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辛最亲近的亲人们正含笑看着她, 她们鲜活得似乎还存在于世上。一举一动都符合古辛对她们的想象。
有天光自头顶落下,缥缈如薄纱,圣洁地覆在所有人的身上,很美, 却也很残忍。
因为这辆火车在用这种方式提醒, 生与死隔了一层看不见前路的空茫, 莫要回头,莫要停留。
理所应当地,古辛被她所爱的人们轻轻推走。
她的脚步踩在轰隆隆震动的地板上, 前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但脚尖落地的一瞬间,她不顾无数神话的告诫,转身向后看向冥者的世界。
她还没有和她们再说说话, 她还没有讲述自己这些年有多棒, 她也没来得及询问往后漫长的几十年人生究竟要如何度过。
可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几缕袅袅青烟,它们蜿蜒着向上,飞向不知何时打开的天窗。
原本站在车厢这头的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古辛停在了原地。
爬山虎奋力地攀爬着, 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老房子的窗外, 一路蔓延上她的心墙。
古辛抬头,没了盖子的火车依旧一路奔驰, 天空中的云一会儿是小狗的样子, 一会儿又是棉花糖的样子。天气还是很晴朗, 不知道飞上去的人们, 触碰到这样的云后, 还记不记得她。
“……不和我多说说话么。”
古辛努力地仰着头, 寻找那几缕微不足道的烟气。
这样的烟,她只在小学的课本插图里见过。
它们往往会从村庄中一座座小烟囱里钻出来,姹紫嫣红的花朵掩映着土地、稻田,还有勤劳工作的人们。
课本真是神奇的存在,有烟火气,有槐花香,有杨柳依依。
它有一年到头的春夏秋冬,有老人小孩,还有生与死,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充满幻想与现实的文字世界。
古辛想,从那天起,到现在,她们好像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如果是已经到了新的人家,成为了别人的小孩,那她原谅她们如此匆忙了。
小孩子是要上学的,是要睁着纯真的眼神,去皱着眉头读书念诗的。
她们会读到父母,孩子,社会。会读到爱与痛苦。
或许某一天,还能读到古和辛。
古是久也,故也,天也。形容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物。
辛是蔬菜,天干,还有辣味。古怪又多变。
共同点是很好写,又很好记。
单独分开认字的时候还好,组合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点难过,有种介于伤心和欣慰之间的感受。
但小孩子不懂这些,晃晃脑袋又是高兴的一天。
——不过,真的会有小孩无缘无故将这两个字组合起来吗?
应该有吧。
可是古辛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伤心啦。
她们下辈子,能平安,快乐,顺遂就好。
记不得她也没关系,没什么感觉也没关系。
因为古辛已经是个坚强的,可以自己活下去的大人了。
母亲和哥哥教给她的课程,她学得很烂,但也在磕磕绊绊地学,或许这门课要等到她年老死去,再见到她们的时候,才能得知这一门课的分数,她有没有及格。
古辛转过头,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面很多人她认识,也有不认识的。
但每路过一个人,她们都会变成白色的雾,环绕在她的身边。
她迈向了下一节车厢,里面没有人,是空的。
天色陡然一暗,车窗外晴朗的景象变幻成了另一幅模样。
古辛站在正中央,外面如同电影画面,被人按下了播放键。
从她喝得烂醉如泥地醒来,意识朦胧间闻见了晏双霜的味道开始,这是她第二段人生的起点。
景象过得飞快,一帧帧画面不断往前。
时间在奔跑,它将所有的事情,如同燕子一般从泥地里衔回来给她看。
画面播放到哪里,与之相对应的感情就会如潮水般涌上来。
可是古辛很冷静,她好像是在用第三视角看着画面、看自己。
环绕在她身边的雾气起起伏伏,温顺得如同宠物。
当时间终于走到最后——她静静地看着晏双霜的那一幕时,所有的一切都定格了。
古辛看着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闭着眼的晏双霜,停了一分钟,又或者一个小时。
然后她转过身,一只脚踏进下一节车厢,却发现外面的天空刚好定格在她醉酒醒来之前。
她处于两个车厢之间,回过头去,两节车厢外面的景色是截然不同的。
下一节的天空好像在等她进来,等她开启新的画面。
古辛最后看了一眼晏双霜的脸,她抬脚,踏步,走进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去。
时间停滞一瞬——然后开始疯狂倒流。
*
晏双霜醒来的时候,发现古辛侧着身子,枕着手臂,面对她,睡得一脸安详和平静。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侧过了身子,和古辛形成了镜像一般的面对面。
外面有电器的声音,晏双霜听见阿季在轻手轻脚地煮着什么,香味充溢了整个帐子。
放在往常,晏双霜多少也会起床去看看,问能不能帮个忙。
但现在她难得地告诉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她要多看看旁边这个被她收入怀中的太阳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疲惫而辛苦?
长途跋涉了这么远,古辛一个字都没问,确实是她的风格。
她是晏双霜的盲信者。
这一看,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晏双霜才恍然惊觉自己应该起床了。
可古辛还在沉睡,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好像在做一个难得的美梦。
晏双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叫醒她。
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隔了一道帘子的另一个帐子内,阿季在锅炉前忙忙碌碌,她的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
是个女人,也是个Beta。
她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扎着高高的马尾,上半身是看起来不太合身的短袖,下半身是宽松的工装裤。
当晏双霜出现的时候,女人也瞬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像是草原天空的鹰隼一样锐利,好像在说谁入侵了她的领地。
晏双霜被这股充满野性的攻击眼神给刺了一下,但阿季也很快回头,欣喜地说:“姐,你醒了?”
女人瞬间又变得无害了。
她侧头问阿季:“这是姐姐?”
阿季左手拿着汤勺,右手拿着筷子,理所应当地说:“是啊。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姐。比亲姐还亲的那种。”
阿季强调了一下。
女人意会,冲晏双霜点了点头:“姐姐好,我是阿季的女朋友。伏青云。”
阿季的脸色骤然爆红:“谁、谁是你女朋友。”
伏青云一脸认真:“你啊。不是说好了,我回来就当我女朋友吗。”
“我那是……”
“你想反悔?”
“也不是……”
“不反悔就好。”伏青云说。
阿季被噎住了,半晌,她顶着红彤彤的脸颊,将汤和饼一股脑放到伏青云的手里:“你吃你的吧!”
转身噔噔噔地出了门,带着她的两条牧羊犬去羊圈那边了。
这是难得的羞涩。
晏双霜杵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坐到了伏青云的对面。
走近了才发现,伏青云身上有一些狼狈,不知道是在哪个犄角旮旯蹭上的。
她吃饭吃得很快,或许是在熟悉的领地,又有些懒散。
伏青云注意到晏双霜的眼神,吃饭中不忘礼貌地回:“姐姐什么事?”
“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名字就好,晏双霜。”
伏青云从善如流。
两人不尴不尬地聊了两句,就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晏双霜和伏青云同时看过去,发现古辛揉着眼睛起来了。
晏双霜赶忙走过去,问古辛有没有不舒服。
古辛把自己一双眼睛揉得红彤彤的,跟兔子一样,声音却是稳的:“没有。”
她看向了伏青云:“——这是?”
伏青云刚好吃完,她拿纸擦了一下嘴,很郑重地站了起来,冲她说:“嫂子好。”
晏双霜:“……阿季女朋友。”
网络上开玩笑似得叫她嫂子的人很多,但这是第一次现实里有人如此认真地把这个称呼喊出来。
古辛有点新奇:“你好。”
寒暄过后,古辛继续揉着眼睛坐到了晏双霜身旁,直到晏双霜看不过眼,把她的手强行放下来为止。
她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好聊的,伏青云不会开启话题,但她是个合格的捧哏。
在古辛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时,她会很认真地捧场。
闲聊终结于阿季回来,晚饭是伏青云和阿季一起做的,阿季硬是不要晏双霜和古辛动手,没有办法,两人只能跑去跟阿季聊天。
阿季问:“姐,我看网上都在传,说你好像要得金什么什么奖,你啥时候去啊。”
古辛插嘴:“金棕榈奖。”
“那个是电影的奖。”晏双霜还是忍不住科普,“奖项很多的。我倒是希望得这个奖。”
“是姐的话,肯定没问题!”阿季拍拍胸脯,倒是比本人还有信心。
古辛淡定道:“不止,最佳女主角也十之八()九了。”
“……”
在吹晏双霜这一点上,古辛和阿季是同步的。
晏双霜受不了,将话题转移开来。
晚上的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在天色开始变暗之后,晏双霜就频频看向外面,似乎有什么致命吸引她的东西。
伏青云跑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阿季又给晏双霜她们切了水果,坐在桌子面前瞎唠嗑。
当怀里的手机轻微震动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晏双霜精神一振。
她跟古辛说:“我出去一下。”
古辛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抿着唇说好。
帐子里只剩下阿季和古辛。
草原的夜晚温度变低,阿季早早生了火炉,两人围在火炉前取暖,她在古辛放空的眼前挥了挥手:“辛姐。”
“啊?”
阿季噗嗤一声笑出来:“感觉你和姐还怪有意思的。一个什么都没说,但全写在了脸上。一个什么都看出来了,却装自己没看出来。”
“……听不懂。”
阿季哼了一声:“装傻也没用。我就负责看住你,等会儿再出去呗。”
古辛的目光投向外面,晏双霜不在面前的空地上,也不在视线能触及到的地方。
柴火发出比剥的轻微响声,如同木桩撞向一口洪亮的钟。
过了半分钟,又或许是十几分钟,阿季忽然说:“总觉得辛姐跟之前不一样了。”
“?”
阿季伸出双手,做了个将人框在相机里的手势:“比之前更……沉稳?”
话没说完,阿季自己就否定了自己:“不,应该是更明亮了,好像有张手帕,把镜子上的雾气全部擦去了。”
古辛沉默了半晌,笑了:“嗯,是被擦去了。”
她所有的晦暗,终结于对逝者的释然,和对生者的期盼。
*
晏双霜拿好东西,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给阿季发了条消息:【让她出来吧。】
那一刻,有一抹星光在将暗未暗的苍穹上,划过了一道完美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