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砰”地被摔上, 带起一阵风, 陆知乔心脏震了震,攥着衣服的手指猛然松开,两手撑住桌子,垂下头。
——啪嗒
眼泪砸在木质桌子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一滴一滴汇聚成汪洋。她紧咬住嘴唇,发抖,深吸了一口气, 心像被火烤那般疼, 烧灼感涌到指尖, 麻得失去了知觉。
餐桌上摆着母女俩的合照相框,陆知乔盯着那照片, 视线反复模糊又清晰, 自己和女儿的笑容时隐时现。随后, 她眼前浮起熊熊大火, 古旧的老屋, 烧得焦黑的木头柱子,迸溅的火星, 还有火光里的人影。
“妈妈。”
次卧门开了,陆葳小心翼翼伸头出来,望着她。
陆知乔恍然回神,抬头,含泪的黑眸里显出狼狈, “妞崽……”
她抬手胡乱抹了抹眼睛,过去抱住女儿,不断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和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喃喃道:“妞崽,妈妈会保护你的,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相信妈妈就好了,知道么?”
陆葳点点头,黑眼珠左右转着,欲言又止。
还以为在学校的时候,妈妈会骂她一顿,回家也肯定少不了挨揍,但是没想到妈妈维护了她,也相信她,她觉得好幸福。相比之下,跟学姐之间的摩擦倒是无所谓,反正那几个人打不过她,也不是同班的,以后不跟她们玩就是了。
可是刚才,她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和祁老师吵架了,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感觉明白了什么,又隐约还有些不懂。
“妈妈,你跟祁老师吵架了啊?”她小声问。
陆知乔垂下眼皮,没答。
她轻吸了吸鼻子,抚着女儿的脸,说:“妞崽,虽然今天你道歉了,但是你记住,你没有做错,错的是她们,如果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照样打回去。”
“其实——”陆葳抿了抿嘴,“一开始她们是跟学姐打架,没打我。”
“那也是她们强迫你请吃饭在先,这就是欺负你,你应该反抗。”
“唔。”
陆葳点了点头,见母亲眼睛通红带泪,想到她和祁老师吵架,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妈妈,在你来之前,她们已经向我道歉了……”
陆知乔一怔,急问:“怎么回事?”
“就我们打架,被吴主任看到了,他说要处分我和颜舒瑶。五班的老师一开始也好生气,觉得是我们打人,然后我和颜舒瑶就解释,但那三个学姐不承认,也讲不清,吴主任生气就说全部记过处分。然后祁老师说先看监控再决定,我们就去看了一遍监控。”
“然后呢?”
陆葳噘了噘嘴,眼里流露出一丝鄙夷,继续说:“她们就承认了啊,五班的老师超级凶,一直骂她们,祁老师好几次想说话都被她打断了,然后吴主任说我们是打群架,都要叫家长,五班老师就没骂了,祁老师让她们给我道歉,五班老师就盯着祁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她们道歉了,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陆知乔默然听着女儿说完,心里乱成了一锅粥,那股沸腾的怒火还未冷却下来,她不愿细想,抱着女儿又亲了亲。“不管怎样,她们向你道歉是应该的,但你不必向她们道歉,你没有错。”
“嗯嗯。”
陆葳松开手,抓起餐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给她。
记忆里,妈妈很少在她面前哭,更没有过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有些事情她还弄不太明白,但这种被保护被理解被相信的感觉,让她突然意识到,妈妈其实是很爱她的。虽然小时候妈妈没少凶她,批评她,但关键时刻,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
譬如念小学时,男生捉弄她,她还手,不小心用笔芯扎破了男生的胳膊。面对老师和男生爸爸,妈妈一点也不慌,坚定地维护她,最后让男生给她赔礼道歉。
她始终觉得,妈妈很厉害,无所不能。
现在她还有祁老师。
两个厉害又漂亮的妈妈,都是她的,怎么想都很幸福啊!
陆知乔喝光了水,放下杯子,又揽住女儿,“妞崽,这次你受委屈了,不是……”
“我不觉得委屈啊。”陆葳晃了晃脑袋,一挑眉,神情颇有几分不屑,“我打赢了,为什么要委屈啊?她们才要委屈好吧,太菜了,三个人打不过我们两个人。而且,妈妈,我跟你说,颜舒瑶学姐超厉害,她学过搏击,真的!揍起人来那叫一个猛,piapiapia!”
说着,小姑娘眼里冒出亮星星,伸手比划了两下。
陆知乔原本心怀不甘,见女儿这样子,又有些哭笑不得,肿胀的眼睛微微弯起:“妞崽,你想学吗?”
“什么?”
“搏击。”
“学姐可以教我啊~”陆葳傻笑。
陆知乔笑了笑,摸着女儿的头发,叮嘱说:“学这些是为了防身,被欺负时反抗,但不能主动去打别人。”
“我知道。”
母女俩抱着互相安慰。太阳愈渐西沉,天色暗下来,陆知乔让女儿去写作业,自己则去做饭。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她一打开,看到那些食材,想起了祁言。
她忙,没有时间买菜,家里菜都是祁言买的,那人总是担心食材不够,只吃了一点点也要立刻补上,买的也尽是她和妞妞爱吃的菜。
陆知乔站在冰箱前,愣神,喉咙发涩。
愣了会儿,她取几样菜出来,放到案台上,穿起围裙,一样一样收拾处理。中途手机响了几次,都是助理打的,工作上的事情啰啰嗦嗦,她明天又要加班。
因时间尚早,她不着急,慢悠悠地切菜、洗菜,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脑海中反复跳过下午的画面,耳边回荡着纷乱嘈杂的声音。
记得当时在办公室,另三位家长急赤火燎吵吵闹闹的,她看完监控一心急着护女儿,并没有注意周围太多。随后“洋娃娃”嚣张挑衅,被老师训斥,接着祁言让女儿道歉,她急火攻心,也没细想过其中缘由,认定了祁言强迫女儿道歉。
事情发生得太快,孩子不痛不痒地道了歉,家长不依不饶,“洋娃娃”又出来打岔,直接带走了妞妞。
然后她也追出去了。
回家了。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和思考的时间。
她正在气头上,一会儿把祁言当老师,一会儿当自己人,心乱如麻,哪里能考虑得周全,只是潜意识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听到女儿方才所说,恍然大悟,自己极有可能误会了祁言。
漏掉的是来自祁言的解释。
陆知乔手一顿,菜刀停住迟迟没落,而后“哐当”一声掉在砧板上。
她滑开手机,点进微信,看到被自己置顶星标的橘猫头像,心猛然一颤,手指哆嗦着戳了下。想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脑里却一片空白。
她转身离开厨房,扒到客厅门前的猫眼上,透过那小小的洞看对门。
902房门紧闭。
陆知乔轻吸一口气,退开半步,背过身靠在门上,心脏跳得飞快,手心里渗出湿濡的汗,凉飕飕的。
她们是不是应该……再谈一次?
刚吵完架,现在过去恐怕祁言不会理她,两个人都需要冷静。她想着后天就周末了,可以跟祁言坐下来好好谈谈,
陆知乔抬手捂住心口,低喘了会儿,缓步往厨房走。
.
翌日周五。
陆知乔忙到七点多才回家,进门望见厨房开着灯,有声音,下意识想到是祁言。她换了鞋子,放了包,走过去,却看到女儿站在灶台前,正煮东西。
“妞崽,煮什么呢?”
“面条。”陆葳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煮好了,妈妈,你吃么?”
陆知乔看着锅里的面条,加了青菜和鸡蛋,还挺丰盛,愕然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之前祁老师教我的啊。”
“……”
厨房灯光呈冷色,映照得陆知乔脸上一片灰白。她张了张嘴,小声问:“祁老师呢?”
陆葳关掉火,摇头:“我敲对面门,没人开,好像不在。”
“……哦。”
陆知乔黯然点头,转身去拿碗。小姑娘搁下手里的筷子,转头说:“妈妈,昨天那三个女的被处分了……今天通报批评来着,还有颜舒瑶学姐,唔。”说到后面噘起了嘴,有些不高兴。
“你呢?没有吧?”她皱起了眉。
“没啊。”陆葳耸耸肩,小嘴仍噘着,“噢,对了,祁老师让我给你带一封信。”
孩子转头跑回房间,不多会儿,手里捏着一个大信封跑过来,给她。
陆知乔迟疑地接过信封,拆开,里面足足五张信纸。
一排排苍劲桀骜的字迹映入眼帘:
【乔:
首先向你道歉,对不起。那天我没有顾及你的情绪,说了让你伤心的话,非常不合适。是我心里太着急,也是我太自以为是,或者太自私,只想试图给你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事情始末,却忽略了你当时的状态。我本应该先安抚你,等到我们各自都冷静下来,再向你解释缘由。这是我的错。
再来谈打架事件,我想我有必要为你重新梳理一遍过程,并且阐明我的想法,以及解释我当时的行为的动机。
根据孩子们的口述,四位学姐同班并交好,其中三位我暂且称为ABC,另一位称Y,她们结识妞妞后,彼此常有往来。因为妞妞零花钱多,出手大方,不计较小得失,ABC逐渐开始占妞妞便宜,Y发现后阻拦过几次,ABC没有当回事。(补充:ABC对待学妹有心理上的优越感)直到那天中午,四位学姐和妞妞一起去吃饭,走在路上时,ABC提出让妞妞请客去外面餐馆吃,Y否决,提出去食堂,而妞妞不愿意请人吃饭,赞同Y去食堂的想法。ABC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随后Y去了厕所,ABC轮番劝说诱哄妞妞去外面,妞妞不同意,不知不觉被围在墙角。
期间妞妞受到ABC的激将和嘲讽,被指出衣服鞋子都很贵,有钱不应该小气,此时ABC并未对妞妞动手,但妞妞已表现出明显的生气。Y回来后,见到ABC围着妞妞,上前询问,妞妞如实回答,Y不高兴并且质问ABC,C揪了一下妞妞的衣服,大致说妞妞有钱,一件衣服几顿饭,此时Y先动手推开ABC,且语气不善,遂ABC与之吵架。过程中Y不断推搡ABC,妞妞始终在墙角,随后Y与ABC由推搡变为打斗,最初妞妞没有立刻上去帮忙,而是口头劝架,后四个人打得激烈,Y占下风,妞妞加入。
Y和妞妞占有身高和体力上的明显优势,五个人很快从扭打成团转变为两人单方面打三人,恰好教导主任和另两位老师经过看见,当即喝止带走。
以上,严格来说达不到“校园霸凌”的程度,但继续发展则有可能演变为霸凌。并且妞妞打人的动机不是“反抗暴力”,而是出于朋友义气,加入进去帮忙,在此之后,五个孩子是互相殴打。
当时我在吃饭,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谁先动手”,因为这涉及到妞妞是否会被处分。私心来说,在后果无法估量的情况下,我不希望事情闹大,我也不希望有错的一方是妞妞,从而看到她背上处分。之后我想到了你,我猜你知道了一定会很着急,你也许会失去理智,将希望寄托于我。接着我开始思考我该怎样处理这件事,万一没有处理好,你是否会责怪我,又一次推开我,因为我实在没有底气能保证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是稳固的。
这里我很抱歉,我想当然地把你和妞妞当做家人,认为家人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互相理解,有话回家更好说,所以我能想到的最快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孩子们私下和解,回去再向你解释。但是我想错了,对不起,我又一次自以为是。事后我反思,我应该在通知你的时候,先把这一点讲清楚,而当时我又乱又急,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加之领导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造成你情绪失控,我有脱不开的责任,对不起。
在家长来之前,五班的刘老师严厉地批评了ABCY,而我舍不得骂妞妞,我知道不是她的错。但是这由不得我,领导看着,刘老师也看着,五个孩子都参与了打架,四个孩子被批评,我没有办法明目张胆偏袒妞妞,于是拖到你们赶来。
整件事情,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和你只是所站的位置不同,偏又被绑在一起。也许你觉得看错我了,惊讶于我怎么可以是那样的态度,那不是你认识的我,对吗?
跳楼的女生死在我面前,学校顾及声誉,拿钱了事,不痛不痒。碰到我的男生被我打了一巴掌,家长不依不饶,领导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解决。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结果都是相似的,我从不死心到认命,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曾经我以为,我有钱有家产,一生得以足够自由,但进入学校工作这几年,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比资产更厉害,钱外有钱,力量之外有力量。我终于明白,在这样一个缩影般的小环境里,现实的引力有多沉重。
在我看来,教师只是一个职业,与其他各行各业没有不同,但在这片土地上,它被大众看到更多的是积极与明亮的一面,也被赋予了更多更高的要求。几年前我怀着热血踏入校园,以为只要守好职业原则和道德底线,就不必受任何更多的束缚,我始终谨记师父的教诲,不踩红线,但我也保留了自己的坚持,那就是不将它神圣化,不背上莫须有的枷锁。可惜,在坚固的高楼面前,这份坚持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渐渐发现,我要的自由,只存在于特定的圈子里,我却像一只被诱惑的鸟,飞离了原本属于我的、特定的圈子,停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另有游戏规则的圈子里。
这几年有过迷茫、怀疑和动摇,我开始明白,我这种人,天生就无法适应这里的游戏规则,当然,我也不愿意彻底将自己融进去,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离开。
我是哪种人呢?
我很幸运,拥有一对包容明事理、能吃苦耐劳、相对懂得科学教育孩子的父母,他们年轻时努力奋斗拼搏,积累了丰厚的家产,给我创造了无比优渥的家庭环境。我物质富足,精神充实,从小到大被浓浓的爱包围,所以我看到的世界缤纷多彩,我接触到的人和事丰富有趣,我在自己的舒适圈子里可以高枕无忧,拥有绝对的自由。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世界很大,人很渺小,一生短暂几十年,须得及时行乐。我若爱,就放手大胆去爱,捧出我的整颗心,我若不爱,就干脆利落转身,不拖泥带水。即使我受了伤,也能够自愈,我不缺少爱,爱对我来说,普普通通,稀松平常。这样的我,任何人,任何环境都无法困住。
遇见你的时候,我以为所谓的“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然而,同等条件下与你一样的人太多,从小到大环绕在我身边,可为什么偏偏是你。
当你说出“如果我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我的孩子怎会拥有诗和远方”时,我突然明白了,你不是她们,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或一副漂亮的皮囊。我看到你埋藏在苦难之下的狠厉,看到你包裹在柔弱里的坚韧,看到你像一株顽强的、披着辛辣与粗戾气息的野草,鲜活而旺盛。那是一种与我完全相反的气质,我带着好奇,接近你,了解你,渐渐又发现,你的心其实脆弱不堪,好像随时都可以被打败。但我知道,没有人能打败你,除了你自己。我想,你就是我所理解的“英雄”。
你像一个迷,而我从没有真正触到过你的心,越是如此,我越无法自拔,也就越急迫。我所拥有的,给予你,你所拥有的,吸引我,我们本该互补,但显然,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感情想要长久,仅靠荷尔蒙的悸动远远不够。你不完美,我也不完美,我们小心翼翼将彼此的不完美展现给对方,亟待磨合。可是,很遗憾,我们没能走到互相磨合的那一步。
那天的事只是□□,将深埋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引|爆。
工作时我是老师,下班后我是祁言,也许身份的频繁转换让你晕头转向,使得你无法准确判断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我相信你在意我,也亲眼看到你的改变,明白你愿意走向我。我惊喜,开心,以为最后一道坎就要跨过去。但今天我才意识到,真正的阻碍并没有消失,它一直都在,当我们被引|爆,它就落了下来。
它好高,好大,为你所支配,我仰头看着它,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累了。
也许我们都需要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安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
人生之路未尽,风景变换不停,来来去去,过眼云烟而已。愿余生觅得良人,和睦安康,幸福美满。
——言】
读完信,陆知乔僵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