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到这一步, 沈星丛终于明白了对方何意。
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被监视在内。而他与侍从之间的谈话,萧霖定是早清楚了。
对方以为自己这次找他,是因那双修之法。
他的确为此犹豫过。所以, 也不怪对方怀疑这点。
他得解释。
可刚一开口,声音便被一道更为短促的低吟所替代。
那不像是他体内发出来的。
沈星丛身体僵住。
萧霖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指尖流连。
先是后腰,再往下便是尾椎骨。
沈星丛死死咬住嘴唇。
“这是什么表情。”
萧霖撩开落在沈星丛脸庞的发丝。
“既是为了天下人, 何不开心一点儿。”
沈星丛张了张口,结果又被堵了回去, 没能说出一个字。
沈星丛原以为,以自己与萧霖如今关系, 定然不会生出任何回应。只可惜身体要比内心诚实得多。
他觉得有些冷了。
烛光燃烧发出猎猎声响。
视线逐渐模糊。沈星丛余光瞥向远处。
案桌之上, 依然放了那一叠点心。白烟自壶口徐徐冒出, 氤氲而生。
他闭上眼睛。
萧霖停了动作。
这并不愉快。
分明是他期待之事,可师兄这种反应,只让他内心更加空虚。
师兄不知何时便不再挣扎了。发丝凌乱,眼眶微红。眼角似是沾了些湿意。
是哭了么。
萧霖轻挟过泪水。
只差最后一步, 双修之法便可实现。明明目的已经达成, 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感受到这忽然温柔的触碰, 沈星丛不由一顿。
“师兄。”
萧霖唤他。
沈星丛没有动作。
“师兄。”
萧霖又唤了一声。
沈星丛不知这人想干嘛。
刚才那般强硬,半句话也不容他说。这会儿竟是允许他开口了?
他睁开眼,声音嘶哑:“做什么。”
萧霖看着他:“师兄这般, 倒像是我强迫一样。”
沈星丛:“你本就是强迫。”
萧霖沉默片刻:“很快就可恢复灵力了。”
沈星丛已经十分疲惫。
身上禁锢总算去了些,他抬手捂住脸颊。
“我没打算, ”他哑声道, “利用双修恢复灵力。”
萧霖没说话。可看那表情, 应是不信。
“我知道你为何怀疑。我也的确……是为此犹豫过。”
沈星丛抽了下鼻子。
“可我若真打算这么做。像你说的, 应该准备酒、或是在茶里加料不是么。”
萧霖回想了一下。
那确是普通的茶。
“我找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身下人继续着话,双手依然覆着脸庞。
“我离开这里,是想去灵渊洲。”
“一为除掉林燃,二为见朴宗主一面。若是朴宗主,定然不会轻易挑起争端。”
“你说过只要正道不动手,你便不会出手吧?若能如此,你大可继续保留你魔皇之位。我也不会再要求你……随我离开。”
屋里只听得见这细若蚊呢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这样可以吗。”
此后,屋内便陷入静默了。
沈星丛脑子嗡嗡的。
他神智已有些不太清晰,只是凭着一股劲儿说完想说的话。
虽然他已不知这是否有用。
少顷,腕部传来力道。
他手腕被捉住,一寸寸挪开。
他再一次看清身上人的脸。俊美的脸庞被微弱烛光映着,眼帘半垂。
“别哭了。”
沈星丛并未察觉这点。听见这话,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湿了。
他抽了下鼻子,手背抹掉泪痕。可越是这么做,眼泪反倒止不住一般,一个劲儿往外落。
实在抹不尽,他最后干脆整个手臂挡住了脸。
萧霖看着身下人动作,俯下身子搂抱过去。
这拥抱不带任何别的含意,仅仅是揽着。
沈星丛不知对方为何忽然这么抱他,而他也实在生不出心力去猜测萧霖想法。
他只想要得到答案。
“可以放我走吗。”
他重复道。
身上人一顿,接着力道又紧了几分。
耳旁传来低声。
“我不懂。”
“这天下人,究竟与你我何干。”
沈星丛望着上方帷幔。
这是二人矛盾的本因,亦是二人羁绊的起点。
若非是顾及萧霖灭世,他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后面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
他闭了闭眼:“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好好在一个地方生活。”
他想与萧霖在一起,并不是单纯的互相取暖。
他有许多地方想和对方一起去,也有许多事想和对方一起去做。
这世间极大。山河美景,壮秀瑰丽;人间烟火,至味清欢。
萧霖欲念本就一片虚无。若是连这外界色彩也无了,那还剩下什么呢。
“……”萧霖道,“我只要有师兄就够了。”
沈星丛:“总有一日你对我失去兴趣……”
他话没说完,忽然抿紧嘴。
是萧霖咬住他的耳垂,略有些刺痛。但紧接着,那刺痛感又变成一阵酥麻。
他偏开头。
“别这样。”
可萧霖并未住手。反倒沿着耳廓往下,一直咬上他的后颈。
沈星丛捂住嘴,另一只手扯住萧霖衣襟。
他实在不想继续做这种事,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侧转开身子,萧霖又从身后揽抱过来。
湿热沿脖颈下沿,脊背如有电流爬过。
他不禁躬弯了背。
“师兄总是这般。”
身后人终于止住动作,传来低语。
“若说失去兴趣,该是师兄才对。”
沈星丛五指收拢,微微喘气。
“不对。”萧霖冰冷的嘴角贴着身前人皮肤,牢牢箍住身前人腰肢。
“师兄是一直如此。”
“哪怕待在我身边,也始终放不下别人。”
沈星丛不知萧霖为何会产生这种误解。
若他更舍不下师门,为何要千里迢迢过来寻人、为何要待在这格格不入的百荒魔域。
哪怕就是戴一辈子面具,也比待在宫内好一百倍。
他讨厌这里。
内心想法不自觉泄露了出来。
萧霖一顿:“师兄说什么。”
“我讨厌这里。”
沈星丛依旧躬着背,并未回头。
“讨厌魔修。”
堂而皇之的屠虐,理所当然的屠杀。谈论杀了几个人、就跟今日吃了几碗饭一般轻易。
花好容之流不过是这些魔修的缩影。除了一个花好容,还会有下一个。
这是本性。
凭他一己之力,压根没有办法更改。
他五指攥住,裸露的手臂紧紧绷着。
“若非是你在这儿,我片刻也不想多待。”
萧霖不由定住。
他没有想过。
因师兄在他面前,从未说过类似的话。
于他而言,百荒魔域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没有任何分别。他对魔修或是正统修士亦无他想。
只是魔修受他控制。他以为这么做,能更好地保护师兄。
待在这里,师兄就这么难受么。
他些微撑起了身子。
沈星丛背对着他,半张脸都掩于手臂之中,看不清表情。
他想要去挪开,却忽然意识到师兄身体在轻微颤抖。
妖异魔纹布满全身,却依然掩不住留下青紫。
而那耳垂被他咬过,眼下更是泛红,如同渗了血一般。
他伸手去碰。
师兄并未避的触碰,可也未回应。只是在一直发抖。半截身子隐于被单之下,隐约瞧得见凹陷的腰窝。
萧霖垂眼,收回了手。
双修之事是误会。
只是听见手下汇报,又见师兄忽然改变态度,他一时产生联想。以为师兄是想借机恢复灵力。
分明此前拒绝过他,分明是说过害怕,可为了离开他身边、甚至不惜“忍辱负重”。
他是生气过头,以至于听不进师兄想要说些什么,强硬下了手。
结果,害得师兄哭了。
师兄最后说的那番话。
若是在这里待着这般不开心,他又是因何要强留下人。
他是为了保护师兄。
他……
“尊上、”
“尊上?”
萧霖回神,低眼望向下方。
李越正在禀报进攻灵渊洲之事。
如今已到了最后收尾阶段,只剩布下临近灵渊洲的传送法阵。
此事最难,就算是他去也难有把握不被发现,所以想要寻求尊上意见。
可尊上一直在走神。
自从那日去见过沈星丛以后,就总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李越不知缘由,只觉得不安,越发觉得必须尽快除掉那人才行。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不知能否请尊上亲自出马。”
萧霖沉默片刻:“此事不急。”
李越:“可仙盟大会在即,若不尽快准备——”
萧霖闭上眼,往后靠坐去。
李越噤了声。
因当尊上做出这动作,便是不想再听他讲话了。多说下去只会讨嫌,甚至惹上杀身之祸。
他只好拱了下手,告退离开。
走出殿外,李越脸色越沉。
看来此前预想是成了真。尊上忽然放缓此事,定是受了那贼子影响。
毕竟对他们魔修而言,还有什么比光复魔域更重要的呢。
登临三界之巅,无论是谁都得对他们俯首称臣。
仙盟大会迫在眉睫。
原本是打算等候时机,现在看来,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李越停下脚步,视线阴鹜朝下方投去。
或许,能够利用那些人。
那晚以后。
总之当沈星丛醒来的时候,萧霖已经不见了。
床榻一片狼藉。身体却很轻松,像是被清洗过。
大约是施了净身咒。
虽然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但他终究是把想法告诉了萧霖。
对方依然未应。
所以,是这最后一条路也不可行?
沈星丛坐在椅子上,看着细嘴壶袅袅冒出的青烟。
因未做到最后,双修之法只补充了一点儿灵力,远不足以支撑他渡过深渊。更别说去灵渊洲那么远的地方。
这大约就是叫穷途末路。
不过,也正因萧霖没做到最后,让他觉得对方或许生出几分动摇。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找他、同意他离开?
亦或只是妄想。
沈星丛不太确信。
这时,走廊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
这有些稀奇,若非发生了什么急事,宫内魔修是断然不敢这么跑动的。
屋门被猛地推开,一道人影窜了进来。又反手扣住了门。
沈星丛一愣。
那人穿着侍卫衣衫,身上沾了些血迹。皮肤净白,并非魔修。
他觉得这人眼熟。当瞧见对方眼角下的伤疤时,才意识到这人是谁。
是花好容男宠,那日雨夜有过一面之缘。
他不禁站起身。嘴巴微张,却未能说出一句。
那人转回身子。二人四目相对。
外边跑动声依旧嘈杂。间杂着呼喊与刀剑碰撞的声响。
半晌,沈星丛只问出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儿?”
青年开口:“你被带走之后,我们也一起被抓回来了,就关在下边。”
沈星丛想起之前去过的牢狱。当时被侍卫阻拦,未能下去。
……原来萧霖并没有杀掉他们。
沈星丛心思千转,面上未显:“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在被抓住之前,我就提前找到花府藏的灵丹。一边恢复一边等待时机。”
青年边说着走近。
“其他人也趁机逃了,现下宫内大乱。”
沈星丛心下生疑:“那你不赶紧逃走,为何过来。”
“你既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青年看着沈星丛,伸出手。
“我可带你离开。”
“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