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清晨。
褚青打开门，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子，楼上的两个人还在熟睡，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进到楼下浴室，脱掉被汗水湿透的一身运动服，随手扔进洗衣机里，又在大镜子前照了照。
2018年，已是42岁的年纪了。得益于平日的健身习惯和良好的生活作息，他的胸膛仍然坚实宽厚，腰腹平坦有力，顺着耻骨往下，是两条丧心病狂的大长腿。往脸上看，岁月的痕迹却有几分明显，眼尾多了细微的皱纹，皮肤也略有松弛，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透着曾经的清亮。这副身体，加上这张面孔，十足的人间行走荷尔蒙。
约莫半小时后，褚青洗完澡出来，又进去厨房，开始做一家三口的早餐。米淘洗干净，加两碗水和一碗昨天特意留的高汤煮开，再加入肉碎、姜泥，煮到粘稠。然后加青菜、调料，搅拌均匀，就是一锅上好的青菜瘦肉粥。而趁着煲粥的功夫，褚青又和了点面，烙了几张土豆丝饼，顺带拌了一盘皮辣红。当这些忙完，时钟刚好指向八点整。楼上传来两声开门响，跟着是大趿拉小趿拉，两个女人的日常吵架，最后在洗脸刷牙中归于平静。
“爸爸早安，mua！”穿着一身小粉裙的褚小宝飞扑下来，在他怀里蹭了蹭，在桌子的左侧坐好。
“又烙饼啊，你家是不是破产了，我想吃黄油面包！”范小爷晃晃悠悠的蹭下来，特嫌弃的扫了一眼，在桌子的右侧坐好。
“减肥吃什么黄油面包，买俩大列巴你吃不吃？”
褚青坐在正中间，推过盘子，道：“快吃，吃完去你妈家。”
“哎呀，又去啊？不就过个母亲节么，我不爱去，要去你去。”范小爷抓着头发，五官皱成一团，根本就没睡醒。
“大姐，那是你妈！”褚青翻了个白眼。
“嘻嘻！”
褚小宝咬着土豆丝饼，看热闹般的笑了几声，然后就被老妈骂：“笑屁，吃饭！”
“哦……”
她撇了撇嘴，闷头狂吃。褚小宝对食物一向非常热衷，或者说，对老爸做的食物一向非常热衷。这孩子今年七岁，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多，她始终觉得，这多亏了老爸那不亚于任何大厨的手艺，才能让自己茁壮成长。有时候，她甚至会想，爸爸肯定选错了职业。他绝对会成为一个五星级大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个半红不黑的中老年明星，一年到头也没啥戏拍，成天宅在家里带孩子。
明星嘛！光鲜亮丽，又娘又帅，在微博上各种刷屏，每天热点不断，粉丝几千万，一举一动都被娱乐圈关注。可自己老爸呢？唉，他连个微博都没有。褚小宝默默的为爸爸叹息，然后瞅了瞅老妈，又瞅了瞅这栋大房子和豪华装饰，感觉愈发悲哀。唉，这个男人大概连买房的钱，都是老妈拿的……她心里想着事，嘴里嚼着土豆丝饼，不自觉的就发出miamiamia的吧唧嘴声。然后下一秒，啪！她猛地往后一仰，嘴巴火辣辣的疼，却是老妈直接抽了过来。
“吃饭别吧唧嘴，告诉你多少次了！”范小爷毫不心疼。
“哦……”
褚小宝想哭，可又不能哭，她知道自己一哭，肯定又会被骂。
啧！
褚青瞪了媳妇儿一眼，帮女儿揉了揉，笑道：“没事没事，以后注意点。吃饭别砸吧嘴，筷子别翻菜，别站起来夹菜……这是礼貌，也是修养，以后你就懂了。来，再喝碗粥。”
他给女儿添了点粥，褚小宝也皮实，过了一会就嘻嘻哈哈，权当啥事没有。
待三人吃完饭，穿衣打扮，齐齐出门。褚青开的还是那辆林肯领航员，从小区东门出来，奔向附近的一家生鲜超市。那老板正在忙活，见车来了，连忙招呼人搬过几个泡沫箱。
“都给您备好了，一箱螃蟹，一箱扇贝，一箱鲜虾，还有一箱时令水果。我给您放后备箱？”
“我来我来，谢谢你啊！”
褚青下了车，帮忙将箱子装好，一边付钱一边往店里望了望，笑道：“你这生意不错啊？”
“嗨，母亲节么，谁不买点东西回家看看，都是托福托福。”
老板收好钱，看着他上车，渐渐离开，忍不住喊了一嘴：“我说，您什么时候有新片上映啊，我可一直等着呢。”
“快了，到时候我请你！”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老板的小女儿在旁边看了半天，觉着特神奇，嚷道：“哎呦喂，爸你什么时候看上电影了？那人谁啊，明星么？脸生啊，没怎么见过，都演过啥？”
“多新鲜啊，人家可是大明星！”
“切，有多大，有我家小鹿和凡凡一个指头大么？他微博叫啥，我去瞅瞅。”
“你懂个屁！去去去，懒得跟你说。”老板年近四十，穿着件老北京的白褂子，肚子挺得老高，特富态。他不耐烦的轰走闺女，又往车离去的方向看了看，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会儿，才恢复平日的一张生意人笑脸。
“来来来，西瓜特价，河鲜特价！母亲节大酬宾，河蟹买三送一，买三送一喽！”
…………
“我俩过几天去戛纳，我去宣传《355》，他去宣传《江湖儿女》，都要呆上一段时间，小宝就先住这儿。”
“哎呦，这片子去年参展就好了，去年青子不是主席么？”
“别逗了，你们家主席评自己作品啊？”
客厅里，一家人围着一盘黄瓤西瓜，噗噗噗的吐西瓜籽玩，顺便交代了下褚小宝的抚养归属。
范爸非常乐意，范妈就各种嫌烦，道：“不是有保姆照顾么，我还打牌呢。”
“保姆不放心啊，她吃饭都在学校吃，就让你接送一下。”
范小爷和老妈的相处模式就这样，见她还一脸的不情愿，便叫道：“喂，她是不是你外孙女了？有你这么当姥姥的么？”
“我当姥姥怎么了？你当妈的都不尽责，干嘛说我啊？”范妈回呛。
褚小宝噗噗噗的吐得杠欢，压根不在意，还插嘴道：“没事，我上干妈家去，一家住一天你们就回来了。”
“你闭嘴！”
范小爷转头吼道。
“……”
褚青和范爸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子曰：三个女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他们上午来，呆到了傍晚，吃完晚饭才动身回家。俩人认识都21年了，结婚都快10年了，跟范爸范妈的关系自不必提，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在吃饭的时候，褚小宝眯着眼睛，捧着碗，一直盯着外婆咀嚼而发出吧唧声的嘴……她十分想说点什么，可终究没开口。
入夜时分，回家的路上。褚小宝坐在副驾驶，身子扭来扭去，欲言又止。开到一半时，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爸爸，吃饭吧唧嘴是不好的么？”
“是啊，怎么了？”褚青奇怪。
“那外婆吧唧嘴，你们为什么不说呢？”她是真的不理解。
“嘿，你这孩子……”
范小爷一听就瞪眼，褚青向后摆摆手，止住媳妇儿，自己则想了想，道：“你前两天上国学课，是不是学了一句古文。”
“嗯，叫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是说百姓的粮仓充足，丰衣足食，才能顾及到礼仪，重视荣誉耻辱。”
“呵呵，是这样，你外婆也是一个道理。”
褚青开着车，慢慢道：“你外婆和外公小的时候，生活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年代，别说吃好，连吃顿饱饭都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人口多，粮食短缺，经济落后，饿死人是常有的，甚至有些人饿极了，还会抓泥土、煤球来吃。在那种环境下，生存是最重要的，没有人会在意你吃饭吧唧不吧唧嘴，穿的衣服好不好看，用的化妆品高档不高档。那个年代，除了少数人，大家都那样，所以也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不同，社会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已经不存在吃不饱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关注精神享受和内在修养。比如言谈举止，穿衣打扮，审美趣味等等。我们平时教你，要这样，不要那样……是因为等你踏入社会，这些小举动最能体现你的修养内涵，对你的事业和人际关系，都会起到很大的帮助。对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见你想说，但最后没有说，你是怎么想的呢？”
“呃……”
褚小宝很认真的想了想，道：“我就觉得，如果我说出来，感觉不太礼貌。”
“呵，你做的很正确。父母养育我们，付出了很多辛苦，我们因为父母举止粗俗，不通礼节而感到嫌弃，这是十分不对的。他们是长辈，有些生活习惯根深蒂固，我们要适当迁就。当然了，这个你也要观察。有些长辈比较开明，愿意接受意见，你可以开玩笑的试着提一提。但有些人非常固执，好脸面，这种的就不要开口。”
“可是，这样不很虚伪么？就像，就像……”
褚小宝费了半天劲，憋出一句比喻，“我明明觉得你不对，却默认你的做法，不与你争论。”
“争论？”
褚青被这个词逗乐了，问：“那你在学校里，碰到不一样的观点或做法时，都会跟人争论么？
“我没想过，有时候会吧。”小宝抓抓头发，神情姿态，跟她娘一样一样的。
“我说说我的观点，当然不一定是对的。”
褚青在规范女儿的生活习惯上，比较严格；在思想交流上，却没有半点父母的所谓灌输性和压迫感。双方对话是平等的，所以褚小宝十分愿意跟老爸探讨，虽然基本听不懂。
“首先我觉得，争论在很多时候是件无价值的事情。我一般在这几种情况下，才会跟人争论。
第一种，就是他伤害到我，或者伤害到我的亲人朋友。
第二种，我将他说服，我就能改变这件事情，或者更直白些，我有利益可赚。
第三种，我没有任何利益，甚至还会惹祸上身，但我必须要跟对方争论。”
“为什么呢？”小宝问。
“因为，如果我不争论的话，我就会被周围的事物逐渐影响，甚至到最后，我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是自讨苦吃的，是应该被人冷嘲热讽的。
所以我一定要争到底，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我一直坚持的东西是有意义的，并且自己从未后悔过。”
“……”
褚小宝点点头，似懂非懂。范小爷坐在后座，难得的一路没有吭声。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在左前方，斜斜的驾驶位上，一个男人就坐在那里。他的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肩膀依旧挺直，那时在拍《师父》时受了点创伤，幸好没有留下后遗症。天气很热，车里忘记了开空调，衣领处沁了些汗水，有点狼狈的黏在脖子上。他不再年轻了，却一如很多年以前。
“他还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