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丛看着那只手掌。
许是常年禁脔, 皮肤留下不可掩去的伤痕。虽已结痂脱落,可肤色总要比寻常地方深上一些。一道道印子交错排开。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逃跑机会。可当事到临头,他却没有立即伸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这人是如何脱狱, 又是如何毫无阻拦逃来自己房间?
方才门开的时候,他依稀瞅见外边侍卫躺在地上。这人竟有如此高的修为,能悄无声息收拾掉那么多人?
而最奇怪的一点是,在对方看来, 自己应是魔修。
哪怕帮助过这人一次,也不该以为自己是被“困”在这里的吧。
沈星丛视线上移:“谁派你来的。”
青年:“什么?”
沈星丛:“你为何会认为我想逃走。谁告诉你的?”
青年:“……”
沈星丛见其不言, 皱眉:“你可知我现在就能唤人过来?”
青年貌似叹一口气,手探向后腰。
沈星丛以为对方要拿出武器。刚摆出戒备姿态。就见其掏出一粗布袋。
“这里边是回灵丹, 我刚从藏库顺来的。”
青年掂量几下, “魔修杀了修士, 也不放过身上值钱东西。这藏库内可有不少好东西。”
沈星丛不解其意。下一秒又看其将布袋扔来,袋身沉沉砸上了桌面。
袋口松开。沈星丛看去,见里边放着的确是回灵丹。以及一些恢复用的灵丹妙药。
青年:“你若不信我,就自己吃吧。反正以你境界, 不需我帮助也能自己走。”
沈星丛虽然依旧怀疑, 可确也有些动摇。
若是接受帮助, 主动权便能回到自己手上,而非只能在原地等待。
因灵力尚未恢复,萧霖对他身上施加的禁锢并不重。
一旦能使用术法, 立即可解。
外边吵闹声越大,青年退后一步。
“来不及了。”他道, “我得先走了, 你自己决定。”
就如来时一般, 青年匆匆离开。
沈星丛视线落向桌面散开的布袋, 指尖微颤。
尊上没有立即杀掉那些男宠。这在李越看来就是个祸患。
不过他确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利用到这些人。
他一早就看出他们在蠢蠢欲动、伺机逃跑。不过给了个空隙,这些人就立马行动了。
当然。李越并非是真心想让其逃走,而是为了制造混乱。
如此一来,宫内大乱,他或许便可伺机除掉沈星丛,再把责任归咎于这些越狱的人身上。
剑不长眼。尊上夫人灵力亏空,侍卫们护驾不周;夫人被误伤,死不瞑目。
不仅除了隐患,还可加深尊上对修士仇恨,一石二鸟。
李越没有笨到亲自动手。因按他所想,沈星丛既想着逃走,应会利用这次机会。
他减少了对方屋外监视守卫。打算看那人不自量力逃走,再堕入深渊。
倘若那人侥幸逃过一劫,这百荒魔域一路都有魔修埋伏。
除了他自己手下外,还有更多普通魔修。
进攻灵渊洲一事越传越广,如今整个百荒魔域都群情激昂——情绪抵至顶点。可若他放出消息、称有人有意阻拦呢。
那人必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既想着离开尊上,说不定还是灵渊洲混进来的奸细。只是尊上一时蒙蔽,未能看清。
听得外间肃杀声越大,李越心情却变得越好,甚至忍不住哼起小调来。
主殿近在咫尺了。
李越收敛了心思。
此事虽是他有意操控,但还是得装模作样禀报一声,免遭怀疑。
虽然,尊上应不会在意越狱这么一件小事。
行至殿门外,李越拱手:“尊上……”
一言未出,殿门便被推开。
他见尊上走出,愣了一下,连忙单膝下跪:“尊上,是有人越狱。我已派兵围捕,特来禀报。”
尊上瞥他一眼,径自收回视线,朝前行去。
李越看那方向,正是朝居所去的。
这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
李越不知这会儿沈星丛逃走没有。可若尊上太快赶去,只怕途中就会被带回来。
失了这次机会,只能等待下次了。
他得拖延时间。
李越自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向来不敢多言。可这会儿只能冒险一试,壮着胆子跟上:“尊上是担心夫人?今日午前我听侍从禀报,说夫人又出来转了一趟。这会儿可能不在屋内……”
尊上停步。
因太过突然,李越险些撞上去。他自知冒犯,立即伏地。鼻尖已渗出冷汗。
“请、请尊上原谅……”
那人并未应他,遥望向窗栏外。
黑夜之中一轮钩月,其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树影婆娑,影影绰绰,犹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他走了。”
只是低声,状似喃喃。
李越跪俯在地,额头贴着冷硬的地面,心下一跳。
自己这是成功了?
可除此之外,他再未听见尊上说出其他。
他在想自己是否该主动请命去追,又担心这样太过刻意。
犹疑间,见尊上朝栏外靠了一步,掌心贴向冰冷的栏杆。
李越见其要走,再顾不得其他,出声阻拦:“我立即领兵去追夫人。还望尊上留步。”
“如今仙盟大会迫在眉睫,一旦大会结束,灵渊洲修士说不定就会有所行动。我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这一切离不得尊上啊!”
身前人充耳不闻。空气里似有灵气震荡。
李越急了:“尊上乃天生魔种,我们魔修誓死跟随。还望尊上不要拘于儿女情长,以大局为重!”
对方终于看来。
当与那如墨的眸子相对,李越忽地惊出一身凉汗。
自己方才是在想什么?竟敢如此强硬跟尊上说话。
他再一次伏地,额头重重撞向地面:“我、我是为尊上着想。大战在即,众魔修皆会全力以赴。助尊上夺下三界,一统千秋万代。”
李越的确是这么想的。
自己所为皆为尊上考虑,忠贞不二。
而他也以为话说到这地步,尊上也一定会理解才对。
然而短暂静默后,顶上传来男声。
“你是不是搞错了。”
语气带着些凉薄,似要融于夜色。
“我想拿下三界。是为师兄,而非大局。”
李越怔住。
身前气息靠近。
这一幕,仿佛又回到尊上屠宫那日。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他衣衫尽被血水打湿,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那一次是他急中生智先呼尊上,才得以逃过一劫。
而今次,却是他自作聪明了?
“……师兄走远了。”
声音听不出情绪。
凉意袭来,仿佛刀尖悬于脖颈。
李越浑身僵硬,眼前呈现一片红色。
“嘭!”
血光四溅。魔修哀嚎一声,应声倒地。
沈星丛收手。
不知为何,自他离宫以后没有侍卫追来,反倒是这些零散魔修伺机埋伏。
他们知道他的相貌与着装打扮,一瞧见他,便二话不说攻了上来。想要速战速决。
食下回灵丹后,他灵力恢复许多。制住这些人不在话下。但一个个处理实在麻烦。
他赶时间,并不想多做纠缠。眼下好容易临近了百荒魔域边境,必须尽快穿过凡间界,前往灵渊洲才是。
“站住!”
身后又有魔修追上。
沈星丛叹气一声,回过头,手中长剑翻转。
正待出手,忽然一道身影落下,竟是直接将那袭来魔修撂翻在地。
沈星丛一愣,见是之前给他灵丹的青年。
此人应是先他一步走,怎会还在此地徘徊?
对方收拾了魔修,转过头来:“你果然还是吃了。”
沈星丛:“……”
沈星丛:“我的确有急事要走,谢谢你帮我。”
青年:“我说过了。你助我一次,我助你一次。”
灵丹没有问题,而他也的确成功逃了出来。可沈星丛还是不解,对方为何会知道他的处境。
“之前时间太紧,来不及解释。”
青年收剑,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陆,陆远清。”
沈星丛并未听过这一姓名,迟疑点了下头。
陆远清:“被抓回地牢之后,那些狱卒总会闲聊。我因此得知你的姓名,以及你‘媚上惑主’一事。”
当听见后边四个大字,沈星丛呆住。
等等、媚上惑主?
谁在魅惑?谁又是主上?
他脑子一片乱,陆远清却没在这点继续细究下去。
“我不知魔皇待你如何,可那些魔修心底对你不喜。因未杀了我们,以为魔皇是受你挑唆,妇人之仁。”
这一点,沈星丛倒是不清楚。
毕竟宫内魔修在他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他虽清楚这是因为萧霖,可却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背地里称他“媚上惑主”。
说来,追踪而来的魔修嘴里也嘀咕着一些奇怪的词汇。
例如“大业”、例如“妨碍”。
难不成,是这些魔修知道了他的计划,所以才想杀他吗。
见沈星丛陷入沉思,陆远清又道:“因你此前救助,我总有些在意。所以想在临前再去见你一面。而你屋外侍卫似乎又非为了保护。”
“他们称你是‘媚上惑主’。可在我看来,你分明是被强硬抓回、又被困在那里。”
“沈星丛。”陆远清看着他,“你果真是魔修?”
沈星丛微顿,接着抬眼。
陆远清:“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亦有同类受不了那般非人折磨,绝望堕魔。一旦如此,就会性情大变,无一例外。”
“可从你身上,我感受不到半分杀戾之气。”
沈星丛沉默片刻:“这又有何重要。外人看我是魔修,我便是魔。”
陆远清似是表情复杂。
他因魔修毁掉半生,又因魔修所救。曾经发誓若能逃走,一定要除尽天下堕魔之人。
可事到如今,他竟不知如何去看待心中仇恨了。
“你不必纠结这些。”
“仙魔两道自古势不两立。你既为正道,不必改变对魔修看法。”
身前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无关紧要之事。
陆远清定住。
若是在从前,沈星丛或许还心存妄想。魔修并非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许能寻求共存之道。
可自来了百荒魔域,他便彻底放弃这一想法。
仙魔矛盾根深蒂固,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亦无力改变。
他只是放不下萧霖。
他得让萧霖“活着”。
闲聊有些久了。沈星丛开口:“我得走了。”
陆远清犹疑:“你要去哪儿?”
或者说,离了百荒魔域,还能去哪儿。
沈星丛:“只要不被找到,又有哪里不能去。”
陆远清:“你就不觉得委屈?”
沈星丛确实也曾觉得不公平。分明什么也没做,只因魔修身份就人人喊打喊杀。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没有应这句,拱手道:“就此别过。”
这是修士之礼。魔修向来散漫随性,彼此间更是毫无尊重,并无这一习惯。
陆远清顿了顿,同样朝他拱手。
“我亦有同伴要寻,就此别过。”
两人分开。
这人大概还打算留在百荒魔域一段时间。
沈星丛见其身影消失,也随之转身离去。
没走多远,四周风景发生了变化。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黑夜消散,黎明将至。
风迎来。
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发丝拂过脸颊,往后扬去。
黄沙漫卷。与初来百荒魔域之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远在天际另一侧的灵渊洲,悬浮于上空,常人并不得见。
沈星丛眼底映着那白日青空,指尖金光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