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庞大而恐怖的声响从通讯器那端传来, 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那寂静是如此彻底,让人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在刚才那一声巨响中已经被震聋了。
但蝙蝠侠知道自己没有聋。
强烈的爆炸,彻底破坏了另一边的一切,包括通讯设备在内。
唯一的联络就此中断,而剩下那枚通讯器, 还躺在他手心里, 如此安静,什么讯息也接收不了, 什么声音也传不回来,就像是一件最普通的玩具。
死寂。
一切都消失了,两个人之间只剩一片空白。
蝙蝠侠攥紧了拳头。
——咔啦一声,通讯器在他手心里,碎裂成一堆破烂的零件。
这刺耳的声响打破了空白, 一直安静而温顺地靠在他怀里的黑衣男人, 也是刚刚当着他的面,做下永无可赦的罪孽的犯人, 缓缓地抬起头看他,目光落进他眼睛里。
他终于看清森鸥外眼角的雾气确实是泪水,可这个人在笑。
蝙蝠侠说:“你……”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了。
事到如今,他依然不得不承认森鸥外的这副模样非常具有迷惑性, 那张清俊秀丽的脸上,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虚弱和疲惫,看着让人心软——他也确实心软过。
他以为这个人知道了疼就会妥协。
而蝙蝠侠现在, 恨不得把刚才那一瞬间的怜悯,连血带肉地从自己心里剜出去。
“——那是一万五千人!!”
他嘶哑地, 低声咆哮。
森鸥外看着他。有一瞬间蝙蝠侠以为他眼中的神情很复杂,但那更像是一种短暂的错觉。港口Mafia首领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有冷漠,和无动于衷。
“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千万个人。”
他说。
蝙蝠侠惊异于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冷静,而不是一拳砸到他脸上。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类似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而他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个人会悔改。哀求只不过是一种让他放下戒备的示弱,而温顺的表像,则是另一种伪装,森鸥外骨子里的想法和做法从来没有变过。
而他居然会怀有那么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望,以为他会回头。
蝙蝠侠松开手,那个人的衣物,和体温,同时离他而去。
他后退一步。
“……”
随即,他一脚踹在森鸥外的腹部。
港口Mafia首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那根刚开始愈合的肋骨肯定是再次折断了,他疼得一时说不出话,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头跟着也低垂了下去。
蝙蝠侠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人。
垂落的黑发遮挡住了森鸥外的脸色,他也没有出声。然而,从这个角度,却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肩膀正在因为疼痛而控制不住地发抖,看起来真的很单薄。
蝙蝠侠没有任何同情地想,他活该。
森鸥外故意示弱,故意让他放松警惕,故意当着他的面屠杀民众,用这样疯狂又惨烈的方式,炫耀他曾经,短暂地、有那么片刻间地,骗到了黑暗骑士的信任——
并且利用它,做出不可挽回的伤害。
森鸥外不是不知道蝙蝠侠最痛恨的是什么,他只是不在乎——就好像他不在乎有多少无辜者会因为他的一道命令而死去。港口Mafia的首领从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蝙蝠侠也是这个“他人”之一。
他往森鸥外身上踹了一脚,跪坐在地上的男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硬挨了这一记,惨叫出声。罪犯的惨叫声通常能让他的怒火缓和下来,可是今天没有,完全没有。
过了一会儿蝙蝠侠才意识到,这怒火其实是因为他自己而烧的。
他救过这个人,如今却又亲手将痛苦施加于他。相比于森鸥外所做过的事而言,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惩罚。但他——他不想承认自己曾经真的为了森鸥外而担心过。
他还想,他们之间也许算是完蛋了。
“我告诉过你——”
蝙蝠侠开口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停顿了一下,才找回正常的,被变声器处理过之后,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正义联盟的魔法师已经通过潘多拉接触到了外界,等到今天日落,就可以正式发出讯号,一个人也好,一万个人也好,一千万个人也好,到那时候都可以得救。”
他问:“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蝙蝠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很多年以前,他就学会了不要去探究罪犯的心理,因为这世界上有些人本就是无可理喻的,有些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明知道的。
“——就是因为你告诉过我。”
森鸥外说。
他的声音也很低,也很沙哑,不同于黑暗骑士故意用变声器塑造出的恐怖效果,那更多的是一种精疲力尽的虚弱,像是海潮退去后,被遗忘在岸边的沙子。
但紧接着他说:
“因为你告诉我,我们还有离开的希望。即使是联系上了外界,解决灾变也还需要时间,而我,还想看这座城市,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他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咳嗽声中,却夹杂着一种怪异的、嘶哑而惊心动魄的笑。
“——还是说,你觉得就算能解除封锁,我的国家,有能力处理这种病毒?”
蝙蝠侠的神色微微一变,那笑声让他联想到某个人。然而黑暗骑士一向不会将太多情绪展露在脸上,再被面具覆盖一半,根本难以捕捉。
可是森鸥外察觉到了。
他扬起头的时候,神态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骄傲。
“——你以为我是谁,韦恩先生?”
“……”
蝙蝠侠忽然后悔跟他说话了。
他认识森鸥外并不久,可在不知不觉间,交付出去的已经太多,这个异世界的犯罪头目远比他想象的要更为了解他。
而森鸥外此刻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把曾经的信任撕碎给他看。
蝙蝠侠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森鸥外跪在地上,被他拽得扬起头,却也没有反抗,就这样仰头看着他,神情甚至是很平静的,苍白的脸色中却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蝙蝠侠见过多少罪犯——他绝不会看错这个,他想。
“——你炸死的不止感染者。”他说:“还有同时在医院里的武装和医护人员。为了装得像模像样,把所有的感染者都骗到同一个地方去,你不可能提前通知他们撤离。”
他忽然有些暴躁地低吼起来:“他们都是你的手下!森鸥外,他们忠诚于你!”
“——那又怎么样呢,韦恩先生?”
森鸥外说:“我可是黑手党啊。”
他就这样看着蝙蝠侠,看着传说中哥谭的守护者,正义的化身,不躲不闪。
就是这一瞬间蝙蝠侠确定他是真的疯了,灾变过后,港口Mafia也许还能继续存在,但是森鸥外一定完蛋了,所有人都会记得他这一次丧心病狂的诱骗和屠杀,他的残忍和背信弃义。
这将会是他作为首领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看起来他显然不在乎。
“——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韦恩先生?”森鸥外说。
“他们并不是一定要死!”
蝙蝠侠低沉地,怒吼:“控制病毒的扩散,只需要把感染者隔离在医院,港口Mafia难道做不到吗?!如果港口Mafia做不到,还有韦恩集团,GCPD,横滨政府,还可以向市民招募志愿者,每一个势力都愿意支持这件事,你只是不去想办法——”
“——在这个时候,浪费资源做这种事,就是在谋杀更多的人!”
森鸥外也提高声音,打断他:
“从病毒被发现开始,感染72小时内的致死率为100%,根本没有治愈的病例,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已经没有救了,韦恩先生!所谓的感染者,不过是一群注定要死的人而已,只有你会觉得我们还需要白费力气,让一个死人多活两天——”
在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蝙蝠侠已经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这个人脸上。
“——哪怕他们病得只剩下一分钟就要死了,你也是杀人犯!”
死寂。
一瞬间,四周实在是太过安静,只有蝙蝠侠的这句话落在办公室里,仿佛还带着回响。
森鸥外的头被这一巴掌打得偏到一边,脸侧的黑发覆盖下来,完全遮住了他的神色。他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
片刻之后,他反而抬起头,舔掉嘴角的血,朝着蝙蝠侠笑了起来。
天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你不是要公平正义吗,韦恩先生?”
真可笑,一个黑手党,一个罪犯,在跟他谈公平正义。
森鸥外跪在地上,穿戴整齐的衬衫连着领带一起被他拎在手里,仰头看着他,脸上带伤,唇角还沾染着血迹,一头黑发乱七八糟地垂落下来。
他看起来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可是他笑着说:
“那就去全市范围内,面向所有人,开一个公投,看看为了遏制病毒传播,有多少人会支持集中杀死所有感染者的做法。你不是要保护民众吗?那就让民众自己决定吧。你猜票数能不能过半——
“现在对这个决议,还有任何问题吗?”
“……”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临近傍晚时分阴沉昏暗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落进来,映照在两个人之间。
蝙蝠侠被他气得发抖。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怒火,而他忽然意识到——蝙蝠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去处理现场,救援幸存者——如果还有的话。反正,等森鸥外被捕入狱之后,他有的是时间跟他争辩公平正义、法律道德。
而他居然还在这里跟这个人纠缠。
可是他开口的时候,说的却是:
“我保持对人类生命最大的尊重,即使身处威胁之下,也不会利用我的医学知识违反人权和公义。”
“……”
森鸥外的神情像是愣住了。
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堪称错愕,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自以为万无一失,于是张牙舞爪、恶狠狠地向敌人发动了攻击,没想到却从某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盔甲死角里,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
这是医学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每位从正规院校毕业的医学生都宣读过。
蝙蝠侠说:“你是一个医生。”
有那么两秒钟谁也没有说话。随即,这个犯罪头目的脸上,浮现出蝙蝠侠最熟悉的、装模作样的虚伪假笑。
于是蝙蝠侠知道,就像森鸥外刺中了他一样,他也刺中了对方。
这个人开始进入防御状态。
“很不幸,韦恩先生,医生只是一种职业,有你父亲那样值得敬佩的,也有我这样——”
“——蝙蝠侠!”
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对话,以至于蝙蝠侠没有听清这位前军医现黑手党首领,到底用了一个什么词来评判自己。
是达米安。
年轻罗宾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焦躁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甚至忘了用代称。
“父亲,我刚回安全屋,地址肯定是泄露了,阿福——阿福他失踪了,我正在恢复监控,地上有打斗和拖行的痕迹,应该是绑架——”
蝙蝠侠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恐怖,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那群混蛋——肯定是猫女泄露的消息!”
达米安愤怒地叫喊出声。
“……”
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也许是父母逝世之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任何犹豫地,蝙蝠侠松开手,被他抓在手里的人失去支撑,一下子掉下来,趴到地上。
他拉起披风。
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黑色的身影依旧伏在地上。蝙蝠侠没有回头,他听到一阵笑声,起先,还是压抑和克制着的,听起来低沉而沙哑,然后渐渐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和歇斯底里——
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也回荡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