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发泄了一通, 那个噩梦不再侵扰他,扶桑才总算睡踏实了,等午饭后柳翠微再来看他, 烧已退了, 人也恢复了精神。
流岚谨记着澹台折玉临走前叮嘱,亲自跑了一趟, 将扶桑好转的消息告诉澹台折玉。
流岚回到漪澜院时, 柳翠微正陪着扶桑喝茶下棋。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府邸,他们不好出去乱走,只能在住处待着,平静地度过这特殊的一天——今天不仅是澹台折玉的十九岁生辰,也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天, 明日一别,他和柳翠微很可能此生不复再见——他既经历过生离, 也经历过死别,却依旧无法承受离别之重, 思之便痛。
“殿下在做什么?”扶桑问流岚。
“我在门外递的话, ”流岚道,“没见着殿下的人。”
等流岚退下了, 柳翠微道:“这筵席少不得要从白天吃到晚上,殿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扶桑“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走之前也说了,他要很晚才回来。
扶桑很庆幸自己今天不能跟在澹台折玉身边,如果让他一整天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澹台折玉和那些达官显贵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会很难受,他融入不了那样的场合, 他和澹台折玉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和熟悉的人待在熟悉的地方, 轻松自在,等着澹台折玉回到他身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局棋下完,扶桑赢了。
柳翠微道:“你的棋艺越发精进了。”
扶桑谦虚道:“都是师傅教得好。”
名师出“高徒”,他可是澹台折玉手把手教出来的,而且澹台折玉当初说的并非虚言,他在棋道上的确有一点微末的天分,如今和澹台折玉对弈时都能偶尔取胜——这算是他继写字、按摩之后能做好的第三件事。
“听都云谏说,殿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柳翠微状似随意地提起,“我突然想起来,都云谏第一次带我去拜见殿下那天,殿下就在作画,我匆匆瞥了一眼,画的好像是幅美人图,可惜没看清画中美人是何模样,只看见一片艳红的裙。”
扶桑扭捏片刻,赧然道:“其实……画里的人是我。”
柳翠微一脸讶色:“什么?”
扶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和殿下曾经逃亡过一段日子,当时为了掩人耳目,我乔装改扮,扮作了女子。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穿女装,殿下把我画了下来,算是留作纪念罢,我那天穿的就是我送给你的那条红裙子。”
柳翠微问:“那幅画还在吗?”
“当然,”扶桑眉开眼笑,“殿下把那幅画送给我了。”
“快拿出来我看看,”柳翠微道,“我太好奇你穿女装的样子了。”
扶桑从箱子里取出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画轴,徐徐展开,柳翠微怔怔地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赞叹道:“太美了,真的太美了,美得令我词穷。”
她蓦然间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这样的天之骄子,会被身为奴婢的扶桑迷住,假如她是男子,也定会成为扶桑的裙下之臣。
“是殿下画得好,”扶桑被夸得两颊绯红,“画得都不像我了。”
“怎么不像,”柳翠微看看画,再看看扶桑,“五官明明一模一样。”
扶桑垂眸看画,仍是觉得画中人十分陌生,他始终觉得这不是他的原貌,而是被澹台折玉手中的画笔美化之后的他,抑或这是澹台折玉期望看到的他的样子。
柳翠微道:“如果我让你把这幅画送给我,你一定不愿意罢?”
扶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愣住。
柳翠微紧接着道:“别怕别怕,我不会夺你所爱,那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好不好?”
扶桑呆呆地问:“什么心愿?”
柳翠微道:“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看。”
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扶桑自然是有求必应,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
柳翠微喜不自胜,想了想,善解人意道:“你病才好,先不折腾你,等晚饭后罢,你去我住的院子找我,我亲自给你梳头化妆,好不好?”
扶桑面露难色:“可我不想看见都云谏。”
“他得陪着殿下,肯定也要很晚才回来,你不会看见他的。”顿了顿,柳翠微又道:“你不是说你没给殿下准备生辰礼么,那你穿女装给殿下看,是不是也算一个小惊喜?”
扶桑原本只是想满足柳翠微的心愿,被她这么一说,倒真的有些心动,或许澹台折玉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会回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反正扶桑经常会想起从尚源县到嘉虞城那段路上的点点滴滴,那真是美好得如梦似幻的一段时光,源源不断地为他带来快乐。
约定好时间,柳翠微便先走了。
她现在已经显怀,随着肚子变大,双腿开始浮肿,不能久站久坐,时不时地就得躺着缓缓。
柳翠微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丫鬟,送来了一盘红彤彤的果子,说是殿下让送过来的。
“想来是殿下觉得这是稀罕物,着人送过来让你尝尝鲜。”朝雾道,“你吃过这个吗?”
“我见都没见过,”扶桑拈起一颗果子仔细研究,“可又觉得眼熟,应当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这果子乍一看毛绒绒的,果核上生长着许多根细细短短的红条条,宛如一颗小小的绣球。
扶桑看了半晌,倏然兴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楮实子,有补肾清肝、益气明目之功效,于男女皆有裨益。”
流岚道:“我们都管它叫楮桃,是楮树的果子,城外的庄子上随处可见,但果子却不好采摘,没等长熟呢就被鸟儿叨坏了。”
朝雾道:“你快尝尝。”
扶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双眼蓦地睁大了:“好甜!”
朝雾和流岚都被他可爱到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扶桑被看得不好意思,忙道:“你们也吃,真的很甜。”
因为和柳翠微的约定,天还没黑扶桑就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又有丫鬟送东西来,这回是一盘菜,朝雾说是他们这儿的特色名菜,别的地方很难吃到,扶桑一尝,果然香鲜可口。
吃完饭,又喝了一碗苦药,扶桑去找柳翠微,走之前叮嘱朝雾和流岚,澹台折玉一回来就立马去叫他。
扶桑出了漪澜院,玄冥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天还没黑透呢,沿岸的灯火已经亮起来,晚风里尚且裹挟着白日的热气,吹在脸上有些黏腻之感。
莲池的风景和昨天一样美,可今天的扶桑已经无心欣赏,他刻意控制着眼睛不往那边看,他害怕看到修离的鬼魂。
走着走着,扶桑小跑起来,一直跑进柳翠微住的院子才停下,玄冥跑得比他还快,跑过了头,被扶桑叫了回来。
柳翠微也已吃过晚饭,她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两块点心就饱了。
屏退了下人,柳翠微拉着扶桑进了卧房,道:“先把衣裳换了罢。”
看着她从箱子里找出那条红裙子,扶桑随口道:“好像没见你穿过几回。”
柳翠微在黯淡的灯影中笑了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素净些的颜色。”
其实她穿过很多次,在夜里,只穿给都云谏一个人看,这条裙子对都云谏来说犹如椿药,不需要任何撩拔就能让他血脉偾张。
柳翠微把裙子递给扶桑,故意逗他:“需要我帮你换吗?”
扶桑吓了一跳,虽然他和柳翠微之间不必在意男女之防,但也没有洒脱到这种地步。
没等他开口,柳翠微就先笑出声来:“瞧把你吓的,怎么比我还像女孩子。你换罢,我去外头等你。”
这条裙子是冬衣,料子偏厚,扶桑刚换上就觉得热。
太久没穿过女装,难免有些羞涩,扶桑适应了片刻才把柳翠微叫进来,柳翠微来到他面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胸前的隆起,不等她问,扶桑就小声道:“用里衣垫的,做戏做全套嘛。”
柳翠微欣赏着他窈窕的身姿,道:“这条裙子仿佛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才是最适合它的人。”
送给他裙子的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扶桑记不清了。
看够了,柳翠微拉着扶桑来到妆台前,让他坐下,她站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他,道:“你想梳和画里一样的发式,还是换个别的?”
扶桑不甚在意:“你看着弄罢。”
柳翠微便不再询问他的意见,先给他上妆,而后梳头,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搞定。
柳翠微让扶桑站起来,她退后几步,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他,他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所有华丽的词藻用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
扶桑被她沉默而长久的凝视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跼蹐道:“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这样打扮很奇怪吗?”
柳翠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说他看起来很美,可又觉得用“美”来形容他太过肤浅和庸俗,实在说不出口。
外头传来两声清晰的鸟叫。
柳翠微又沉默了少顷,抬起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道:“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扶桑乖乖点头:“好。”
柳翠微走到门外,关门前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地把门阖上了。
扶桑回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
未几,听到开门声,扶桑道:“翠微,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