想到这枪的威力其实不足以放倒一头龙。
但那时,人类的威胁性行为严重挑衅了龙,也挑衅了龙对雪宪的保护欲。
它怒意十足,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一团光从它的肚腹处往升腾,直冲脖颈,龙火刹那间就将喷涌而出。
“砰——”
枪响之后,龙甩着头后退,嘴巴里冒出一阵烟。
一支巨大的麻醉针钉在了它的颈侧。
雪宪立刻拔出了军刀。
“艾诺!”有另一把声音出现了,“放下枪!”
黑皮少年这才放下枪,但目光仍紧紧锁定雪宪,以及他身后的龙。
龙的鳞甲坚硬,皮糙肉厚,对麻醉成分还有强大的代谢能力。哪怕是大战时,一支足量麻醉剂对龙的有效期也不过十几分钟。
树林间哗哗作响,走出的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也和黑皮少年一样,背着把□□。
她是一名重度畸变体,半边脸庞和眼球都已经半黑了,但仍精神矍铄,保持理智。
“别怕,孩子。”老婆婆和蔼地对雪宪说,“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