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的嘴唇嗫嚅了几下,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挺直的腰板上不知聚焦了几多人的眼神,或是诧异,或是暴怒, 或是不满, 或是厌恶的视线来而又去, 透着一种荒谬可笑的试探。
笃!
正始帝不耐烦地用一物敲击龙椅扶手,将那些四散的目光重新吸回来,结果待朝臣们细看,陛下手里拿着在敲的东西却是传国玉玺!
薛成捂着心口,几乎气得要厥过去,他颤抖着手指说道, “陛下, 那可是传国玉玺, 是太祖传下来的宝物, 您怎么能将那东西拿来取乐?”
传国玉玺再是珍贵,那也是脆弱之物铸就, 若是真这么敲碎了,那可怎生是好?!
正始帝将传国玉玺抛到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触碰声。
即便是许伯衡,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传国玉玺的贵重不在于它的材质和做工,而在于其代表的意义。从太祖至今,这传国玉玺已经流传了几百年,它其上蕴含着公冶皇室这么多年的历史。
当朝太祖在覆灭了前朝后,并没有选择用前朝传下来的玉玺,即便那个玉玺已经流传了三代, 看起来意义非凡。可是太祖曾说过, 既然是新开创的皇朝, 是他打下来的新天下,那他所要拥有的,自然要拥有新的传国玉玺。
而至于前朝,已然失败的王朝,其流传的玉玺,又有何用?
正始帝屈指,敲击着这枚传国玉玺,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是个死物,碎了就碎了,尔等何必如此记挂?”他另一只手托着下颚,倨傲矜持的模样高高在上,混不在意底下人的反应,“若是碎了,那便换新的。”
如果一开始薛成捂着心口的动作多少有些刻意,但眼下他着实要晕过去了。
许伯衡起身,欠身说道:“陛下,皇后之位,若是陛下不愿,那自然可以搁置不提。可如今陛下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是不是不太妥当?”
他说得极其委婉,也顺带将话题给扯了回来。
许伯衡是知道陛下的。
如果朝臣越是要在一件事上纠结,那陛下还真的有可能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许首辅此话,登时引来了其他人的附和。
礼部尚书欠身说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男子……”他的神色有些扭曲,看起来像是有些崩溃。
这位尚书是在年初新上任的,黄正合已经退了。
这老小子正如同当初先帝所说的那样,要是能力也是有些,就是忒是滑头,能够平安告老归去,已经比预想的结局要好上不少。
只是原来的礼部尚书走了,眼下这位新的,年轻的礼部尚书,脸色也不多好看。正始帝说的此事,于情于理,怎么都能和礼部扯上关系,他就算想躲在一旁,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出来说话。
“……陛下,此举于礼不合,更是违背了祖宗家法……”
“慢着。”正始帝打断了他的话,黑沉的眼底透着玩味,“寡人怎么不知道,这祖宗家法里,还写着寡人不能喜欢男子,不能与男子在一起?”
吏部尚书:“……”那祖宗家法也没想到您居然会另辟蹊径啊!
谁能想到这阴阳结合,天地媒妁的事情,居然会变成这般!!
许冠明忍不住出列,摇着头说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男子,那也不过是个乐趣玩意,难登大雅之堂。您在私下如何玩乐,只要没放在明面上,臣等也无能管顾。可是您怎能为了区区一人,便……”
哐当——
如果不是许冠明避得及,这砚台就砸在他身上了。
那黑沉的物什飞过殿宇,狠狠地贯在殿门上,发出一声异常沉闷的声响。许冠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脑袋差点就没了。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一个个都只会拿祖宗家法来压寡人,既然如此,年初的大典上,列祖列宗怎么不降下天雷将寡人活活劈死呢?
“既然列祖列宗都没有这反应,不便是说明他们也答应了?”
文武百官:“……”
这不是瞎狡辩吗?!
许冠明被刚才陛下的阵仗吓到,可他心中赫然有个人选,且与他有仇多日,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他心中不是不怕,只是一股怨气撑着他,让他接近疯魔,“陛下,既然您已经为了此人做出这等牺牲,那此人究竟是谁?即便他是男儿身,可要与陛下匹配得上,那至少得有其出众的才华,和令人折服的手腕。总不该是某些只靠着面相和家世一路爬上去的谄媚幸臣,那才是朝廷,是天下之悲!”
许冠明说得那叫一个殷殷切切,甚至跪倒在地,声音怆然。
有些朝臣听得不住点头,倒也觉得许冠明说得不错。
正始帝在此时此刻说出来,赫然不是为了与他们商量,而是一个定局。
可即便是定局,那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白。
便有言官欠身说道:“陛下,近日京城常有传闻,言语指代,多与皇室有关。此等流言既然喧嚣至上,那或许朝廷也该对此做些什么。”
“是啊……”
“陛下,如何堵住悠悠之口,这合该是要紧的事情。可您在此时道出此事,莫不是……”莫不是那事,那人,也确为真实?
那几位言官出列说话后,更多人的视线落在莫惊春的身上。
他面色苍白,但神情不变,默然立在那里,仿若情绪无喜无悲,不为外物所动。
陛下如此悍然的举动,到底是……
莫惊春心中隐约有几个猜测,一时间却仍不能言。
好半晌,莫惊春听到有把苍老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便是轻微的椅子推动声,他看到坐在前头,一直不说话的魏王突然站起身来,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和犹豫,“陛下,您既然提及此事,那本王正有一桩疑窦,还请陛下解释一二。”
这位老王爷在朝会上从来都是隐形人,就没见他说话的时候。
他岁数已高,每每来此,那摆在前头的座位,总有一个是留给他的。此刻他突然站起来,不知多少人猛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要探寻这位老王爷突然出列的缘由。
正始帝偏了偏头,漆黑幽暗的眸子透着诡谲的亮光,“你是想问,寡人仰慕之人,究竟是谁?”他的声音拖长而又暗哑,似乎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情感。
随着陛下开口,他缓缓对上莫惊春的眼。
莫惊春立在下方,佁然不动,却是有些大不敬地抬头,笔直地看着正始帝。
他清俊干净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束缚起来,那种了无生机的感觉,颇像是当初正始帝和莫惊春在东宫的初见。
当时还是东宫的公冶启在看到莫惊春入内时,便毫不避讳地和身旁的刘昊埋怨地说道:“父皇怎给我寻了这么多老头子做太傅,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是老头子的,却比老头子还麻木,简直是一块朽木。”
这就是他和莫惊春的第一次见面。
或者说,私下的第一次见面。
非常不友好。
公冶启当时从莫惊春脸上看到的,也是像现在这种冰封般的神情。
可……还是有不同的。
眼下莫惊春那双清透漆黑的眸子里燃着灼灼光华,正始帝都要怀疑,那其中涌动的怒意是不是能够将他焚烧殆尽。
可那滔天的愤怒和隐忍的鲜活,几乎要让他醉死过去。
他强行压下那种爬遍全身的颤栗。
那种一种古怪的兴奋。
“……是,”魏王还在说话,他的声音苍老而年迈,带着垂垂老矣的气息,“陛下所爱慕之人,究竟是谁?”
这何其荒诞?
本该议论殿堂之事的朝廷,此刻在纠结的却是帝王的情爱之事。
可这是又怨不得他们这么纠缠。
毕竟陛下抛出来的,可谓是沉重的巨石。
冒然就将所有的官员都砸了个昏头,如果他们不应激而纠缠,那才叫奇怪。
莫惊春轻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事已至此,那许多事情,都没甚隐瞒的必要。
他不生气吗?
他当然生气。
莫惊春气得要命,如果这不是在殿堂上,他肯定要揍上几拳。
正始帝会突然在朝堂说出此事,必定不是突发奇想。
陛下肯定在私下已经不知道将此事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过多少次,却从来都没有一次在莫惊春的面前泄露出痕迹。
陛下是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
莫惊春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力道像是要从肩头卸下。
那种感觉,非常轻飘飘。
事已至此……
莫惊春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事已至此!
“是莫惊春。”
即便如此,这几个字道出来时,莫惊春的背脊如同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僵直得出奇。
正始帝托着下颚,笑吟吟的,仿若不知这是如何严重。
在轩然大波还未爆发的下一刻,他复道,“寡人仰慕夫子,已有数年。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寡人可是煞费苦心,也不得夫子应允,可真真是折腾得寡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莫惊春缓缓蹙眉。
虽然他的眉头本就蹙起,此刻不过皱得更深。
陛下会提及他的名讳,这早在莫惊春的预料中。
不然陛下绕这么大一圈,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突然拿此事来取乐,可是这后面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求而不得的愁苦……这,这真的是正始帝吗?
露出奇怪表情的不只是莫惊春。
应当说,露出奇怪表情的人,是满朝文武。
当然他们的缘由大抵是和莫惊春不一样的。
满朝文武的视线都凝聚在莫惊春和正始帝身上,这来回扫射的视线如此迷乱而诧异,莫惊春更听到身后有人在急切地嘀咕着什么,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
可正始帝却不管那么多,他在随便丢下这么件大事后,就宣布散朝。
文武百官:?
正始帝强行散朝后,便堂而皇之地下了台阶,亲自走到莫惊春的身前,不知是在和他说什么,两人发生了小小的争吵,情势很是僵硬。
然后陛下脸色一变,神情强硬而疯狂,硬是抓着莫惊春的胳膊,将其从朝堂上带走。
有着宿卫拦着,百官自然做不了什么。
袁鹤鸣在文官那一堆里头站着,在看到莫惊春被带走的时候,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面露焦急之色。可比他更着急的却是张千钊,他猛地阖上刚刚大张几乎合不上的嘴巴,急声说道:“陛下为何会突然在朝堂上宣布此事,为何会突然点出莫惊春的名字,既然陛下求而不得,如今告知此事,岂非是奇怪?”
他急得满头大汗,“陛下莫不是在造势?!”
他说得隐晦,却又是直白。
正始帝堪堪宣布了散朝,如今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有离开,许冠明被陛下连着怼了几次,早就心头不顺,呛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是想说此事和莫惊春没关系?”
“慎言!”袁鹤鸣厉声说道,“你是在指责陛下是苍蝇吗?”
这俚语可不兴乱用。
许冠明对袁鹤鸣此人之前的厉害还是有点印象,悻悻地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户部尚书蓦然说道:“糟糕,那陛下岂非是故意借着满朝文武的造势,当着莫尚书的面,迫得他不得不服从……咳咳咳……”他后面似乎要说出别的什么,但是猛地意识到这场合不对,可不是私下八卦的时候,硬生生将那还没说出来的话呛得喉咙难受,不住咳嗽起来。
袁鹤鸣是知道他俩的真实关系如何,却也扛不住陛下这莫名的自爆。
他都不知道陛下究竟在发什么疯!
如果不是最后那半段话,陛下突然往回找补,说是他自己求而不得的话,那莫惊春铁定是要被文人墨客的唾沫给骂死。
到时候别说是莫家闹出来什么动静,就算是莫广生和莫飞河将功劳摘回来,都会有人说这是裙带关系……
咳,莫惊春和陛下这干系,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
袁鹤鸣索性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也学着张千钊的模样装得义愤填膺,气愤地说道:“子卿既没有应下,那铁定是陛下强行……刚才在殿上的宣称,便是为了让子卿无法反抗,携悠悠之口的重压,强行要让子卿答应!”他故意装得无脑而狂怒。
有言官反诘,“莫尚书只是没答应,可保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啊,说不准,陛下这是故意在保莫惊春……”
“到底是陛下欺压莫惊春,还是莫惊春勾引陛下,这可还没有定论!”
袁鹤鸣呵呵冷笑,看着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人摇了摇头,伸手点着他们几个,冷冰冰地说道:“你们莫不是昏了头?你们以为方才在谈论的人是谁?是陛下,是圣上!尔等居然会觉得,陛下是那种会为了保护谁,而在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吗?”
袁鹤鸣这话一出,殿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
“……不错。”
“那可是陛下……”
袁鹤鸣简短的几句话,突然将这吵得火热的局面一下子熄灭了。
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那可是正始帝!
是个脾气稀烂,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可怕皇帝,不管是之前活生生饿死虚怀王的事情,还是针对世家宗亲的打击,种种手段都算得上残忍偏激。
朝会上,不知有多少大臣是被正始帝怼过,就连许伯衡,也不可避免要和那样难搞的正始帝纠缠,最后败下阵来。
如果按照刚才反诘的言官的设想,那陛下岂非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大情圣?
……呕。
就连袁鹤鸣自己稍稍设想了一下,都觉得有点干呕。
这黏糊糊的形象可真和陛下残暴的言行对不上。
张千钊的脸色随着他们的讨论而逐渐变得压抑起来,忍不住喃喃自语,“糟糕,那子卿,岂不是……”
“……该走了。”
“是啊,最近正是春耕,工部的事情也不少。”
“你们兵部才是严重,不知前方的战事何时……”
“……这账面上的钱到底有多少,你们是知道的,给了兵部,那你们就要且等等,还得等陛下……”
“刘大人且等等我,我可正有桩要紧事!”
一时间,这满堂的人散的散,走的走,只余下一些走得慢了些,腿脚不便的,或是蠢笨了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
袁鹤鸣在心里摇头,只觉得荒诞可笑。
在撇开真假不提,这一旦意识到,若是陛下强迫莫惊春的话……那事情,可比之前要棘手得多。这些朝臣在意识到这点后,别说是攻讦或斥责,怕是一时间都捋不顺自己的想法,一个个只想着明哲保身。
…
“陛下!”
莫惊春在长乐宫前猛地住步,甩开了正始帝的手。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气得在殿前来回踱步,而只片刻,莫惊春当真忍不住和正始帝在殿前打了起来。他们两人本就擅武,说是有高下之分,可一时半会打起来,想要结束,也算不得容易。
正始帝挨了两拳,闪开莫惊春的动作,无奈地说道:“夫子,您总得给寡人说话的机会。”就在这句话还未说话间,正始帝已经不得不连着两个翻滚,避开莫惊春的攻击。
莫惊春冷声说道:“陛下,您再退让,臣便真的生气了。”
正始帝:“……”
他难得沉默。
难道夫子这算不得生气吗?
可帝王的神经骨髓里是兴奋的,莫惊春的步步紧逼,迫得他不得不真真出手。
那诡奇的躁动让他出手没轻没重,有些不得章法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莫惊春在空中几下灵动的变化,落地的时候就猛地往后仰。
拳脚的破空声在殿前响起,两人是打出了真火气。
如果不是刘昊突然一声急迫的声音,还真打断不了两人的纠缠。
“陛下,莫尚书,永寿宫来人了——”
为了让上头的两人都听到,刘昊几乎要把嗓子给扯破了。
莫惊春是最先撤招的。
他本来都被陛下压在地上,听到刘昊的话时,趁着陛下那一瞬的分神,灵活地从正始帝身下挣脱开来,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唇角,猩红的血落在他的指间,莫惊春冷声说道,“陛下,既然永寿宫请您过去,您还是早些动身才是。”
正始帝微蹙眉,眼下永寿宫来人,必然是为了之前早朝的事情。
事情闹得这么大,太后会收到消息也正常。
他翻身而起,看着慢腾腾站起来的莫惊春,忽而说道:“封锁整个长乐宫,寡人不回来之前,谁都不得离开长乐宫半步。”
正始帝的眼神死死地落在莫惊春的身上。
“尤其是夫子。”
正始帝挥袖离开,带走了长乐宫乌泱泱的一堆人。
莫惊春轻抽了口气,抿了抿唇角的血腥气。
德百站在莫惊春的身后。
两队宿卫也站在德百的身后。
德百讨好地看着莫惊春,“莫尚书,您还是去里面稍坐坐,奴婢也好让太医来给您清洗伤口。”说到伤口,莫惊春就觉得嘴角有些刺痛。
莫惊春低头,用袖子遮住了嘴角的伤口,摇了摇头,“不必。”他长长吐了口气,对德百说道,“如果不麻烦的话,给我一颗熟鸡蛋,或者冷敷的冰块也成。”
他没有为难德百,在外面略站了一会,便在宿卫的包围下入了长乐宫。
长乐宫这么大的动静,定然惹人眼,尤其是宿卫的调动,更是毫无掩饰。
莫惊春被囚禁在长乐宫了!
这个消息,以非一般的速度传出了宫外。
袁鹤鸣收到这个消息时,手里正在写的文书一个哆嗦,猛地就变成一张废纸。他茫然低头看着自己本来都快要写完,但是因为这飞出去的一道划痕就毁于一旦的纸张,喃喃地说道:“陛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没有正始帝的默许,这种消息是不可能传出来的。
应当说,宫中的消息压根就不可能外泄。
……等下,这难道就是陛下的目的?
袁鹤鸣蓦然想起来,今年宫中入了人后,刘昊好几次都抱怨过,这些新进来的人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许是隔了好几年都没有下手的门路,突然一朝有了新进宫人的机会,这一波里面可都是五花八门的背景。
可刘昊再是抱怨,他都没怎么看到过刘昊清洗和动手。
除了几个倒霉透顶撞到了陛下的手中,被埋在御花园之外,那些人敲打归敲打,却都还活着。
陛下将这些耳目留在后宫是为了什么?
袁鹤鸣突然打了个寒颤,手里不自觉将写废的纸张揉皱,露出少许担忧之色。
陛下此一番算计,算计的不只是自己。
连带算计的人,怕还有莫惊春。
张千钊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陛下要是发起疯来,他压根就不是人!
“咳咳咳——”
长乐宫内,在冷冽的安神香气息包裹下,莫惊春只是吃了口茶,就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咳嗽,舌头也有点疼。
刚才和陛下交手的时候,莫惊春不小心磕到了舌尖,留下了个小伤口。
德百正拿着熟鸡蛋,小心翼翼地在莫惊春的额角滚着。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我自己来便成,你这弯腰驼背的,免得将自己的腰给扭到了。”
德百忙不迭地摇头,“莫尚书,您就让奴婢来吧,这个位置,您不照着镜子,也看不清楚这伤势究竟在何处。”滚烫的鸡蛋按在额角滚来滚去,烫得莫惊春微微皱眉,但也不得不承认德百说的话没错。
德百小心看了眼莫惊春,只见他低垂着眉,脸色看起来不算愉悦,但也应该算不上生气。刚才在长乐宫外的暴怒似乎已然消失,褪去了少有的冰冷。
莫惊春:“德百,你可是觉得,我这情绪怎么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这么近的距离,德百的视线再是小心,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德百讪笑地说道:“莫尚书,奴婢只是担心……”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的眼眸动了动,栖息在眼睫毛下的暗影便也跟着扑簌了两下,起起落落,如同一只蝴蝶。
“陛下是故意将此事说得……有些不堪。”莫惊春露出隐忍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怒气。“你们早就知道陛下有这样的成算了?”
德百连忙摇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责任甩给刘昊,“莫尚书,师傅才是陛下最信任的中侍官,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告诉奴婢呢?师傅或许是知道一些,只是……您也知道,关于您的事情,从来都是最要紧的,陛下肯定不是贸然行事。”
莫惊春抿紧唇。
不管正始帝究竟有什么打算,今日之事,也是疯癫至极!
…
“皇帝,你疯了!”
永寿宫内,碎开一地的瓷片,昭示了方才太后的暴怒。
而正始帝立在一地的碎片中,卖乖地笑了笑,“母后,您可别再砸了,小心伤手。不如您抽一抽儿臣?”
太后看着皇帝那嬉皮笑脸就来气,一掌猛地拍在桌上。
长长的指甲都被崩得裂开,可太后压根没感觉到疼,满是怒容地看着正始帝,“当初皇帝说非要莫惊春不可,说他对陛下异常重要,说你此生就只要这么一个,不想再纳妃娶妻,哀家也都容你。虽然后宫只有大皇子一个,可好歹也算是膝下有人,不管你在外面要招惹什么,哀家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可你为何偏偏还是要将其捅得天下皆知,非要他们看笑话不成!”
“这怎能算是笑话?”
正始帝扬眉,漫不经心地舔了舔上颚,露出夸张的微笑,“他们不要命了?”
看似平静的话,底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杀机。
太后却也是不惧的。
正始帝的杀气,又不是冲着她来的。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正始帝,冷着声音说道:“你究竟为何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莫惊春早早知道,肯定不允你这么做!”太后早就不是当初那嫌弃莫惊春的时候。
在莫惊春做了那么多事情后,太后已经默认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既少了偏见,太后看待莫惊春,便有了些宽厚的态度。
她也清楚皇帝的性格,这么偏激的性子,定然是正始帝故意挑起的事端,不然依着莫惊春循规蹈矩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离经背道的事情。
正始帝扫了一眼自己周围那一圈残破的碎片,慢吞吞地卷着袖口,手腕上有两道擦伤。其实他的脸上也有淤青,尤其是眼皮底下,那大小比划一下,应当是有人恶狠狠地朝着那里来了一拳,那身上就更不用说了。
莫惊春和他动手的时候,就没真的留情,而正始帝最开始那会,倒是避让为主,挨了几下。只是后来也是真的打出了火气。
只是莫惊春的是怒气。
正始帝的……怕是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邪火。
太后看到了正始帝身上的伤势,只是平时会心疼的她,此刻也只觉得该打,她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正始帝总算回答,“寡人曾经想过,要将京城中所有散布谣言,所有侮辱过他,贬低过他,一边推波助澜,一边口蜜腹剑的人,全都杀了。”他的声音散漫而平常,就仿佛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太后的美目一动,想起之前京中坊间有关正始帝和莫惊春的传言。
其实已经非是一日两日。
连魏王,都是太后阻止过一二回的。
不是今日,就在来日。
终有一日会爆发。
只是端看是陛下自己挑破,还是朝臣提起罢了。
一想到这里,太后就忍不住头疼,摇着头说道:“皇帝,这话可说得小孩子气了,你如何杀得尽这么多人?”
正始帝笑了笑,黑暗扭曲的阴鸷趴在他的眉间,露出一张布满阴郁疯狂的面容,“为何不能?救人难,杀人,可不是简单得多了?”
太后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陛下是真的这么想。
他是真的动了杀机。
“……皇帝为何改了主意?”太后动了动唇,“因为莫惊春?”
正始帝颔首,很是失望地说道:“那些人污蔑他,诽谤他,侮辱他,他却还想着大局为重。”
太后:“……”
那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
她当初是怎么生下这么个疯子?
即便太后再是疼爱正始帝,她终究不得不承认,皇帝生来便是有缺憾的。
“所以,那和皇帝今日的举动有什么干系?”太后冷静地将话题扯回来,不再停留在之前那个危险的话题上。
正始帝阴鸷地笑了笑,“寡人只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
他的笑声充满了恶意,带着扭曲的疯狂,“寡人倒是想知道,在知道寡人对夫子求而不得的心思后,那些自诩正义,自诩道德的言官,究竟会怎么做。”
太后直直地望着正始帝,良久,她叹息着说道:“陛下怎么不说最重要的一点?”
“嗯?”正始帝挑眉,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太后仿佛在此时才觉察到指甲的疼痛,尤其是那断裂的地方还有些接近手指底部,疼得她微蹙眉头,到处找手帕,好半晌,才从怀里寻到一条手帕,捂住那根可怜的手指。
她没有抬头,似乎是觉得这跟断了指甲的手指,比眼下一切都还要重要,正在细细端详着。
“皇帝之所以要抛出莫惊春的名讳,之所以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之所以要说出那一番话,不便是为了阻止那些泼在莫惊春身上的脏水吗?”
她比划了一下指甲的长度,哀哀叹息了一声,“毕竟,在流言喧嚣至上的今日,想要阻止流言的传播,要么就如同陛下所说,将所有人都杀破胆,杀得他们不敢再说话,杀得他们胆颤心惊;要么就是立刻迎娶妻妾,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莫惊春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办法;要么……就将其扭曲成一桩上位者强迫下位者的惨事,到时候就算再有什么奇怪的言论,大多是冲着你去的,就不会再有人去细想,莫惊春在这其中,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处在怎样的位置,对吗?”
太后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幽幽抬头的时候,正始帝一时也分辨不出太后脸上那莫测的神情,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到底是不高兴的罢。
正始帝心里有一处是在这么说着。
他在乎吗?
他多少是在乎的。
毕竟这可是太后的看法。
可正始帝会停下?
他心里阴鸷疯狂的黑暗正在不断地翻滚,变得更加凶残压抑,那种古怪的兴奋颤栗还潜伏在正始帝的血脉骨髓里,压根没有伴随着刚才的打斗而发泄出去,反而是越发膨胀疯狂,变得更为冲动兴奋。
“您说得对。”正始帝舔了舔猩红的唇,“但您也将儿臣想得太好了些。”
他确实有过那般种种的想法,也的确是为了庇护莫惊春。
但追根究底……
经过这一遭,有谁敢在觊觎莫惊春?
心里的疯子笑得弯了腰。
那更像是恶鬼在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