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凹槽中流淌着仙人血,不远处悬挂着仙人尸。
两名副盟主跪在地上,两名副盟主的尸身被吊在殿前。
李平安静静站在众仙的视线内,当着漫天仙人、百万仙兵,静而思索,若无旁人。
这一思,就是半个时辰。
哪怕对于金仙而言,数年数月也可做弹指一挥;
但此刻,除却已‘脱离苦海’的天焚道人,东盟众仙官感觉每个呼吸都如此漫长。
天力老人带着几名老者,主动落到了殿前,与几名副盟站在一起,各自等候。
几人也在暗中传声:
“风相也着实会出难题,这般考教,李平安终究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
“唉,稍后若风相再开杀戒,我们可要求情?”
“求情?怎么求?小心风相算你的帐。”
“我可没害过人。”
转眼又过了盏茶时间。
仙兵外围来了几道身影,却是雯柔天仙在两名金仙老妪的护持下,带来了两个中年男人。
这两人按理说也碰不到一起,但此刻确实是并肩而行,还有说有笑。
一人自然是戴上了假发的李大志,另一人却是相貌英俊的‘修道奇才’莫云深。
此二人看到殿前挂着的血淋淋尸身,一时也是变了面色。
莫云深是面色惨白,行至此地已完全明白,今日轩辕陛下是要清洗东盟内的烂肉腐肉。
李大志纯粹是吃了一惊,禁不住嘀咕:“卧槽,真杀副盟啊?”
雯柔问:“平安怎的站在殿前?”
天力老人的传声响起,对雯柔解释了下此前发生的‘风后算账’与‘考教后辈’之事。
雯柔将这般事传声与李大志说了。
李大志双手揣在袖中,感慨一声:“这还真是,别看现在蹦的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大志道友,”雯柔小声道,“平安正主持大局,此间倒是不便与平安现身相见。”
李大志缓缓点头,瞧着李平安的身影,小声问:“道友你说,平安在想啥呢?”
“怕是在想杀还是留,”雯柔轻叹了声,柔声道,“若一下折损四名副盟,对于东盟而言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会极大的打击东盟仙兵的士气。”
李大志点点头:“也是,上面烂成了这样,还要让人仙兵冲锋陷阵,换成谁都会有些不服。”
“大志道友,您素有智慧,当前之局可有什么好的解法?”
“这很难评啊。”
李大志仔细思忖片刻,拿出一枚玉符写了三句话,递到了雯柔手中。
他道:“劳烦道友,将此物送到我儿子手中。”
雯柔小声问:“我能看吗?”
李大志笑道:“当然,您如果能看懂。”
雯柔拿起玉符看了几眼,见到的是三行歪歪扭扭的字符,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她转身将玉符交给身后老妪,后者自外围仙官后绕过,赶去了殿前。
不多时,一名银甲仙将走到李平安面前,低头将玉符呈上。
李平安看到带自家万云宗标识的玉符愣了下,抬手将玉符拿起,道了句:“多谢。”
他定睛一瞧,额头挂了几道黑线。
‘woxiaxiede,wenrourangwochuzhuyi。’
‘nengliyuedazerenyueda。’
‘zuonirenweizhengquedeshi,napaweicibaohanzhongsheng。’
李平安:……
他低头瞧着玉符,忽然轻叹了声,转身看向了惩仙殿内。
风后端坐正中堂前,闭目养神。
李平安朗声道:“风相!我心有疑惑,此事无法决断!”
“哦?”风后缓慢睁眼。
一股玄妙道韵自两人之间流转,非但没有遮掩什么,反而是将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递到了众仙兵耳中。
风后问:“你有哪般疑惑?尽管说来。”
“敢问风相!”
李平安拱手做了个道揖:
“风相既知此间副盟如此多的罪孽,为何此前不惩治!而要等今日!
“就如这位天保副盟!他已足够死十九次,风相却让他多活了十八次,这十八次,是否要算风相包庇此人!”
几名副盟听着这话,道心都颤了几颤。
天力老人更是忙道:“平安莫要乱说!”
“无妨。”
风后摆了摆手,抚须轻吟,缓声道:
“年轻人若都不气盛,那我人族还有什么希望?
“平安,我可告诉你,若非你今日将东盟煮沸,怕是等到他足够死二十次,吾依旧不会出手。
“这并非是等一个契机那么简单,此间内情十分复杂。”
李平安道:“晚辈不明!请风相解惑!”
风后又是一声轻叹:“倒也并非不可说之事,有些时候,这些事不解释清楚,也难以服众!平安,你可知逐鹿之战?”
“自是知晓的。”
李平安落下双臂,正色道:
“逐鹿之野,百族大战,天崩地陷,人族鼎盛。”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却是藏了不知多少白骨。”
风后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缓声道:
“为了赢下这一战,我们付出了太多,死伤了太多。
“今日之事,也不过是当年欠下的旧账罢了。”
李平安故作疑惑:“此间已过漫长岁月,如何会有这般旧账?”
“岁月虽久,遗患长存。”
风后道:
“东盟成立不过三千年时、九千年时,我曾动手斩过总共三位副盟。
“可时间一长,依旧有副盟被腐蚀。
“你为何不问,让天保送信之人是谁?他又为何不能拒绝这般事?”
李平安道:“晚辈正有此问!”
风后叹道:“那人来自圣母宫,乃女娲娘娘近侍。”
此言一出,殿外众仙并无太明显的异样,远处的仙兵仙将,却是纷纷吃了一惊。
李平安沉默片刻,又问:“圣母近侍可干预东盟之事?”
“按理自是不该干预。”
风后道:
“可她们偏要干预,也不断去干预,还曾试图直接掌控东盟,被陛下巧妙化解了罢了。
“平安你可知,除却圣母近侍,这东盟之中还有一批人,他们一遵王命,二遵师命。
“有时,嘴上说着王命大于师命,暗中却是便宜行事。
“这些人,遵的是西面的教主,陛下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平安又问:“风相所言,圣母近侍,西方弟子,此二者制衡东盟,为东盟之祸根!那为何,陛下不剪除祸根?”
风后反问:“你当陛下为何壮年退隐?”
李平安皱眉问:“可是圣母娘娘逼迫所致?”
“并非圣母娘娘逼迫,圣母对人族一直是好的,但圣母有时必须顾虑更多。”
风后叹道:
“此事归根结底,算是西方教逼迫。”
“西方教逼迫?”
“这也非什么秘密。”
风后摇摇头,缓声道:
“昔日西方教教主找来,说愿帮人族战胜蚩尤率领的百族,给的条件就是西方教可在人族传教,陛下自是答应了。
“可后来,西方教既不出人,也不出力,还在最后时刻,以教主之法力、生灵之大义,逼迫我人族不得尽全功,以至于大批自损寿元的金仙、天仙,最后含恨而终。
“最可笑的是,西方教的二教主竟还厚着脸皮,让我人族履行诺言,允他们西方传教!”
李平安皱眉问:“陛下便是因此事隐退?”
“这只是其一,也是一个主因,陛下当年选择隐退,就避开了西方教的施压。”
风后叹道:
“陛下隐退,与娘娘布置绝天大阵有诸多关联。
“此间隐情今日与你一并说了,也让众将士听一听,免得众将士以为,东盟腐败、祸根在于陛下。
“覆盖南洲的绝天大阵,是因陛下与圣母的一次争执。
“陛下以为,仙与人当为一体,仙人与凡人本质并无不同,仙人作恶虽会伤及许多凡人,但仙人也有护持凡人的举动,善恶皆系于人心一念。
“圣母娘娘以为,修行练气之后,人已脱凡,无法站在凡人身旁看待问题,对生死也有不同的看法。
“随着人族不断繁衍,大部分人族都是没有修行资质的,无修行资质之人抬头去看逍遥长寿之仙,心底如何能平衡,只会觉得这一生毫无意义,故当仙凡分离。
“这二位的分歧越来越大,最后便是一场大吵,圣母以无上法力造化绝天大阵,封闭了南洲。
“南洲自此无练气之事。
“陛下自那之后乘龙归隐,让人皇之位自南洲流传,有了后续五帝轮转。
“南洲流传着三皇五帝的说法,各古国兴起、衰落,凡人活的多姿多彩,也算安稳了数万年。
“后又有大夏之国,成了新的天下共主,一改禅让之制,让王位自行流传,大夏国的人皇之位流传了数千年,自此走上了一条与东洲全然不同之路。
“圣母与陛下的分歧,到底是谁对、谁错?很难评判。
“当时数十个因由互相交错,才有了陛下的退隐;陛下退隐的目的,也只是将这些问题暂时压下,拖一下时间,给人族恢复元气。
“我知你想问什么,为何陛下不早日剪除这些弊端。
“非不去剪,实不能剪。
“陛下隐忍六万余年,换来了东洲繁盛,人族仙人数倍、十数倍于西洲妖族,等来了人族一批金仙巅峰高手突破至太乙,有了与西方教叫板的实力。
“陛下的计划,是隐忍十万年,人族再多几名大罗、再多几十名太乙,等道门过了道仙劫,道门众仙再次走出他们的道场,制衡西方教。
“那时,人族自可了结上古仇怨,斩了百族也好、降服百族也罢,都不必再让大批将士堕魔自焚。”
李平安低头长叹,心底已是明白了大概。
归根结底,还真就是西方教搞事。
西方教庇护百族,人族没有能够与教主一战的高手,更别说西方教还有两位教主。
西方教的逼迫、与圣母的分歧、人族元气大损,轩辕氏被迫退隐,为人族恢复元气、发展自身争取时间。
过去这六万年,轩辕氏只能顾大局而忍小患。
西方教与圣母宫将触手伸入东盟,不断搞小动作,轩辕氏与风后却只能将这些罪责一笔笔记上,等后来清算。
李平安沉默思索。
风后一声长叹,继续将这些话说给李平安,说给东盟诸将士:
“平安,现在你可还怪罪,我等不去早点铲除这些蛀虫?
“像你我二人,是站在东盟之上看待这些问题,觉得此间蛀虫危害东盟,坏我人族兵事,当杀。
“像天焚天力,站在东盟之内、东洲之上看待这些问题,他们看到的是西洲藏了的无数妖魔,这些妖魔对我人族虎视眈眈,他们担心人族金仙折损太多,会让妖魔有机可乘,故一直心有疑虑而不敢对这些人出手。
“而东洲炼气士观东盟,与东盟无关联者多敬畏,与东盟有干系者多谄媚。
“陛下看人族时,只要人族总体是稳定的,有些边角之腐,定时驱除就可,他关心的,是人族如何在天地间生存。
“这天地之事,到了最高层次,就会引出几位教主人物。
“昔日,那西方教大教主与二教主同时现身,阻我万千兵马席卷西洲,陛下又能如何?当时哪怕竭尽全力,也不敌那二教主,轩辕剑不过后天灵宝,破不开七妙宝树。
“若说包庇这些罪臣,属实算不到陛下头上啊。”
李平安低头做了个道揖:“请风相恕罪!晚辈并不知此间有诸多内情。”
风后摆了摆手:“你是年轻人,年轻人血气方刚,言刚语硬一些不碍大事,可平安,今日我们也只能清洗东盟的罪臣,无法去问责圣母宫的侍女。”
“为何不能问责?”
李平安昂首挺胸,朗声道:
“我愿带一支兵马,去女娲宫要人!”
“笑话!”
风后笑骂:
“圣母娘娘身边之人你都敢抓?你这是要让陛下、让人族诸炼气士不孝不忠啊!”
“忠孝之事,在于心正!”
李平安朗声道:
“风相您给我的这两枚玉符中,记下了天鹤、天齐两位副盟主的一切罪责,但这些罪责之中,并无他们纵容子嗣、亲友杀人之罪,也无贪墨贪腐之举。
“其罪状有三类,一是为圣母宫几名侍女行方便,自西洲开人牲之事。
“二是听圣母宫侍女、也就是那所谓尊者之命,私自调动兵马,为圣母宫侍女所用。
“三是帮圣母宫侍女自东洲敛财聚宝!
“此三类罪责,总共有数十条!还好没有替那些侍女,去给妖族高手送信!
“若今日只杀副盟四人,而不去问责圣母宫之侍女,岂不是舍本逐末!
“再者!那些侍女私通百族诸高手,何不治以此治罪!”
风相苦笑:“圣母出身百族,有旧时好友,如何不可联络?但诸侍女为达成她们点小心思,故意腐化我人族兵将,差我人族兵将行此事罢了,这事如何定罪?”
李平安眉头紧皱。
风相笑曰:“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了,现在你已明了,东盟之事复杂在何处,拿出个章程来吧,年轻人不要怕试错,错了认罚就是。”
李平安:……
好家伙,又被推回来了。
风相这打太极的功力,比他高了何止万倍!
啊,对,人家本来就是研究八卦的。
李平安看着掌心玉符,仰头长叹:“父亲!孩儿遵从您的教诲!去做认为正确之事,哪怕为此抱憾终身!”
他转过身形,手中高举轩辕剑令:
“将这两位副盟拿下!捆缚绑束,押去女娲宫前!我将亲去女娲宫,对质诸仙子!”
众将都是一愣,而后看李平安的眼神多是震惊。
一抹仙光落下,却是清素提剑而来,周遭众金甲、银甲仙将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天鹤、天齐二老人并未反抗,低头被束,各自面露苦涩。
外围,李大志额头挂满黑线。
不是,第一句话没看见啊,他瞎写的啊!
圣母宫那是能随便问罪的地方吗?女娲娘娘是人族的母亲大人啊!
啊这!
李大志当然看明白了,刚才李平安与这位风相在一唱一和,故意聚势、转化矛盾,此刻这百万仙兵与东盟众仙官已是同仇敌忾,不少年轻面容更是面露怒色。
但这事、这事……
“大志道友,”雯柔在旁轻叹了声,“能教出平安这般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儿子,您自身之品性也可得见,小妹着实钦佩。”
李大志挺胸抬头,背负双手,道:“这孩子倒是没辜负我对他的教诲。”
雯柔含笑点头,下方众仙官已开始驾云而起,百万仙兵开始排兵布阵。
李大志心底暗自焦急。
这可不兴真去啊?
以身为剑,也不是这么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