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变第七日, 中午。

12:30 P.M.

武装侦探社楼下，漩涡咖啡厅。

今天城内到处都是动乱，不过, 这幢位于三岔路口的老式红色砖墙建筑，倒还算是比较平静的。

这么半天时间里，为了取暖，路上的行道树已经被砍光了, 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墩, 看上去格外荒凉残破。

临时充当会场漩涡咖啡厅里，也烧着一堆木柴做成的篝火, 门窗都留有缝隙通风。新鲜树木燃烧发出呛人的烟味，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室内跳跃。

来这里开会的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差点认不出彼此。

漩涡咖啡厅早就不营业了，“灾变”前储存的咖啡豆虽然还有剩余，但因为没有电力, 咖啡机无法使用, 想喝咖啡的话，只能手工捣碎, 再冲兑过干净的水，放到火上，加热煮沸，形成一团咖啡色的不明混合物, 再给与会成员每人倒上一杯，勉强算是走个形式。

——三天前，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Y-G市里的几方势力，曾经聚集在同样的位置, 进行过一场类似的会议。

那是超英、政府、警察、私人侦探和黑手党的第一次正式联合，为了合力抓捕从阿卡姆逃脱的罪犯。那时候，每一方都派了代表前来，人数之多，需要把几张小桌拼在一起才能坐下。

那时候他们还能喝上制作精良的咖啡，室内开着充足的暖气，不用穿着臃肿的防寒服，也不必忍受四面漏风的房间，相互之间可以轻松地开开玩笑，还有魔法师贴心提供的翻译服务。

回忆起来，恍然就在眼前。

而如今……

彼此相处七天之后，即使语言不同，日常的交流也已经不再需要翻译。然而，GCPD到场的除了戈登警长之外，就只有女警官苪妮·蒙托亚。横滨的军警、市警完全失踪，唯一能勉强算作政府派系的只有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港口Mafia派来了一个樋口一叶，而且是独身一人，在这样动乱的时候，她居然连随行护卫都没有带。

——这样零落冷清的景象，连“萧条”都不足以形容。

在场唯一人数稍多的，就只有作为东道主的侦探社了。

至于那群蝙蝠，更是连面都没有露。

“——你们那边还剩下多少人？”

戈登问对面的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看起来一脸疲惫的神色，正在大口地往自己喉咙里面灌半成品的咖啡水——这么难喝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咽下去的。

听到戈登问话，青年扶了扶眼镜，回答的时候，条理倒还是很清晰的：

“政府部门里还还不愿意放弃的人，基本上都投奔了我们长官，目前能用的警力大概在一百人左右，再加上一些文职人员。不过，因为异能力罪犯越狱，我们异能特务科的设施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所以现在我们搬到了军警总署。”

苪妮在一旁问：“那你们的军警呢？”

坂口安吾摇了摇头。

见他这副反应，戈登就明白，横滨的军警大概是已经彻底垮台了。

一时间，漩涡咖啡厅里谁也没有说话。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侦探社的国木田独步主动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啊……”

戈登苦笑一声，伸手又要去摸烟卷。随即，想到还有年轻人和女士在场，他抽烟的手强行地停在了一半，改成喝了一口半成品咖啡。

“GCPD这边也差不多，还能用的人手都被我集中起来，派他们去看守电厂。但是，因为没有工程师和工人，只凭着我们一帮警察，也没法恢复供电。”

小丑在核电站制造的爆炸，其实并没有让Y-G市的供电系统彻底陷入瘫痪。

原本，还有备用的火力发电方案，然而，今天一早，政府垮台、原本的秩序彻底崩坏之后，没有人再从事生产，发电厂这类地方更是屡屡遭到攻击，这才是使致Y-G市无电可用的真正原因。

如今，照明和供暖，基本上全部依赖于煤炭、木材和燃油。

这样原始的取暖方法，当然存在着诸多问题。

首先，就是靠着燃烧取暖，其实是很难让室内温度上升多少的，效率非常低，反而容易导致火灾、一氧化碳中毒等等危险。如今城内的状况，没有救护车，也没有消防队，一旦发生危险，基本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次，家具木材难以引燃，而相对来说，更好用的煤炭、燃油等等资源，自然就会被盯上，引发多方争抢，甚至大规模的帮派冲突。

——这一上午，因为被火拼枪战波及而爆炸的油库，就不止三个。

侦探社和GCPD都试图阻止过类似的冲突事件，然而，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城市秩序在背后作为支撑，也没有随时随地、敢于开枪杀人的震慑力，他们的阻止也就起不到任何效果。

常常是这里刚刚转头离去，就听到后面又开始打了起来。

国木田独步说：“这么说来，现在手里还有电厂的，是不是就只剩下GCPD和港口Mafia了？”

听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樋口一叶。

港口Mafia本部的那五幢大楼，就位于市中心，昨天晚上彻夜亮灯，想看不到都难。

然而，作为这个组织唯一的代表，樋口一叶看起来却心事重重的。听到国木田独步的话，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很随便地“嗯”了一声。

“……”

片刻，还是最熟悉港口Mafia的福泽社长，开口问道：“森医生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话题，樋口一叶看起来却更焦虑了。她抓了抓自己蜂蜜色的头发，虽然是在回答社长的话，目光却看向了另一边的与谢野晶子，说：

“感谢您的关心，福泽先生。我们Boss还没有恢复意识，如果侦探社可以——”

与谢野晶子轻微地哼了一声，转开目光。

事实上，自从森鸥外受伤之后，这件事就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

港口Mafia从立原道造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年“不死军团”计划，如果说森鸥外是主谋，与谢野晶子就是被他控制在手里的刀。曾经的森鸥外把这把刀使用至濒临破碎，手段狠厉，给与谢野晶子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如今再去求侦探社，恐怕也是自取其辱。

而侦探社——与谢野晶子自从核电站回来，和乱步说了几句话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谁也不见。

其他几个社员担心她的状态，软磨硬泡，最后从福泽谕吉那里问出了当年晶子和森鸥外的过往，自然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她的霉头。

“……”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回荡在咖啡厅里，几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只有戈登并不清楚他们这群横滨人之间的恩怨过往，继续地往下说道：

“我在想，能不能把我们这些人手里的资源联合起来，先运营一家医院？首先是要保证稳定的供电，还有干净的水源。至于医护人员，可以做志愿者招募……”

根据他这半天来的观察，也许是因为行业原因，在Y-G市的医院里，还是有许多医生，愿意不计回报地坚守在岗位上，履行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刻。

然而，由于缺乏成型的组织，这些零散的力量，终究是不成气候。

虽然有这份心意，却改变不了任何现状。

戈登提起正事，咖啡厅里那股有些诡异的僵持氛围也就被冲淡了。从他的计划里，坂口安吾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点，问道：

“那么，药品怎么办？”

——和食物一样，大部分医院的药品，也是在人们注意到这座城市失去了管理者的第一时间，就被一抢而空了。

“森医生那边应该还有吧？”与谢野说。

和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的哥谭不同，灾变以来，港口Mafia可是一直严格地限制了药品供给。以森鸥外的性格，如果说他手里没有存货，与谢野晶子是绝对不信的。

而且，在如今的局面下，资源极度紧缺，依靠规则和制度维持的政府各奔东西，一哄而散；反而是港口Mafia这样依靠暴力维持的黑\\帮组织，相对来说会更稳定。

“——如果说治疗外伤的药物的话，我们也没剩多少。”

问到自家组织的事，樋口一叶开口说道：“组织前两天遭遇了哥谭的黑手党，武斗派都有人员伤亡。还有下面一直有帮派火拼，有受伤的成员，也要从我们这里支取药品，所以伤药是消耗最快的。其他品类的倒是还有一些，但是——”

“但是，需要你们Boss签字，是吧？”福泽社长问。

樋口一叶点了点头。

森鸥外昏迷不醒，而在港口Mafia这样严格的黑手党组织里，首领以下，没有人敢擅自作出把重要的战略物资共享给他人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在哥谭核电站爆炸后，尾崎红叶虽然重新启用了横滨的电厂，却只对组织内部供电。

——也就是说，在森鸥外恢复意识之前，其他组织都不要指望能从港口Mafia这里谈成任何的合作，或者获得任何帮助和支持。

戈登和坂口安吾同时转头，看向与谢野晶子。

侦探社的女医生往后一靠，抱起手臂，表明了森鸥外的死活与她无关。

“……呃。”

在与谢野这里碰了壁，戈登又转回来，看着樋口一叶，说：“那个，樋口小姐，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嗯……暂时先换一个老板？”

樋口一叶：“我们首领还没死呢！”

侦探社和异能特务科的几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森鸥外昏迷不醒，偏偏又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港口Mafia所有的动作都被卡死在了这里。况且，没有森鸥外坐镇，这个横滨最大的黑\道组织失去了核心决策，以现在危机四起、人心浮动的混乱状况，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也就离和政府一样发生内乱不远了。

森鸥外如今的身体情况似乎不容乐观，而谁也不愿意看到港口Mafia发生动乱的后果。为今之计，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在那之前确立新任首领——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当着樋口一叶的面说。

否则，等森鸥外醒来之后，肯定又要跟他们记仇。

沉默片刻，福泽社长尽可能委婉地，说：“森医生有和你们交代过继承人的事吗？”

其余几人都看向樋口一叶。

樋口一叶摇了摇头。

其实，在她看来，这个时候，不管是谁临时上位，都免不了一场动荡。进入“灾变”以来，港口Mafia虽然有大量成员受伤，损失了许多人手，却硬生生地在如此艰难混乱的局势中，一直支撑到了今天——这样的成果，和如今已经七零八落的其他组织一比，更显得难能可贵。

而这一切，都是出于首领的决策。

任何领导者的威望，都是由实绩积累起来的。如果说港口Mafia对森鸥外原本就有极高的忠诚度，在进入“灾变”之后，这份忠诚更是只增不减。

换而言之，只要森鸥外还活着，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接任首领，都很难服众。

然而——

“——这次，种田长官让我来，也是希望侦探社能和我们一起合作。”

坂口安吾忽然开口说道，主动转开话题，明智地跳过了港口Mafia首领人选这个敏感问题，避免出现会议开不下去的尴尬状态。

他说：“现在这样的情况，把还想要对现状有所改变的异能力者都聚集在一起，会更安全一些，也更方便行事。还有戈登警长刚刚提议的，医院的事，我觉得我们也可以一起考虑……”

他说着递上了一张公函。

跳跃的篝火光芒中，咖啡桌另一边，福泽谕吉接过那一张信封，拆开，看着公函上恳切的措辞，沉默不语。

国木田独步：“……社长？”

“你们手上还有多少东西？”福泽谕吉忽然问。

这就是在问异能特务科如今掌握了多少资源的意思。坂口安吾叹了口气，说：“食物其实还有一些，大概三家大型超市的储存量，让愿意和特务科合作的诸位生活一个星期是足够了。主要是人手不足，还有现在这个混乱的状况……”

“食物我们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戈登也叹了口气，加入进来，说：“最开始遭到抢劫的就是食品仓库，还有其他的一些物资也没放过——除了两家运营不起来的电厂，我们这儿是什么也没有了。”

几人又都把目光转向樋口一叶。

事到如今，状态最好的，毫无疑问就是港口Mafia了，除了被小丑炸掉的那一批物资仓库之外，在其后的混乱中损失倒是不大——毕竟，就算没有森鸥外和中原中也，港口Mafia依然是一个极其突出的暴力组织，没有多少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被众人这么盯着，樋口一叶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

在场之中，和港口Mafia最熟的福泽社长敏锐地觉到了这一点，开口问道：

“怎么了？”

“我们……”

樋口一叶开口说，声音却很小，只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迟疑了一会儿，她才终于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声地说：“——我们港口Mafia这里，还有一条货船！”

“什么？！”

开会的几人同时都是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樋口一叶的意思，咖啡厅里一下子寂静下来。

“……货船上有什么？”

戈登用一种轻声的、做梦般的语调，问。

“——我们也不确定。” 樋口一叶说：“这件事是Boss做的，具体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货船在灾变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出了港口，谁也不知道它现在的位置。从来没有人听Boss提起过，还是我们几个部门之间相互查对工作，发现账目对不上，有一批物资不知去向，这才发现的问题。”

这件事，还是今天早上，中原中也从【污浊】的后遗症中清醒过来之后，听说首领昏迷，坚持不顾自己的伤势，要求立刻举行高层会议，才清查出来的。

——会议中，就在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相互核对近期工作，商讨组织接下来策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首先，就是食品物资的账目对不上。

因为森鸥外一直坚持，所有物资的调动，都必须要由他经手批准，所以，这部分工作整体的情况，港口Mafia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如今他自己昏迷不醒，下面的各个部门将近期工作汇总到一起核查的时候，才发现，从组织在灾变初期，各个物流线上、以及食品企业手中收集来的食物总量清单，到如今记录在案的仓库储备之间，中间存在很大一个缺口。

没人敢怀疑这里面存在贪污谎报，或者工作疏漏。

因为——这件事，一直是Boss在亲自负责。

其次就是负责运输的部门表示，有一批集装箱搬上了货船。

对于港口Mafia，这个依靠日本最大的港口城市横滨，以航运物流起家的黑\道组织来说，开一条货船出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没有特别关注的必要。

运输部门表示，他们并不知道集装箱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艘船具体的作用——当时，森鸥外给他们的命令，是负责勘察白雾的出口。这实在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做法，所以，他们一直以为搬上船的，应该是一些科学仪器之类的东西，既然是首领的命令，也就都没有去深究。

至于船开出港口以后，因为现在通讯状况极差，除了每天两次的例行回报，基本上是和组织本部断了联系。

——从这些拼拼凑凑的信息中，勉强还原了事件的真相之后，港口Mafia的众人在会议桌边面面相觑。

该怎么说呢？

这当然应该算是个好消息。

在先前的恐怖事件中，小丑靠着在全城设置炸弹，诱使Y-G市内的各个势力检查自己的据点，这才暴露出了物资仓库的位置。

而既然货船早已开出港口，如今飘荡在海上，自然也不会受市内的炸弹影响，森鸥外更是不可能派人去检查，当然，也就不会被小丑知道。

——直到这个时候，港口Mafia手里，依然留下了一张底牌。

但问题是，森鸥外这事做得实在是太神不知鬼不觉，别说小丑了，连他们自己人都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所有部门聚集到一起，相互查对工作，谁也发现不了。

现在森鸥外本人昏迷不醒，而货船出海已经有四五天，以目前的通讯状况，船上的组织成员恐怕根本不知道首领出事，命令无法接通，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剩下的这群组织高层们，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艘船再叫回来。

“——所以，你又要告诉我们，没有你们老板的命令，这批货谁也调动不了，是吧？”

戈登说。

樋口一叶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对不起！”

一时间漩涡咖啡厅里沉寂了下来，只有那一堆篝火燃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声。

坂口安吾问：“船上的物资有多少？”

“只知道那是一艘100吨级的货船。” 樋口一叶说。

没有人知道森鸥外当初是出于什么考虑，才瞒着所有人做了这件事：可能是为了把暂时不需要的物资集中起来，以省去看守仓库的人手；可能是想要防备内部叛徒，或者其他组织；也可能只是习惯性地留了一招后手……如今这人昏迷不醒，谁也没法去问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无声地叹息一声，戈登终于还是点起一根烟，再一次看向了与谢野晶子。

坂口安吾也说：“与谢野医生……”

放在之前，横滨的食品储量原本就比不上哥谭，港口Mafia又只占了其中一部分，能被森鸥外秘密调走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在港口里，100吨级也只是根本不用去分出眼神关注的小货船。

然而，对于如今的Y-G市来说，这一船的食物，已经算是救命稻草。

“不要找我。”

与谢野冷冷地说。

沉默了片刻，樋口一叶深深地鞠躬：“拜托了！与谢野医生！只有您……只有您能救首领了！所有人都会感激您的！！”

“……”

在来这里，和政府以及武装侦探社开会之前，尾崎红叶已经把从立原道造那里审讯出来的情报，全部和樋口一叶交代过一遍。

森鸥外曾经在十四年前的异能大战中，主持“不死军团”，强硬地执行了这一违反人道的计划，反复治疗受伤的士兵，强迫他们再次作战，最终，导致立原道造的兄长自杀，年幼的与谢野晶子精神崩溃。

所以，在森鸥外昏迷之后，港口Mafia才一直没有去找过侦探社——立原道造是为了兄长、为了“不死军团”复仇，才刺杀的森鸥外，在这件事上，与谢野晶子绝不会出手救人。

只是……

那现在还飘荡在海上的一船物资，实在是太重要了；而且，尾崎干部也特意嘱咐过，首领昏迷的原因至今无法查明，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请君勿死】，希望她能尽可能地，请求侦探社出手援救。

为了首领，为了组织……作为下属，即使明知道会是自取其辱，樋口一叶也只能这么做。

咖啡厅里，安静得让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与谢野晶子盯着樋口一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你们那个首领啊……”

她挑起一边眉毛，神色似乎是笑着的，然后，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把别人当成人看待，现在根本用不着我去救。”

樋口一叶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站在她面前，没有抬头。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之中，戈登看了看樋口一叶，又看了看与谢野晶子。这两人说的虽然是日文，毕竟Y-G市融合这么久，他也听懂了个大概，于是说：

“与谢野小姐，万一港口Mafia在这个时候内乱会非常麻烦。而且，如果樋口小姐所说是真的话，那一船食物，对我们现在来说确实很重要——”

“是啊，很重要啊。”

与谢野晶子抱起手臂，向后靠近座椅里，篝火的光芒跳跃在她脸上。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仿佛透过了这间咖啡厅，看着虚空中，过去时光里的的某一点，轻声地，说：

“那个人啊，他永远都很重要。你的异能可以改变世界。你不治疗，国家就会灭亡。听起来都是会很有道理的话啊。”

福泽谕吉开口道：“晶子……”

“……我有时候会梦到那一天。梦到那些士兵死不瞑目的样子，在地狱里，满身血污的朝我爬过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异能！我救不了他们，但现在终于有人要为他们复仇，我怎么能……我怎么能背叛过去的亡魂啊！”

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忽然，年轻的女医生猛地从座位里站起身来，当着会议众人的面，直接转过身，冲出了漩涡咖啡厅。

听脚步声，她应该是上楼跑回侦探社去了。

“……”

咖啡厅里，安静了许久、许久。

最后，还是坂口安吾打破沉默，转头看向福泽谕吉，迟疑着问：“……福泽社长？”

在来之前，他的上级，异能特务科的种田长官只交代过，尽量争取侦探社的支持，如果能寻求合作，说服侦探社的异能者们和特务科联手，当然是最好的。

至于港口Mafia如今的局面，还有和侦探社的这些过往，种田长官作为政府要员，和黑手党没有那么深的关系，自然是不清楚的，也就没法提前给他指示。

出现眼下这样的状况，实在是在他预料之外。

坂口安吾这一出声，也提醒了咖啡厅内的其他人——与谢野晶子毕竟是侦探社的一员，如果不能说服她，那么说服福泽谕吉，也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

樋口一叶立刻转向福泽谕吉，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大声地恳求：

“——福泽社长！请您务必救救我们首领！！”

福泽谕吉双手拢在和服袖子里，闭上了眼。

“……”

旁边，国木田独步也问：“……社长？”

与谢野晶子、立原道造和森鸥外之间的事，自从晶子从核电站回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之后，侦探社基本都从社长这里听说了。反正港口Mafia有自己的医疗部，有自己的下属和组织，森鸥外的死活也轮不到他们操心。

——结果森鸥外就一直昏迷不醒至今。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是港口Mafia组织内部的问题，不关他们侦探社的事。然而——港口Mafia如今掌握的物资，在没有森鸥外的情况下，就无法调用。

一船的食物，在这个时候，又能救多少人？

……

“——晶子的异能，想为谁使用，是她自己的事。”福泽社长说着，站起身来，没有再看一眼咖啡厅里的其他人，“国木田，我们走。”

武装侦探社。

从漩涡咖啡厅回来之后，与谢野晶子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因为要不要使用【请君勿死】救森鸥外的争论，会议最后不欢而散。拒绝了港口Mafia的请求之后，灾变以来，这两个组织短暂的同盟，至此彻底画上句号。

而异能特务科曾经还考虑过与武装侦探社联手，如今的局面下，看起来似乎也已经不可能了。

回到侦探社不久，福泽社长就收到了异能特务科的一封信。

信是种田长官亲笔写的，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还托了专人送来，体现出了足够的郑重态度。

社长拆信的时候，与谢野晶子就在一旁看着。

——信中言辞恳切，希望侦探社以大局为重，请与谢野晶子出手，至少先让森鸥外恢复清醒，这样对横滨、对Y-G市都有好处。如今灾难当前，港口Mafia手里掌握着重要物资，而侦探社拥有【请君勿死】，相互联合，暂时稳定一定的秩序，能够拯救不知多少性命。种田长官以自己的名义作出保证，异能特务科愿意居中调停，请求双方能在这个特殊时期，放下私人恩怨，共同为了更大的目标而努力，云云。

看完之后，与谢野晶子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从社长手里接过信，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独自回到房间，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信纸撕成了碎片。

又是这样。

多少年了……又是这样。

“不死军团”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况且，最近又发生了“灾变”，特殊时期，看在横滨的份上，让她放下恩怨，救一下森鸥外也无妨，但——只有这件事不行。

只有这件事不行。

复仇是再正当不过的权利，一旦她救了森鸥外，就是对这段历史的背叛，对那些在“不死军团”中，因为她而遭受地狱的士兵的背叛，是对她的异能，被利用的【请君勿死】的背叛。

但是横滨、Y-G市、港口Mafia——

每个人都需要她救森鸥外。

除了她自己。

从喉咙里压抑着低低地叫喊了一声，与谢野晶子把揉成团的信纸，猛地往外一扔。

被撕碎的信从半空中散开，白纸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就是像下了一场雪，最后又变成满地的狼藉。

十四年前，和十四年后，也没有什么不同。

为了国家……请你作出牺牲。

为了大义……请你放弃那些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意愿。

独自坐在桌边，与谢野晶子伸手捂住了脸，浑身发抖。汹涌的泪水，却从手指间隙里，一点一点地滚落出来，沿着苍白凸起的骨骼和青筋纵横流淌而下，最后摔落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