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老师, 叫哥。”
“怎么,小学弟,你也想跟我谈恋爱?”
“姓江的, 那是老子的荷包蛋, 你他妈给我吐出来!”
“小兔崽子,你想喝排骨汤吗?加玉米和红枣。”
“江焕,说你爱我。”
“我首先是个警察, 然后才是你的Omega, 你懂吗?”
……
所有记忆中的只言片语, 汇成一股洪流涌遍四肢百骸,却又在瞬间随着狂风骤雨, 被海水裹挟远去, 渐渐被撕成一块块碎片,扭曲,变形,融化, 消散,无声无息地消逝在风里。
游轮油箱引起的爆炸声还在持续, 夹杂在轰轰雷声中, 一下一下,敲得人耳膜震痛, 心脏紧抽。甲板上的人, 几乎不敢去看那个触目惨烈的方向,所有中央警队的警员都捂脸哭了起来。
江焕没哭。
他踉跄几步, 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 扶着栏杆缓缓跌坐在地上, 半晌, 怔怔抬头,声音干涩:“排污口定位了吗?”
中将垂了垂眼睛:“定位了,下流大坝已经合闸,军队正在赶过去。”
江焕又问:“化工厂的人质呢?”
中将说:“已经全部解救,无一伤亡。”
江焕:“基地有新的指示吗?”
中将摇头:“还没有。”
听完,江焕撑着身子站起来,颤抖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中将,给我一艘船。”
“我身为警察该做的,已经都做完了。”江焕的脸色苍白如纸,“现在我要去救我的爱人。”
那个人终于教会了他,面对任务,不管是你自己还是你至爱的人,都应该排在后面一位。
他也终于真正理解了那个人的理想、追求、人格、信仰,他的骄傲和脆弱,他的宽容与偏执,并愿意为之并肩作战,成为了一个真正配得上他的人。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
海军中将的腕骨几乎要被他拗断,目光闪动,扭头吩咐:“给江队长准备一艘快艇。”
江焕转身就奔到军舰的船舷边,盯着船边的小艇,翻身就要凌空往下跳,被中将从背后一把拉住:“你现在不能去,游轮正在沉没,会产生低压漩涡,而且雨太大了,会……”
江焕推开他,眼神空洞,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海水太冷了,太冷了……他怕冷。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怕冷。”
中将望着他,喉结滚动,片刻,递给他一件救生衣。
江焕开始穿救生衣,行为动作还像个正常人一样,眼睛却被抽掉了魂儿,嘴里语无伦次,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他会感冒的。下雨了……太冷了,太冷了。我去救他。”
中将抬手揉了揉眼角,吸了一口气才强迫自己的视线避开江焕的脸,低声道:“我已经通知海上搜救中心了……搜救艇和直升机马上就来,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营救帝国的英雄。”
“他们救的是帝国的英雄,而我要救的是我的爱人,中将。”江焕怆声道,“我的爱人,我的学长……”
我爱了七年的人,我的氟西汀,我春日里的梦想,我一生追随的光。
然而海面上,暴雨席卷了一切。
湿透的江焕随着小艇在海上飘荡,看着手机里再也没有亮起来的定位光点,一夜,一天,又一夜。那个人却像天边一闪而过的流星,除了绝代的风采与光华,除了一生刻骨的爱与痛,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踪迹。
直到江焕脱水昏迷,被军人们背回了岸上。
——
四天后。
江焕一动不动地坐在码头上。
“报告,江队。”警员的声音微微哽咽,“搜救已经超过96小时,搜救队说,存活希望渺茫,基本可以认定、认定……路队牺牲了。
“海上搜救中心决定终止大规模搜救行动,转入常规搜寻。他们尽力了。”
江焕木然地盯着海面,良久,「嗯」了一声。
警员在风中伫立良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悄然离开了。江焕依旧坐在码头陈旧的木板地面上,像一座风化的雕像。
短短几天,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脸颊都凹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老汪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挨着江焕坐下来。
“他是个英雄。”良久,老汪哑声道,迎着海风,眼圈血红,“基地很重视这件事,公安系统内部已经在安排,会在年内追授小路全国一级英模。”
江焕没说话。
“你们两个,”老汪的喉头滚了滚,“什么时候……”
“我们标记了。”江焕并没有看他,依旧盯着海面,一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是我的Omega。”
“我的Omega。”
老汪的眼珠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他抬手揽住江焕的肩膀,良久,叹了一口气,
“也是,只有你配得上他,也只有他配得上你。”
“我配不上他,我怎么能配得上他。”良久,江焕哑声喃喃。
“裴子卓的身份已经查明了。”老汪轻声说,“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江焕眼睛垂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老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艰难地低声道,“她是你的生母。”
江焕僵硬的眼球突然一动,转头看着他。
老汪长长吸了一口气,叹道,“她是你的家族为你父亲豢养的Omega,跟阿璧、阿弥他们一样。生下你之后,她还没出月子,就被你父亲赶出家门了。所以她可能非常恨你的父亲,甚至……包括你。
“她对你和你的父亲,一直都是有谋杀计划的。我想,这可能也是小路不顾一切也要阻止她的原因之一。”
江焕脸色愈发苍白,老汪拍拍他,叹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上一辈的错误。”
恍惚之中,江焕忽地想起,那天路鹤里和裴子卓见面回来,那样纠结、痛苦、疼惜、挣扎的眼神。
然后那个人狠狠地吻他,把自己全部献给了他。
他说,别让我赌输了,江焕。
老汪说:“他把所有的路为你铺好,然后让你亲口下令击沉了那艘游轮。很残忍,但是……也帮你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他是做了必死的准备去的。不要辜负他的苦心,小江,也不要怨他。”老汪渐渐哽咽,“我想,他大概真的很爱你。”
他大概真的很爱你。
江焕一动不动,呆坐良久,突然哑着嗓子问:“汪队,有烟吗?”
老汪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过去。
“不是这个。”江焕木声道,“他抽的是那种蓝色的,长的。”
江焕站起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停在一个码头工人小卖部前,目光在烟架上扫了一圈,苍白的手指从中取下一盒。
江焕侧身站在摊位前,低头点了一根烟。老汪第一次见到江焕抽烟,心情复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江焕就像站不住一样,摇晃了几下,手扶着树干,在马路边坐了下来。他垂着头,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默默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一连抽了小半盒,直到开始弯着腰干呕,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会回来的。”江焕垂着头说。
老汪红了眼眶,手指攥紧了他的肩膀。
“他会回来的。”江焕抬起头重复道,一双眸子茫然空洞,“受污染水源的化学处理怎么样了?爆炸工厂的内部人员排查过了吗?陈明远交代了没有?”
老汪喉头滚动,江焕突然站起来,焦急道,“我得去一下警队。路队回来看到这些都没处理完,肯定不高兴,他会说,离了老子你们就不干活了吗……”
“他牺牲了。”江焕走了两步,老汪突然在背后说。
江焕脚步顿了一下,就像在害怕什么一样,突然加快了速度,大步向前走,几乎要小跑起来。
“他牺牲了!”老汪突然提高音量,冲过去一把将他拉开。
“呲——”路过的小轿车一个急刹,嗖地擦着江焕袖口开过。司机惊魂未定地摇下车窗,扯着嗓子骂:“不要命了吗,怎么在马路中间瞎几把走?赶着奔丧呢?”
江焕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司机。他的脸色太过可怕,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吃人一样,那司机吓了一跳,不敢纠缠下去,嘟嘟囔囔地关上车窗开走了。
“清醒一点,江焕。”老汪把他拉到路边,拍了拍他的脸颊,“他牺牲了。路鹤里牺牲了。我们都不愿意相信,但是必须得接受现实……那艘船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海上搜救虽然没有停止,但内部专家已经下了结论,基本可以认定全部死亡。”
“没有。”江焕固执道,急切地盯着老汪的眼睛,“才四天不是吗?他游泳很厉害的,警校几个游泳项目的记录都是他的,他的3000米游泳记录是41分51。”
老汪咽了一口唾沫,避开他的目光,艰难道:“那是炮弹。整艘船都爆炸了。”
江焕的眼神忽地凝滞,良久,才微微颤动了一下,表情依然木木的。
“回家休息一下吧。”老汪说,“我找几个队员陪你。”
好一会儿,江焕梦游似的抬头,“不,我要去警队。”
“我要去警队。”他喃喃重复着,甩开老汪的手,逃也似的向前疯跑起来,没多久就开始跌跌跄跄,磕绊了几下,一头栽在路面上,然后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跑。
警队里全是人,但是鸦雀无声。
浑身都是泥水的江焕,苍白着一张脸从走廊中穿过,突然停下脚步问:“今天的案卷呢?”
他接过警员递来的案卷,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办公室,开始哗啦啦地翻。
签完之后,他把案卷放在桌角,头也不抬:“这个需要两位总队级领导签字,别忘了给路队。”
谁也不敢搭话,默默地过来把案卷拿走了。
签完案卷,江焕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开始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嫌疑人呢?笔录呢?结案报告呢?这个月的值班记录汇总表呢?”
他闷着头,一口气处理完积攒了好几天的文件,直在办公室呆坐到了凌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警员们怕他出事,寸步不离地跟着,谁也不敢走。
良久,江焕如梦初醒一般,突然抬起头,“你们怎么不下班呢?”
他谁也没看,自顾自地收拾了办公桌,拿好钥匙和手机,关灯,锁门,打卡,径直下楼。
跟在后面的警员,直到亲眼见他进了家门,才红着眼睛离开。
推开路鹤里家的门,江焕像往常一样换了自己的拖鞋,低着头说:“我回来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没有。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江焕走过去,摸了摸,里面是一封信。
他像烫了一样缩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拆开那封信,而是转身走进了厨房。冰箱冷冻室里,还有路鹤里买的排骨。江焕在冰箱前盯着那包排骨,愣怔不动,直到冰箱门开始报警,才把冻成硬块的排骨拿出来。
他垂着眼睛,站在厨房里,做了一锅排骨汤。家里没有玉米,没有莲藕,也没有红枣,他就做了那样一锅光秃秃、油花花的排骨汤,然后盛了两碗。
冰冷的餐桌上放着两碗排骨汤,突兀地冒着热气。江焕独自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喝。
一口,又一口。
怎么这么咸呢。盐是不是过期了。
他一边喝,一边呛咳,到最后几乎干呕了起来。
江焕站起身,走到厨房翻了翻那包盐,看了一眼保质期。没过期,那一定是买到假货了。
他把盐整包丢进了垃圾桶,又回到餐桌边坐下,一动不动地低头盯着那个一口汤都没有动过的碗。
挂钟滴滴答答,窗外风声呼啸。
江焕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时不时地望向门口,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良久,仿佛有一个悠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焕的大脑渐渐清明起来。
路鹤里牺牲了。
他不在了。
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一瞬间,强忍了四天的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流,忽然毫无预兆地滂沱而下,一串一串,一片一片,扑哧扑哧地落进汤里。
江焕蜷坐在椅子上,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双手抓着头发,喉咙里暴发出越来越大的呜咽声,很快就变成了完全压抑不住的嚎啕,渐渐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最后变成了疯了一般的嘶吼。
他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恍惚间胳膊一拂,桌上的瓷碗被打翻落地,铮然碎裂成片,排骨汤四处泼洒,油星溅了一地。楼下有邻居推开窗户,向上探头,发出愤怒的咒骂。
江焕喝醉了一样摇晃几下,扑通跌坐在地上,牙间咬着脖子上的那枚弹壳,一下一下用额头撞着墙面,直到嗓子哑到完全发不出声音,绝望的呜咽依然在深夜的小屋里泣血般震颤不绝。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空洞的双眼就像干涸的河床,没有焦点地盯着墙面。
江焕蜷着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瞬间几乎想爬到楼顶跳下去,让那颗抽痛到窒息的心脏摔成烂泥,让它不要再这样跳动地撞击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让它不要再这样无情地撕扯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夜,好长。好冷。
比海水还冷。
他有伞吗?那天的雨好大。
直到窗外东方发白,一只苍白的手哆嗦了半天,终于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
——
小兔崽子:
你好。展信佳。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干了一件挺不是人的事,扔下你先死了。
我不敢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一想到这个,我的手都抖,字也写不下去。但你给我写了311封信,我总不至于连一个字都不给你留下,就这么拍拍屁股走。
这房子是我买的,贷款还完了,房产证和钥匙在书架上,我没有家人,留给你吧。过几年再卖,附近要修地铁站,会升值的。
到冬天了,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别臭美穿什么羊绒大衣,哪有羽绒服暖和,挂衣柜里了,记得拿走。跟你的毛衣一个牌子,16800呢,操,也太他妈贵了吧,资产阶级的生活就是腐败。但老子想想,钱留着也没啥用了,就给你买了。妈的,这么贵,给老子多穿几年。
我的两张银行卡都在这,红的这张里面有3000万,是裴子卓打给我的赃款,帮我上交。另一张是工资卡,里面没钱了,要是警队还认我,发了抚恤金你帮我转给齐校长,上学的时候他资助过我。替我说声谢谢。
那破弹壳别戴了,睡觉的时候不硌吗?找一个爱你的人,像爱我一样爱他。早点忘了我,别留这些有的没的东西碍眼。
担心的事有点多,来不及写了,你个小兔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唉,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忘不了我,老子走了以后你要是寻死觅活的,那可怎么办。
我前半辈子虽然有点倒霉,但活得挺值的,就是遇到你有点晚,没活够。所以,小兔崽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活够本。爱我所爱的人间,护我所护的山河,追我所追寻的光明,替我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风景,当最牛逼的总队长,要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听见了吗?
老子在奈何桥边等你80年,不活到106岁不许来见我,不然揍死你丫的。
你说你给我买过一对领结,现在还没见到在哪,操,老子是不是被骗了?反正,我也给你买了一对,在羽绒服口袋里。如果你的Omega不介意,希望给你结婚的时候戴。让它代我看看你最幸福的时刻,让它送你身穿西装,手捧玫瑰,去过没有我的、崭新的人生。
能看到你忘了我,重新生活,是我最后的愿望,别让我死不瞑目,好不好?
但是吧,你能不能,嗯……不要跟你的Omega许什么生生世世的诺言啊?这辈子跟他好好过,下辈子留给我呗?
这辈子欠你七年,下辈子我先爱你,给你写311封情书,叫你学长,叫你哥,给你送伞送面包,要死要活地爱你七年之后,你再理我。别对我太好,毕竟老子这辈子挺不是个东西。下辈子你也可以扔下我先死,让我像你想我一样,想你一辈子。
下下辈子,老子的债也还完了,咱俩不折腾了,好好过吧。
我也来不及抱佛脚了,你遇到佛像记得多烧几炷香,让佛保佑一下你和我的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记住了吗?
……再见,小兔崽子。
路鹤里;
2022年11月1日;
ps见到流星不要瞎许愿,下辈子老子还想当你的Omega。
ps:又ps不要为我难过太久,一定早点放下,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多喝水,想开一点,啊。
pps:又ps想了半天,有句话还是得现在就说,万一佛不怜我,没有来生呢?
江焕,我爱你。到死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