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张元鹤此计一出,旁边就有几员将领,面色迟疑。
龙骧军主将谢道成一下就变得面红耳赤,横了张元鹤一眼,怒道:“此计大谬,战船联成一体,以铁锁固之,倚为干城,但汶江水阔,船行缓慢……
若是般至江中之时,对方施用火攻,到时候,二十万大军,可能付之一炬。”
“咦……”
陈平目光微闪,看向这位面色刚毅,一脸大胡子的彪悍水军将领。
心想当初真武王姬长风,用人的眼光着实不错。
选的谋士是天下有名的顶级诡谋。
用的将领,如虎威将军许延宗,以及龙骧将军谢道成,全都是难得的大将之才。
许延宗此人,当初在兴庆府曾经打过几次照面,知进退,晓生死……
武艺虽然也算不得太高,只是先天顶峰级别的高手,在平常战阵之上或许已经算得厉害,但是,在波及整个南方的大战之上,这种战力就有些拿不出手。
但是,这人的军略却是极为不凡。
战场触角也是极为敏锐。
那一日,陈平领三千骑夜袭真武王六万大军,也是虎威将军第一时间发现拦阻陈平冲阵军队。
被陈平一剑余波扫过,重创垂死。
以至于现在还在漓教城内养伤。
这还是因为陈平看着人才难得,所以亲自派出医官好生照料,并且,还用青木长生功输送生机。
否则,被陈平的黑龙剑攻击,剑元入体,许延宗根本就撑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而眼前这位龙骧将军谢道成呢。
与许延宗一般,同样是从草莽之中被真武王简拔而起。
这些年来,领军与东木军和七煞军不知战过多少场,打下了赫赫威名。
更是压制得靖海王姬长烈不敢窥视漓都半分,只能够悄悄经营自己的力量。
当日谢道成一见陈平,过手只是半招,看看不敌,就立即拜伏乞降。
陈平还有些小看此人。
觉得他也太过贪生怕死。
今日一见,又觉得有些小看了此人,人品如何,其实与才学并没有太大关系。
这人竟是少有的文武双全之将,一眼就看穿了张元鹤所出计谋中的巨大隐患。
当然,也有可能是谢道成主练水军,擅长指挥战船作战,对铁链锁船这种不太灵活的战法天生嫌弃。
同时,又对火攻特别注意。
因此,才有此言。
“谢将军此言差矣,如今时值九月,天气依然炎热,每晚风向俱为东南大风。
若是对方火攻,无论此火燃得起燃不起,待风一吹,火焰都会飘向对方船上……担心火攻,岂非笑话。”
张策口舌便给,面露嘲讽,他岂会被一个武将驳倒。
此时侃侃而谈。
说得帐内众将俱皆心动起来。
“是啊,如果是东南方,这火万万烧不起来的,就算是用火箭射出,烧毁少量船支,也波及不到船队。”
“所有船只联合一起,布下大阵,就如移动城池,只要靠岸,对面燕北飞又岂是我军对手?”
“没错,燕北飞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先行一步,把各大世家豪门水军精锐收罗在手里,若说百战精锐,舍生忘死,我等又何惧他人。”
这些人说得其实也有些道理。
当初燕北飞联合各大世家,集兵一处,渡江攻击东木军,却是把江东水军大部调派离开。
等到陈平以鲸吞天下之势,大军东出,一路攻城掠地。
但凡对陈平麾下治政方略不满意的豪门大户,全都领着亲卫家丁跑了。
所留下来的,也只是一些不信邪的凶横之士,被陈平大军一一收拾。
当然,多数城池,还是懂得见风使舵,看看打不过,立即望风而降。
这也是陈平在短短一月时间之内,攻下五十二座城池的原因。
这种情况之下,陈平麾下的水军就少得可怜了。
这些所谓的战船,也几乎是收罗了数个沿江大城,把所有货船渔船都已经集齐,总计八百多条大小船只。
真的拼水战,那自然是羊入虎口,陆战再强估计都没有多大作用。
若是让陈平麾下这支军队站稳脚根,渡过汶江,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除了燕北飞那四万多御林骁骑的战力胜过己方不少,其余被这位大都督收降归拢而来的一些散兵游勇,比起陈平军队,就要差上许多。
双方兵力相差不多,步骑更是各擅胜场。
因此,这条汶江天堑,就是此战的胜负手。
“元图先生,怎么看?”
陈平心中隐隐有了计较,却不忙着说出。
这一路攻城,势如破竹,根本体现不了凤元图的谋略精妙处。
随便打打就拿下了对手,并没有遇到任何苦战,也用不着他绞尽脑汁出谋划策。
“此事必有蹊跷。”
凤元图仍然皱眉。
打开折扇,肃容正色道:“平王殿下可曾想过,为何对面早早布下十里军阵,严防死守,与我军对抗?
就算是广云渡口地势广阔,是数百里汶江范围内最适合攻击的地方……
难不成,燕北飞就如此神算,知道咱们大军全都聚集于此,必然与他十里联防大军对上?”
这倒是个问题。
“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陈平面色微动,凤元图不愧思虑周密,眼光独到。
众位将领与谋士着眼点都在如何打赢这一仗的时候,偏偏他关注的并不是怎么打,而是为什么要这样打?
如今这种两军对峙的局面,到底是巧合,还是对面有意为之?
甚至,陈平还估计,凤元图此时可能已然悄悄的对张策张元鹤起了疑心。
军议结束之后,他立刻会派人前去探查张策的出身北景以及人际关系,看看他都跟哪些人交好?出得此计是不是另有所图?
‘难怪真武王对他信重有加……
上辈子的历史之中,一些文臣谋士全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有原因的。
有一个厉害的智谋之士跟在身边,作为主公,要少死很多脑细胞。
不但可以察遗补缺,更是能够主动排忧解难,省心省事得很。’
陈平都有一种感觉,自己都不用太过动脑子了。
哪里像从前那般,面对难题之时,总是左右斟酌,仔细权衡,算计来算计去的,十分辛劳。
现在,要打这一仗,就等凤元图等人直接出个好主意就行,惬意得很。
果然,凤元图都不需要再催,直接说出自己的判断:“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军中,有着左道之士,能够望气……
或者是懂得看星象,能算出咱们主攻点到底在哪?”
“不可能。”
“若是如此,此仗还能打吗?人家掐指一算,就把胜机得了,咱们处处受制。”
“也不是没有可能,据我所知,江左司徒家早早就与燕北飞搅和到一块,当日打破风临城时,也没找到一个司徒家的嫡系族人。
此族之人家学渊源,号称算尽苍生。
燕北飞如果懂得用人,当不会忘记把司徒望那老头带到军中。”
“还有,燕北飞出身神霄剑宗,其师玉霄尊者修为莫测,实为神仙中人。
虽然传闻神武境尊者不会插手王朝争龙,世间大战。
但是,对方很可能假弟子之手,用出什么神异手段来,此事不可不防。”
凤元图话音一落。
帐中就有七八个声音响起。
有担心的,有赞同的,有不信的……不一而足。
果然,身为人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真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思维风暴一旦掀起来,若是少了分辩能力,立即就会被牵着走。
看不清战场迷雾,一不小心就会掉入坑里。
不过,就从刚刚众人分析,陈平发现,真正看得远,算得深的,还是凤元图。
盛名之下无虚士。
“继续说下去,对方既然很可能有着左道之士相助,有何良策可破此局?”
很显然的,陈平已经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对方既然布下十里联防,封锁江面。
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不单单是明面上利用地利,占得优势这么简单。
而是,对面不想与自己战阵对决,他们怕的是自己的“天地境”起阵攻防。
换句话说,如果自己不领大军,不布大阵,只是单人独剑渡江前去,很可能就会被干掉。
这种打法,对面是不怕的,或者说求之不得。
这么严防死守,又何尝不是引蛇出洞。
所以,基于敌人想要你做的,坚决不能做的原则。
这一次,斩首行动,万万不可行。
否则,会十分凶险。
也不知凤元图看没看到这一点,且听他如何出谋?
“自古兵家相争,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天时暂且不说,地利方面,却是对面占优。
而人和方面呢?”
凤元图看了一眼陈平,面色微显尴尬。
已经不是劣势那么简单了。
平王军东出,连下五十二城,兵锋直指汶江西面六十三城,看起来威风八面,势大难敌。
的确,正面战场,也没谁敢与陈平掰一掰手腕,带兵来打,基本上就是送死的份。
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这么一路打下来,得罪的本地豪门大户,世家帮会,以及朝廷官员,那简直多不胜数。
甚至,由于平王军的洗脑队伍,还没有真正扎根乡村,均田薄赋的旗号宣扬出去,也没有深入人心。
被那些豪门大户乡绅士子疯狂抹黑之后,除了一小部分本来就活不下去的百姓,就算是普通乡民,都觉得平王军是反贼,是匪类。
这种观念,是三百年来缓缓形成,大离王朝虽然已经快要玩完,但在民众的心里,还有着威望。
短时间之内,这五十二城,根本不可能如同兴庆府地界那般,拥护这支平王军。
更别提暗暗帮助他们。
不暗中聚兵作乱,就已经是胆小怕事的性格帮了大忙。
燕北飞那边。
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吹捧,自身身份更是尊贵,是大离朝堂派来的御林大都督,算是天使。
有着朝廷大义加身,更有着乡绅士子,帮派豪门使劲鼓吹……
一般百姓哪里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全力襄助,把陈平当作匪寇看待。
因此,“人和”这方面,己方是丢了个底掉。
当然,待得时日稍长,隔江对峙日久,这种情况就可以扭转过来。
无论是加练水军,还是逆转民心,都不是不可做到。
但是,凤元图却奇异的感觉到,这位平王殿下,似乎很不愿意把战事拖久了。
似乎背后有着一根鞭子在抽打着,想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平定南方。
这就很难办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对方很有把握打赢这一场隔江之战,那么,就不能进入对方的预设战场,必须别辟蹊径,另想他法。”
凤元图解释了一句,自己出谋划策的出发点。
“对方既是出堂堂正正之兵,结坚不可催大阵,那么,一些出奇致胜的小小花招,就不必再用。起不到作用不说,反而很有可能被对方看破,然后将计就计,导致大败亏输。”
说到这里,凤元图全不掩饰的看了张元鹤一眼,看得这人一阵心虚,眼神闪烁。
大家都是谋士,段位更有高下。
出谋划策的事情,谁能骗过谁啊。
这“铁锁横江,聚船为城”的谋划,其中到底是否有鬼?现在看不出来。
但只从对面军中有着左道之士这一点来看,这什么东南风、西北风的,就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这一计,有着大大的隐患。
提出这种建议之人,若非智浅,心然其心可诛。
“地利、人和均不在我,自不必另出奇谋。我军唯一优势就是士卒用命,战力强横,当善用此等长处。
宜兵分七路,沿汶江上下,七处齐攻。
如此一来,无论燕北飞那御林骁骑救援何方,也只是救得一路。其余六路,有尽覆之危。”
“妙啊。”
“不错,七路其攻,以堂堂正正兵势压下,除了御林军之外,又有哪一支兵力,可挡我之兵锋?”
“只要有一路兵马过江,立即布下大阵,严防死守,接引大军过江,燕北飞又岂是平王殿下对手?”
凤元图此计一出,众将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精妙。
此战难就难在,己方要抢着进攻,要过江,要防着对方半渡而击。
对面以逸待劳,可以从容布阵,增幅战力。
而己方渡江之时,就是最虚弱的时候,很容易被对面以御林骑军为首,集合优势兵力,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若是分成七处,同时进攻。
如果没有御林骑军作为锋矢,其他的帮派和世家以及收拢而来的反贼军队,根本就挡不住兴庆府不计血本,广传混元金身法练出来的强兵。
是的,陈平在担任混元宗掌教之后,做下了两件影响极为深远的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以三阳焚心法化为道种,打入混元宗各弟子长老的识海之中。
以七星聚元法,飞速造就数十上百位先天境强手以及三位合一境大宗师。
第二件事,就是把混元金身法的铁身境修练功法公开,挑选军中精锐修习。
肉食粮草,更是敞开了供应。
这样练出来的精卒,可想而知,会强到什么程度。
如今,半年过去了。
第一批五万精锐,已经有一大半,都修行到铁身境大成。余者不是熟练,就是精通。
不但力量胜过普通精卒数倍甚至十倍之多,身体之强壮和坚韧,更是有如穿上三层厚厚铁甲。
一般的江湖二流高手,短时间都败不得他们。
这样的精卒,足足有五万之众。
分散在七路大军之中,以为锋刃。
对面的那些散兵游勇,怎么抵挡得住?
当然,御林军骁骑卫,个个都是精锐,倒是能够抵挡。
但他们都是骑兵,马战更厉害。又会不会分兵七路拦挡?能不能拦得住,这是一个问题。
对方用出的是阳谋,十里联防,攻无可攻。
己方也用的是阳谋,兵分七路,挡无可挡。
“好,元图真我左膀右臂是也,此计大好。军议消息不得传出丝毫,众将听令……”
陈平分派诸位将领,各自领军,奔赴上下游两百里战线,共七个大型渡口。
自身却是带领一万精骑,化明为暗,随时准备加入七路大军之中的一路。
“七路明攻,一路暗袭。”
这才是凤元图此计的全貌。
之所以在军帐之中不说全了,是因为无论再隐秘的计策,再精妙的谋划,都保不住有人向外报信。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一路血战,降将众多,谋士归附……
看上去全是忠心之辈,暗地里谁知道心向谁人。
值得一提的是,张策张元鹤,自军议之后,就已被暗暗看管起来。
陈平总觉得,这家伙那连船之策,太狠太毒。
这一点,某位丞相就是刻骨铭心。
陈平不把此人查个水落石出,哪敢再放心用他。
……
沿江对岸。
离着燕北飞大军联营七十里处,汶江下游,山林斜出,一支军队轰隆隆冲了出来。
为首一将,身形魁梧如山,脖颈粗得宛如水桶。
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之上,左手黑盾,右手银锤,舞动破风,呼啸着冲在前面。
眼中露出丝丝寒光,就如上古凶兽一般嘶吼扑来。
离得还远,让人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
前方百丈处,一个身着淡黄罗裙,飘飘有若嫡仙般的绝美清丽女子,站在土堆之上。
身边还跟着一个圆脸娇俏的小丫环。
而在这两个女子的脚下,数十精卒扑倒在地,动弹不得,围着两人趴成一圈,就像是在朝拜。
那粗壮得体阔差不多等于身高,压得马匹都十分吃力的壮汉,舞动的黑盾和银锤猛然一停。
看着眼前这两女,以及对方身周隐隐浮现,笼罩三十余丈的三色光流,心中猛然一震,“可是清竹仙子当面,归某人自问没有得罪于你,不知为何要伤我手下士卒?”
身为东木军四灵八将之一的玄武将军归云,带着残兵浴血杀出一条生路,就算是燕北飞的御林骁骑也没留住他。
倒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
但是,眼前这人听说与隔江大军首领平王殿下相交甚笃,本身又是合一境大宗师,来头更是大得吓死个人。
是海外三仙岛之一南海紫竹林的新一代天下行走。
那就不忙着喊打喊杀。
听听她说什么?
“晚辈此来,实为救将军一命,并给你谋个大好前程。”
方清竹展颜一笑,就如冰雪化开,天空似乎都变得明亮三分。
无论是归云将军,还是他身后的六千余精锐,这一刻,连心都化开了。
竟然生不出一丝半分的怀疑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