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弗兰格尔岛,气候还是冷得跟深冬没什么两样。
他们登陆这天是个大晴天,室外温度零下三十八,但因为冰原岛上冰多风大,所以体感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五左右。
大约是有过合作的前提,所以C部军区这次依旧是冯磊带队,他们跟傅延兵分两路,带着C部军区的大部队从陆地登陆,选好驻扎点。而傅延他们则会走空路,进行一个简易的周边巡航,然后再跟他们落脚汇合,进行下一步的排查工作。
冯磊三天前已经带着人登陆了弗兰格尔岛,并且在临近海岸外的两百公里处落了脚。
傅延他们本来应该紧随其后,但弗兰格尔岛前两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空中视线受阻,所以才延误至今。
正午时分,贺棠测算了风速和阳光直射方向,回到临时营地做最后准备。
直升机安稳地停在外面的临时停机坪上,被一块遮光布盖着,藏在了一处山坳的阴影中。
今时不同往日,一号和C部军区联合也只送来两架直升机,邵秋和贺枫各自去查看最后的仪表和燃油情况,傅延在不远处的联络点调试设备,跟冯磊做最后的排查确认。
柳若松对高精度仪表一窍不通,但又闲不住,于是留在地面上,帮着贺棠干点杂七杂八的准备。
贺棠也不跟他客气,随手把一本测速本交到他手里。
“每五分钟测一次。”贺棠说:“写到这个小本里就行了,咱们一小时后出发。”
柳若松点了点头,顺势靠在旁边的后勤补给箱上,按下了测速表上的自带闹钟。
他一边比对着测速设备传递回来的数据,一边跟贺棠随意地聊了几句。
“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开战斗机。”柳若松说:“直升机居然也行?”
“哎呀,直升机比歼击机好开多了。”贺棠大咧咧一摆手,说道:“这就像是你开惯了越野车再去开碰碰车,那不是有手就行?我跟你说小柳哥,这一点都不难,我要是给你突击培训一礼拜,你也能开——”
她话还没说完,贺枫已然踩着她的尾音回来了,伸手揪住贺棠的耳朵,让她别在这大言不惭。
“哎呀,冷!”贺棠赶紧拍开他的手,说道:“耳朵揪掉了!”
“冷也没堵住你的嘴。”贺枫说:“小心灌风,一会儿肚子疼。”
他们落脚的临时营地在山脚下,是个内扣的天然山洞,里面的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可以不用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
贺枫稍微拉开一点防风衣的拉链,作势弹了个贺棠一个脑瓜崩。
柳若松笑着看他们打闹了一会儿,手里的闹钟震起来,于是他低下头,又往测速本上写了两个数据。
半小时后,邵秋和傅延相继回来。
柳若松写完了手里的数据,这才打了个招呼。
“外面冷吗?”柳若松问。
“有太阳,视线还好。”傅延说:“高空也没有冰雾。”
柳若松心说谁问你这个了,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帮傅延拍了拍身上的冰碴子。
外面风大,地上又都是雪粒子,扬一下就能扑得满身都是,最后化成冰凉凉的水。
邵秋原本跟在傅延身后,见状自己往旁边躲了一步,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山洞深处,从补给箱里掏出一瓶水,晃了晃搅碎里面的冰碴,就这么喝了。
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喝了半瓶加冰的水之后就往角落里一坐,等着出发。
柳若松见状,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傅延,然后在他的默许下把记录本交给贺棠,拉着他往外走了两步。
“副队这个状态能去出任务吗?”柳若松说。
自从在泓澜江对面没抓到乔·艾登开始,邵秋心里那根弦就像是绷断了一样,“给方思宁”报仇的念头似乎无法再撑稳他这个人,于是他的状态变得非常起伏不定。
末世里条件不好,除了邵秋刚回来的那段恢复期之外,没有多余的治疗药剂帮他维持状态。
LSD就像是某种毒品,神经上的致幻伤害一沾上就很难摆脱。邵秋时不时还是会陷入药物回溯中,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大家都看得出来。
他要么暴躁易怒,要么就沉默寡言,看着就像是一艘浪涛中的小船,只能随波逐流地被人推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队里没人不担心他,贺棠甚至怕他闷出病来,时不时去跟他搭话闲聊,耍宝给他看,但每次邵秋都只是机械地勾勾嘴角,然后再摸摸贺棠的头发。
柳若松总觉得,他其实已经摇摇欲坠了。
傅延回头看了一眼山洞内,邵秋坐在阴影处,手里的水瓶外已经结了一层雾,他盯着水面上漂浮的碎冰块,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他也在琢磨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傅延想。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深夜,他跟邵秋在关押培养皿的实验楼外见面,当时邵秋跟他说的话,他到现在都没法回答。
“随他去吧。”傅延说:“有些事,他得自己寻找答案。不去碰一碰,他会没有真实感。”
柳若松心里也有点不好受,他是一次次看着邵秋过来的,在第一次没有方思宁和过度致幻剂的折磨时,邵秋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他顶替傅延出任务,短短几个月里就磨砺出一身勇气,不比傅延差到什么地方。
如果说傅延是被打碎的磐石,那邵秋在柳若松眼里就是还没成材就被锯断的柏木,里外里都是可惜。
柳若松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他用袖口将傅延侧脸上一点冰水痕迹摸去,然后走回山洞里,重新拿过了测速本。
又过了十分钟,冯磊那边的安全出发信号如期到达,于是小队麻利地收拾了山洞里军用品的痕迹,开始做最后的登机准备。
邵秋的精神状态不够平稳,于是被暂时剥夺了驾驶权,跟傅延和柳若松上同一架直升机。
“准备好了。”傅延最后调试了仪表,然后侧过头对着侧后方说:“抓好防护,记得提前把防寒服穿好。”
柳若松拉好衣领,把袖口和脚腕的束带扎紧,然后回头看了看邵秋,冲傅延比了个OK的手势。
傅延点了点头,打开燃油阀门,开始做起飞前的最后调试。
发动机转速拉高,机身发出细微的轰鸣声,傅延微微偏过头,对着通讯耳机说了两句什么。
柳若松坐在他侧后方看着他,忽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工作状态的傅延。
直升机精密的仪表琳琅满目,足有几十项检查类目,傅延的手指一一拂过那些细小的按钮,或拨动或关闭,有条不紊,从容又淡定。
他穿着厚实的防寒服,带着一副防眩目镜,侧脸线条分明,表情淡淡的。
哪怕贺棠把这种大家伙称之为“碰碰车”,柳若松还是产生了肾上腺素狂飙的错觉。
他心里猛然一跳,忽然有种不合时宜的心动感。
“坐稳了。”傅延说。
柳若松很快意识到这句话是跟自己说的——毕竟邵秋再怎么状态不好,也是习惯载人离心机的体质,不会在“碰碰车”上觉得害怕。
几十秒后,直升机的旋翼发动起来,傅延猛然操纵拉杆,机身拔地而起在狂风中晃了晃,很快重新保持住了平衡。
窗外扬起一大片雪尘,机身破开外边的冰雾,很快拉起了高度。
外面刺眼的阳光落进来,近的仿佛触手可及。
通讯耳机发出滋啦一声响,很快从傅延的单向指挥通道变成了队内公共频道。
贺棠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愉悦感。
“我都八百年没摸过飞机了。”贺棠说:“我哥还不让我上手,简直暴君。”
“雀鹰少校。”贺枫说:“你自己嫌弃这是碰碰车的。”
“那怎么了。”贺棠理直气壮地说:“蚊子再小也是肉,碰碰车也是车,我是飞行员,你总让我在地上摸方向盘,小心我上天不会拉操纵杆。”
贺棠甜蜜的抱怨没停,柳若松靠在机厢壁上,忍不住地打量傅延。
他不敢出声打扰对方,于是只是贪婪地看着他的侧影,看他沟通冯磊;听从地面安排;下达指挥命令。
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柳若松忽然想,这才是傅延应该有的生活。
自由的、开阔的、为了理想和人生奋斗的。
而不是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委屈在那些琐碎的、毫无缘由的阴谋里消磨一生。
“看我干什么?”傅延忽然问。
“嗯?”柳若松偷看被抓包,眼神飘忽一瞬,忍不住挠了挠脸:“你也没回头啊。”
“感觉到了。”似乎在广袤的天地下,人的心情也会变得不错,傅延说话都带着笑意:“你那眼神快把我烧穿了。”
“觉得你帅。”柳若松说:“趁这个机会多看两眼,毕竟歼击机又不载客。”
傅延忍不住笑了笑。
柳若松不知道在过去那些年,他心底里是不是也期望回到天上,他只知道,起码在这一刻,傅延是真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