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庭院里没了阳光, 澹台折玉独自把晾在院里的几百本书收起来,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又把澹台云深所写的那些零散文字认真翻阅了一遍, 自行想象出一段完整的故事, 并生出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共鸣。
他和这位刻意从史书上抹去的神秘先祖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遭到父权和皇权的无情压迫, 但他比澹台云深稍微幸运一些, 他在反抗失败后才遇见心爱之人,而澹台云深却是在失去心爱之人后才开始反抗,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空留遗恨,抱憾终身。
日暮时分,何有光出现在桥头, 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掀开风灯的羊皮灯罩, 点燃灯芯,再把灯罩盖上。
澹台折玉从桥上下来, 在半途和何有光相逢, 何有光关切道:“殿下,扶桑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 ”澹台折玉道,“所以不必准备我和扶桑的晚饭了,直接准备供桌便好。”
何有光觉得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伤身,可也不敢置喙,只管应好。
“你的家人呢?”澹台折玉问。
“吃过午饭就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 耽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顿了顿,何有光又道:“我替孩子们谢谢殿下的赏赐。”
“不必谢我, 都是扶桑的主意。”听他提起孩子,澹台折玉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听扶桑说你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人要忙生意,那孩子谁来照顾?”
何有光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不免有些诧异,如实答道:“我娘还健在,她老人家今年五十有二,身子骨还很硬朗,孩子们都是她在照顾。两个孙子已经大了,能吃会玩,不用多管,只有小孙女还未满周岁,需要多费心。”
澹台折玉道:“你和红豆婶若是思念孙子孙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小住。”
何有光闻言一怔。君二公子叮嘱过他们,澹台折玉喜静,虽然前殿和后殿相隔甚远,他和妻子平时也不敢大声喧哗。小孩子最是吵闹,小婴儿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澹台折玉就不怕孩子们扰了他的清静?
不等何有光想好如何作答,只见澹台折玉朝他伸出手,道:“我来点灯,你去忙别的罢。”
何有光便把蜡烛交给澹台折玉,怀着满腹疑惑走了。
澹台折玉点灯的速度不及夜色降临的速度,廊桥上的灯还没点完,越来越浓的黑暗已将周遭的景物都吞噬了,这座灯火辉煌的行宫仿佛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孤岛。
希望玄冥能循着亮光找到回家的路,别让扶桑再牵肠挂肚。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准备好供桌,澹台折玉独自祭拜了天地与先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回屋翻了几页书,就听见扶桑唤他,澹台折玉答应一声,起身往卧房走去,进了纱帐,就见扶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赤躶的肩头,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似乎还没醒过神来。
澹台折玉坐在床边,柔声问:“难受吗?”
“头有一点疼。”扶桑嗓子沙哑,“我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记得了?”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他们在无尽亭里吃午饭,之后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全都一团模糊。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醉酒之人的丑态,扶桑忐忑道:“我、我没出丑罢?”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那就好。”
澹台折玉欺身凑到扶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扶桑的脸迅速红起来,末了,澹台折玉道:“我喜欢你喝醉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以后我们可以以酒助兴。”
扶桑羞得没脸见人,用被子蒙住了头。
澹台折玉低笑两声,道:“睡了这么久,你一定又渴又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喝的来。”
“等等,”扶桑躲在被子里问,“什么时辰了?”
“天黑许久了,”澹台折玉道,“应该辰时过半了罢。”
什么?他竟睡了这么久!
听见脚步声,扶桑露出头来,看着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了。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淫词艳语,扶桑不禁有些怀疑,喝醉之后的自己当真表现得如此浮浪吗?
但是澹台折玉说他喜欢……扶桑一面羞赧,一面又窃喜。都是夫妻了,就算放浪些又有什么打紧,只要澹台折玉喜欢就好。
身上什么都没穿,扶桑爬下床,从龙门架上拿了件外袍披上,然后做贼似的溜去隔壁解手。
完事后从北屋出来,扶桑才留意到院子里的供桌,他赶紧回房,打算穿戴整齐再过去祭拜。
澹台折玉坐在八仙桌旁,喊扶桑过去吃东西,扶桑道:“等祭拜过后再吃。”
“我已经祭拜过了,”澹台折玉指着面前的几盘点心和水果,“这些就是供品。”
“你先别吃,”扶桑急道,“快端回去!”
澹台折玉只好把几样贡品重新摆回供桌上,等扶桑穿好衣裳、束好头发,澹台折玉和他一起叩头上香。
扶桑默默祈求上苍保佑,保佑他的爹娘和哥哥,他什么都不求,只求他们平安无恙。
不能刚祭拜完就端走供品,至少要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
扶桑和澹台折玉并肩坐在桥头,月在西天,被山峰挡住了,他们看不到,只能看到满天繁星,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上。
夜风微凉,澹台折玉把扶桑揽在怀里,道:“冷不冷?”
“不冷,”扶桑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还有点热呢。”
澹台折玉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道:“会不会是酒劲还没彻底消褪?”
扶桑现在不能听见“酒”字,一听见就脸发烧,隔了小会儿,他懊悔道:“喝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口都不喝了。”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不是说要陪我一起醉生梦死么?”
扶桑理直气壮道:“我反悔了。”
澹台折玉道:“其实你喝醉之后特别乖巧可爱。”
扶桑半信半疑:“真的吗?”
“千真万确,”澹台折玉真挚道,“像一只小狐狸。”
之前说他像狸奴,现在又说他像狐狸。
扶桑自然而然地想到“狐狸精”,狐狸精在志怪话本里通常代表着妖艳、妩媚、霪邪,靠吸食-精气为生……扶桑觉得他意有所指,咬咬牙,厚颜无耻道:“我是狐狸,你是什么?”
澹台折玉想了想,缓缓道:“我是一名猎户,入山打猎,遇见一只小狐狸,就在我搭弓射箭之时,小狐狸幻化成人形,变成了一名雌雄莫辨的美丽少年,少年说他是狐仙,只要我不杀他,他就满足我一个心愿。我对少年一见倾心,便让他以身相许,少年见我年轻力壮,容貌尚可,便欣然应允,带我回家,结为夫妻,从此隐居山林,修仙问道。”
扶桑被他这一番胡编乱造逗得哈哈大笑,抬起头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眉眼弯弯道:“哪里是‘容貌尚可’,明明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宛如潘安再世、天神下凡。”
澹台折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娘子谬赞了。”
扶桑愣了愣,这是澹台折玉第一次用“娘子”来称呼他,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他很喜欢,他将满心欢喜化成朴实无华的三个字:“你真好。”
澹台折玉收敛神色,微笑着看他:“哪里好?”
“哪里都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纵使澹台折玉满腹经纶,也说不出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唯有以亲吻作为回应,轻舔慢舐,爱慾在唇齿间横流,如糖似蜜。
直到扶桑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澹台折玉才停下,扶桑羞臊难当,把脸埋在澹台折玉颈间不肯出来。
在夜风的助力下,香炉里的几支香早已化为灰烬。
两个人端着供品回屋,就着热茶填饱肚子,澹台折玉出去敲响风铎,响声传到前殿,何有光和安红豆开始备浴。
待热水准备就绪,扶桑和澹台折玉共浴,他们在水上相亲,在水下相爱,犹如两只以爱为食的饕餮,不管怎么狼吞虎咽都吃不饱、吃不腻,反而越吃越饿。
奈何扶桑体力不佳,虚弱地伏在澹台折玉怀中,昏昏欲睡。
澹台折玉用指尖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几缕湿发,低声道:“回房?”
“不……”扶桑闭着眼,浓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小小的泪珠,“我想再泡一会儿。”
澹台折玉便抱着他,静静地享受着覆雨翻雲后的缱绻溫存。
片刻之后,扶桑好些了,勉力抬起头来,即使他坐在澹台折玉身上,还是比澹台折玉矮了一小截,要昂起脖颈才能亲到他的唇。
扶桑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用湿漉漉的双眸看着他:“明天做什么?”
澹台折玉稍作思索,道:“刚来行宫那天,你不是说要钓鱼?明天钓鱼怎么样?”
自己随口一说的话他都记得,心里顷刻涌起感动,又从心里蔓延到眼里,经由目光传递。扶桑笑着应了声“好”,撒娇道:“我不会,你教我。”
“好。”
“你还答应过要教我习武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
扶桑想了想,又道:“琴棋书画中的棋和书我都会了,你还要教我琴和画。”
澹台折玉道:“先叫声老师听听。”
扶桑立刻甜甜地声叫了两声“老师”。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可是师徒不能相爱,属于大逆不道。”
扶桑“哼”了一声,神采飞扬道:“我偏要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