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下在1月1日的大雪完全消融,在上海也确实罕见,惹得剧组连着赶着拍了几天的雪景。
导演却还是不怎么满意,看微信大群里的后续安排,剧中有一个需要暴风雪的大剧情,光凭上海这点雪是做不到的。
人工造景试了几次又觉得不够真实,美术组和外联制片正焦头烂额,急着找这部分剧情的外景拍摄场地。
付汀梨的职责很明确,在现场就包揽有关雕塑部分的拍摄道具摆放、特写指导;每天收工之后就整理成文档给闻英秀汇报,每周抽空去一次闻英秀的工作室汇报,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说。
今天碰见工作室人手忙,便帮着闻英秀的一个学生打了半天纸浆。
学生是个好奇心重的,见她耐着性子免费帮忙。忙完擦擦手,过来问,
“听老师说你加州艺术学院雕塑专业的?这么好的学校?怎么回国还到剧组干个打杂的活?”
付汀梨很坦诚地答,“我家破产了,我妈负债,我被迫断供。暂时没找到其他工作,只能先干着。”
学生静了十几秒,干巴巴地笑笑,“哦哦是这样,我说呢,你一听我说就懂了,一下把我想要的纸浆打出来,打得比我描述的感觉还好……怎么,怎么跑去……干电影了哈哈哈——”
纯艺路难走,雕塑更靠名气和人脉。没有行业大佬带着,没有资金供着,前期很难起步。
最关键两个条件,付汀梨都不具备。一来她刚回国,根本不认识国内的行业大佬,就算之前那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也跟她因为撤资的事情闹翻;二来,她也没资金,没有单干的条件。
刚刚是打杂,现在变成“干电影”。付汀梨笑了笑,问,“我这也算干电影?”
“怎么不算?”闻英秀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瞥那学生一眼,“等电影拍出来,片尾名单都得加上你的名字。”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付汀梨愣了几秒,“我?还加上我的名字?”
学生见闻英秀一来,喊了声闻老师,就笑嘻嘻地凑上去,
“闻老师,这位付学姐刚刚帮我好些忙,人怪好,你得给她多加几分。”
又凑过来给她眨眨眼,“我之前去你们学校交换过,所以喊声学姐没错吧?”
付汀梨没想到还有这层联系,弯了弯眼,“没错。”
学生笑了笑,又拍拍付汀梨的肩,跟闻英秀贫嘴几句就又去忙了。
付汀梨刚打了半天纸浆,没顾得上戴围裙,这会裤子和外套上都蹭了不少灰屑,有些灰头土脸,却不显得脏。
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站着,还笑盈盈地迎着闻英秀的目光。任谁看了那双眼,都觉得她畅快坦诚。
闻英秀瞥她一眼,“以后别干这些没用的杂活,给你发工资的又不是我,更不是我那个爱攒人干活的学生。”
付汀梨说,声音柔软清亮,“我知道,没关系的闻老师,就顺手一个忙而已,看见就帮了。”
她向来如此,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别人揣摩她的好心背后是不是别有所图,也不太想去在意。
如果连这种事都要放心上去,像烤串似的烤个来回,仔仔细细思量利弊,那不敢去帮忙不想去帮忙的事情也只会越来越多。
付汀梨发誓自己不能变成这样。
就算家里破产负债,她落魄到住廉价出租屋,再也触不及昂贵梦想。
也要守住这样坦然的心思,让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尽量延缓一些。
闻英秀“嗯”了一声,过一会,像是才想起之前那个问题似的,皱了下眉,提高音量,
“当然要加你的名字,好歹是个现场雕塑指导。”
顿了一会,又好似在强调,“虽然是加在我名字后面就是了。”
-
从工作室出来,又是那条美术街。
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年刚过,人们都攒着汲取的节日温情,争分夺秒,迈入更紧凑的生存节奏。
这里便冷清下去,像是一场艺术电影放映结束,只剩下晦暗中微弱的光在摇晃。
付汀梨最近喜欢上这里,每次过来工作室都得驻足一会。
很简单的原因,这里和出租屋的对比很强烈,却又没有高楼大厦般会将人吞噬的不可控力。
是她能与艺术纠缠的最简单途径。
最关键,是免费的。
于是,她又遇见了她的新朋友。还是背着上次那个双肩包,这次戴了一个软塌塌的暖蓝色渔夫帽,像只可可爱爱的小企鹅。
拿着笔记本,好像是在记些什么
和可爱的人再相遇,让付汀梨都变得轻快。她悄悄走过去,垫起脚,拍了拍人的肩。
等人往右看。
她就往左冒出头,笑眯眯地问,“你好呀~”
新朋友便慢吞吞地往左看,“你……你好。”
她又转到右边,看被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你在记什么?”
新朋友不嫌她烦,又耐心地转到右边,“记,记展览日期。”
付汀梨觉得有趣,又往左边钻,结果被新朋友一下拎住衣领,像被锁喉。
“你现在还没去看嘛——”她说了一半的卡在喉咙里。
新朋友“呵呵”地笑,然后松开,替她整理衣领,
“抓到了!”
她被松开,猛地弯腰咳嗽几声。冬天对她不友好,被衣领扯到喉咙,冷风一灌,她又咳得厉害。
咳嗽连着肺,甚至好像扯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让她有些疼。
新朋友愣住,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慌乱地拍了拍她的背,“你……你怎么了?”
她捂住胸口,直起腰,连连摆手,“没事,就是冬天太冷,被风一吹就咳嗽,老毛病。”
“那得去治。”新朋友语重心长,好像她才是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付汀梨弯着眼笑,“好。”
又转移话题,“所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记日期,这几天都没去看过吗?”
新朋友被她成功带跑,想了一会,看一眼她,低一下头,声音有点委屈,
“因为,必须,必须有监护人,才能进去。但她们,都要工作,我白天也得工作,不能,不能耽误事。”
付汀梨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多数唐氏综合征患者都有着智力滞后的特点,为了合理管控,部分公共场所都要求需要监护人陪同。
但她也知道,“监护人”这个说法并非那么死板,不是要求户口本上的“监护人”,而是一个足以承担起看管责任的大人。
她看着新朋友委屈的表情,思忖了一会,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朋友抬头,对她过分跳跃的话题感到有些迷茫,“我?我……我叫杜丽。”
“很好听的名字啊。”付汀梨笑。
“那你呢?”
“我叫付汀梨。”
“付……汀……梨……”杜丽重复,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疑惑。
付汀梨想了一下,便拿起她的笔记本,又拿起她的笔,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给她看。
杜丽等了一会,没看到付汀梨写完,便主动凑过去。
结果只看到“付汀梨”三个字,笔记本就一下被眼前这个漂亮温和的人阖上。她看到付汀梨笑着,
“等回去再看好了。”
然后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今天好冷,你什么时候回去?”
杜丽过了好一会反应过来,“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要……要和其他,朋友,一起聚餐。”
付汀梨嘱咐,“回去小心哦。”
杜丽点头,抱着笔记本,像是抱着珍重礼物似的。
然后看着付汀梨在冷风中连着咳嗽了几下,看付汀梨回头朝她挥挥手,脸色苍白,却弯着眼睛笑。
笨拙地想:下次见面,要问这个朋友,愿不愿意带她去看展览。
这个朋友看起来,很漂亮。漂亮的人都是好人,应该会答应她吧?
等付汀梨走了,一辆黑色的大车开到街边。杜丽缩着肩,钻进车里。
车后座已经坐着一个人,是她的妹妹,也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负责人,一个没有生病的人。
一进来就笑眯眯地问她,“今天见到新朋友了吗?”
“见到了。”杜丽也笑,然后对上后视镜一双漂亮得像画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看的画册上的人跑了出来,唰地一下变到她面前。
但她妹妹说不是,说这个人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赞助人。“雨伞巴士”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妹妹说,她们找来的正常工作,平日维系的正常资助和开销,都是这个漂亮的人赞助的。
有一次,她在商场的广告牌上看到这个人。妹妹捂住她的嘴巴,很认真地和她强调:
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有人知道了,她们的生活就会很难安宁下来。
“什么新朋友?”后视镜里的漂亮眼睛看过来,对她笑了笑。
杜丽很信任这个人,便把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一个长得漂亮的新朋友。”
驾驶座的人接过去,从衣袖探出的手指白皙而细长,漫不经心地翻页,然后倏地顿住。
手指停留在页脚,视线从纸页上滑过去,那上面写着几行字:
杜丽,你好,你的蓝色帽子很好看。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电话:1837364526X。
我也很想去看一次展览,有空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后面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像手被冻到然后莫名往外划了一下,有些畸形,弧度却莫名很大,像咧到耳后。
她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而不是:我可以带你去哦。
驾驶座的人盯着这行字,许久,笑了一下。
杜丽的妹妹凑过去,有些担心,“有什么问题吗孔老师?”
“没什么问题。”孔黎鸢很利落地回答,然后将笔记本还给杜丽,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人。”
杜丽心满意足地接过,打开笔记本看到里面的字,一下愣住。
孔黎鸢问,“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是新认识的,很好的朋友。”杜丽强调,然后停顿了一会。看到前排的车钥匙上挂着的巴斯光年。
有些开心,因为这是她上次做手工送给她的。“雨伞巴士”里有很多人都做了,但孔孔唯独收了她的巴斯光年。
于是又眨了眨眼,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双漂亮眼睛,问,
“孔孔,你呢?你有什么好朋友?”
车内空气一下安静了许多,好像凭空闪过去一层黑光,弥漫到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就在杜丽妹妹哈哈笑,打算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
孔黎鸢却回答了。她望着路,声音却莫名显得远,像是在时间之外,
“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
汽车发动,她的声音隐在引擎声里,像自嘲,却轻得像是快要消逝,
“她是被我偷来的。”
美术街的光影诞幻不经,窗外飘来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世界好像失真旋转,加州的风吹过来。
后来她不止一次回想:
加利福尼亚的夏天,从一开始就只有三天,也是一场只燃烧三天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