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事, 怎么可能睡得着。
沈恪躺下之后,听着林声平稳的呼吸,脑子里乱得根本没法入睡。
他突然有些怨恨林声, 并不是怨恨对方骗自己,而是怨恨在这种时候林声竟然丢下他一个人呼呼大睡, 让他自己来面对这么棘手的问题。
从一开始沈恪就知道他们这段关系生长在巨大的谎言中,可他只做好了自己是个骗子的准备,却没想过林声也隐瞒着什么。
如今, 在他毫无防备对方又完全没办法开口解释的时候, 把这个事实陨石一样砸给他, 他根本招架不住。
沈恪一开始抱着林声, 后来有些不敢触碰对方了。
他从床上下来, 没忍住, 走了出去。
沈恪站在宾馆外面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在浓重的烟味中,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和理智归位。
他必须处理好这件事。
当一包烟抽完, 沈恪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当务之急不是问自己为什么和怎么办, 而是需要在另外几个问题上跟自己达成共识。
他对林声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是否想要斩断这段关系?
他是否愿意失去林声?
沈恪呼吸着深夜里微凉的空气,初春夜晚,乍暖还寒, 他裹进外套,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烟。
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沈恪拆开这包新买的烟, 这时候他才发现, 自己的手竟然还在抖。
他想起家里的那些画, 画满了承载着各种欲望和信仰的林声, 他可以肯定,他绝不想要失去这个人。
沈恪干脆坐在了路边,这里甚至没有一辆车经过。
他在夜色里抽着烟,恍惚间觉得他身处一个早就荒废了的城市里,他在这里寻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他很慌乱,很恐惧,然后遇到了同样慌乱恐惧的林声。
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沈恪终于想明白了,他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充满期待却不断失望,一样的竭尽所能却举步维艰。
他们甚至连骨子里的自卑都是一样的,不然也不会如此默契地说出这样的谎言。
沈恪抽着烟,没忍住,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他从隐忍的、悄无声息的落泪逐渐变成了失声痛哭,他哭这儿戏一般的命运,也哭他们两个人的悲哀。
他们都以为彼此朝向对方站着,手里拿着开得正艳的鲜红玫瑰,却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们是背对彼此的,手里的玫瑰早就枯枝残败。
浓情蜜意的相遇、炙热激情的狂欢,在那之下掩藏着的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剧情,既是喜剧也是悲剧。
沈恪哭到手里的烟独自燃烧到生命尽头,他被烫了手指。
沈恪手一抖,烟头掉在地上,被烫过的手指像是接收到了神的提点,把讯息传递到了沈恪的心里。
他看着被烫的手指,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是喜剧还是悲剧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难道不是林声那个人本身吗?
沈恪胡乱地搓了一下脸,人精神了不少。
他突然之间还庆幸起来,至少在这座废墟里,慌乱的不止他一个人。
沈恪回到了房间,林声还抱着被子睡着。
他脱掉大衣,免得凉气影响到林声。
沈恪没有再躺过去,而是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一直看着林声。
他想到自己,再想到林声,想到两人相处的这些日子林声的那些表现。
沈恪是心疼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本应该没多余的心力去心疼别人,可他一想到林声可能受过的那些苦,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给死死地攥住了。
他爱上林声了。
在这个发现真相的夜晚,沈恪明确地感受到,他奉为神明和信仰的那个发光体从高空坠落了,坠落到踏实的泥土间,惹了一身的灰尘。
但这样的林声,在沈恪看来更加清晰和真实,那些他过去总是握不到的,被他感知到了。
沈恪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之前那段时间里他总是觉得彼此的相处不真实,因为他们都不够诚恳,因为一切原本就不是真实的。
他们遮遮掩掩,谨慎小心,连表达好感都畏首畏尾。
他伸出手,握住林声冰凉的手指,俯身过去在上面落下了一个吻。
沈恪爱上他了,剥除那些虚无缥缈的外壳之后,他真真实实地爱上了林声这个人。
这个跟他一样胆小懦弱的骗子,跟他一样在旷野颤抖不止的失败者。
沈恪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这么不合时宜的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没关系,沈恪想,林声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你的矛盾虚伪,我也同样都有,你的痛苦脆弱,我也在承受。
是该惺惺相惜的,沈恪把脸埋到他掌心,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当他确信自己真实地看着真实的林声时,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林声或许比他更敏感,他必须处理好这件事才不会失去这个人。
林声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醒过来的,他睁眼时头痛欲裂,还有些犯呕。
他用了好长时间才让灵魂归位。
“醒了?”
林声听到声音一愣,转过去看见沈恪的时候瞬间脊背发凉。
他环顾四周,看得出这是在宾馆。
那一刻,林声听到有什么在轰然倒塌,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完了。
完了,沈恪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我是个骗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沈恪。”林声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他昨天喝得实在太多了。
沈恪看着他笑了:“你这是真的没少喝,把自己搞成这样。”
说话的时候,沈恪已经坐到了床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头疼吗?”
林声紧张到汗已经打湿了衣服,他一把抓住沈恪的手,有些发抖地问:“你怎么在?”
沈恪笑了,安抚似的拉着他的手背亲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发。
沈恪的动作很亲昵,比以往更甚。
林声沉浸在谎言被拆穿的巨大恐惧里,在等待沈恪开口的这短短几秒钟,他的世界经历着一场剧烈的地动山摇。
“你昨晚喝多了,”沈恪如实回答,“你编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沈恪带着笑意看他,玩笑似的说:“我没想到对你来说我那么重要。”
“什么?”
“你编辑说,你的手机只存了一个号码,就是我的。”
林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人也愈发慌张。
“我很开心。”沈恪过去,躺到他身边抱住了他,“我很开心自己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林声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并没有因为沈恪的亲密举动有所放松。
他都知道了吗?
“不舒服?”沈恪在他耳边轻声问,“要不你再躺一会,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他正要起身,被林声拉住了。
林声看着他,犹豫着,可还是不敢开口问。
沈恪当然知道他在紧张什么,没人比当下的沈恪更明白林声了。
沈恪笑着反手跟他握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你啊……”
沈恪重新坐回床边,对他说:“你编辑都说,你太拼了。”
林声不解地看向沈恪,他很希望知道昨晚他们都说过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
“不过,”沈恪看向他,“经过昨晚,我觉得我看到的你更真实了。”
林声依旧不说话,另一只手压在身侧,已经紧张到手心全是汗。
“别太辛苦,要相信自己的才华。”沈恪说,“我去给你买粥,你再躺一会。”
沈恪站了起来,抽出手,穿上外套出门了。
林声依旧在发抖,汗已经顺着额头滚落下来。
他赶紧找自己的手机,打给了那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编辑。
“你怎么样?”对方接起电话如此询问道。
“还好。”林声说,“昨天晚上是我朋友来接我?”
“嗯,其实我也有点醉了,后来一想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编辑说,“他来接你的时候我没告诉他你住哪儿,就那么让他带你走了,我刚醒,正琢磨这事儿呢,你要是不打过来,我也得打给你,联系不上我就得报警了。”
林声听到他说没告诉沈恪自己住在哪里,先是松了一口气。
“你在哪儿呢?没事吧?”
“嗯,没事。”林声说,“那个……昨天晚上你们聊什么了吗?关于我的。”
林声不敢问沈恪,只能打电话来询问编辑。
编辑想到昨晚高老师说的那件事,原本是想暂时瞒着林声,但又觉得这是人家的书,理应知道这些。
“也没别的,就是他来接你的时候刚好高老师让我把你的稿子发过去,说是有机会的话可以给推荐推荐。”
林声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昨晚在酒桌上,高老师那半开玩笑似的话让林声一时冲动真的喝了一瓶白酒,其实喝下去的时候他也是没抱什么期待的,这种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
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没想到,至少这一回,他的稿子能送到高老师手里了。
这位高老师是业内很有名望的出版人,这几年他几乎撒手不管了,但当初经他手的作家无一例外如今都小有所成。
宋铎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宋铎之所以会把自己的短篇扩写成长篇小说出版,就是高老师看到那个短篇后主动跟他取得了联系。
突然之间,林声觉得人生好像开阔了。
这件事上或许有了转机,但他跟沈恪之间,林声依旧悬着一颗心。
“你跟我朋友没有再说别的吗?”
“那倒没有,我本来不想让他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编辑说,“不过你确实有知情权,我们尽量努力试试嘛,万一成了呢。”
林声听他说没有跟沈恪聊别的,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他跟编辑道了谢,约好改天见面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沈恪回来的时候,林声依旧有些心虚,但看着对方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态度,觉得沈恪大概真的还不知道。
事实上,沈恪在等他自己坦白。
沈恪不想勉强逼迫林声,也不想让林声陷入尴尬的境地,他决定委婉一些,慢慢透露自己的情况,也慢慢让林声剥开自己的面具。
这个过程急不得,真相掩埋在薄冰之下,他已经低头看见了,现在要等的是春暖花开薄冰融化,而不是用力地去凿碎它。
他们要温和地面对和处理这件事,一旦急躁,可能真的谁都不会好过。
沈恪不想失去林声,也不想林声痛苦,他们都是世间痴愚之人,已经痴愚至此,那就继续笨拙地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