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们不来找我,再过几天我也要来找你们了,我已经是实在受不了了”。
张织霞的一句话将我从即将发作的边缘拉了回来。我们还在张织霞的家里,因为当她拿出“蝴蝶”寄给她的信后,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当面查验清楚,她的说法是不是真实可靠,是不是能自圆其说,她是不是真的只是帮蝴蝶转寄一封信而已。
也许这就是组长指名要带我一起来的真正原因。组长和我一起看信,信不长,即使我们看得很慢,但也没多久就看完了,此刻我们内心深处的暴风骤雨已经酝酿,强热带高压气旋已经形成,只是地点、时间、诚都不对,所以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帮孩子,呵呵呵呵......”
张织霞嘴角有点抽搐,一脸很奇妙的表情,内容十分地丰富。
“说实话,这封信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困扰,你们知道吗?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是的,我是从小就残疾了,难道我就应该每天都以泪洗面,怨天尤人吗?难道我不应该为自己为了家里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吗?结果国家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我很惶恐,也有一点点窃喜,毕竟得到了社会的认同,可以去帮助和鼓励更多和我有同样遭遇的深处困境的人们。”
“但是这封信给了我当头一棒,喂了我一剂苦药,比我吃过所有的药都苦,比我做过的所有手术都还要难受。荣誉既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与享受,更是一种责任、一种负担,它可以把你捧上天堂,也可以把你摔下地狱。收到信以后,我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我梦到我去人民大会堂领奖,然后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个人连小学都没毕业,首长颁奖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有什么资格来领奖;我梦到我能健康地去参加高考了,正在最后一堂考试里写最后一道题目,感觉自己能得很高很高的分数,突然跑出来一个陌生人抽走了我的卷子,说我在作弊,把我赶出了教室;我还梦到我正在大会堂里做事迹报告,有好多好多人,有少先队员献花,我讲得好好啊,大家都十分感动,突然冲出来十几个刚刚在学走路的包括各种不同肤色、穿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衣服的小孩,冲到我的讲台上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腿,叫我做爸爸! ”
说到这里张织霞都已经有点失声,紧抿着双唇,眼中泛着泪花,强自忍着,仰头看着屋顶,不让泪水落下来。
“那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你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需要什么方面的照顾,我们可以帮你向组织上提出来,相信我们,我们有这个能力。”
李晨风听完张织霞的话,摸出烟放在嘴边,然后又拿了下来,沉吟了半晌,才憋出这一句来。
“不!不需要,我什么照顾都不需要!这些孩子们真的十分可爱,童言无忌,他们不过是《皇帝的新衣》里面那个说真话的小孩子。这帮小天才涉世未深,童心未泯,就像一群在海边和海鸥自由玩耍的孩子,没有功利心,看问题反而更透彻,也愿意讲真话9真的是一帮不怕把张姐姐吓死的熊孩子啊!不过,信里所说的事情如果以后真的会出现的话,早知道不是比事到临头了再手忙脚乱地去应对要好很多吗?至少也有个心理准备。”
张织霞说着,摘下了眼镜,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然后又戴上眼镜,其实她摘下眼镜还蛮好看的。她略带感怀地说道:
“我很珍惜每一位愿意和我交流的朋友,因为我就是这样子的情况,所以我以前有很多的笔友。你们不知道,其实我很喜欢散步,可我不想在外面面对大家怜悯的、善意的或者异样的各种目光,我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坚强,所以执念就每天都推着我在这间小房子里转啊转啊,要散步散好长时间。我能记住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风景,我就想象我们这是到了哪了,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色,然后是到哪了,又看到了什么风景啦。所以,即使那篇通讯发表了以后,我收到的信更多了,每一天都有厚厚的一沓,我都坚持自己拆看这些信件,坚持给大家回信,和大家分享我的感受,给大家鼓励,给大家发自我内心的支持和力量,因为这让我快乐,给我幸福,让我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我张织霞对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是一个有用的人。”
没有华丽的语言,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个浑身透出儒雅之气的齐鲁妹子说得却异常坚定、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只是一个在轮椅上做梦的女孩,如果敌人因为我的精神力量而畏惧,那将是我的骄傲与荣耀!如果以后我会遭遇到挫折、抹黑、诽谤和各种非议,那么我也要用高尔基先生的一句话来回应,那就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和组长不约而同地起立为张织霞鼓掌,向她致以我们崇高的敬意,她腼腆地笑了。
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在再三叮嘱张织霞要严守这件事情的秘密,并得到了张织霞明确的承诺后,我们拿着那封信就准备起身告辞了。
“李同志、林同志,麻烦等一下。”
张织霞喊道,然后自己转着轮椅进来自己的书房,过了一会又转着轮椅出来了,毯子上摆着一封信,她把信交给了李晨风。
“我考虑了好久,怎么才能不辜负孩子们对我的一番深情厚谊,我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面了,来没来得及去寄,麻烦你们帮我转寄了吧。”
信封上写着:黄山省庐阳市中科大少年班,马云云(收),落款是你们永远的织霞姐姐。
李晨风深深地点了点头,接过信收好,带着我离开了张织霞的家。
在广播局大门口我们遇见了王执念,他一手提着一篮子菜,一手提着两瓶强恕堂的白酒和一个酱油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个突发情况是我们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我急忙满怀歉意地冲他笑了笑,说了声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单位上还有点急事要处理,招待所里的门也忘了关,就不打扰你们夫妇了。
趁王执念还有点懵,没嚷嚷起来要留客,我们俩赶紧一边回头跟他解释着莫名其妙的理由,一边加快了脚步,等他回过神来,我们俩已经走远了,只看到王执念放下菜篮子在门口歇气、跺脚。
等上了吉普车,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在回去的车上,我就想和李晨风谈谈“蝴蝶”这封信的事,我有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话想要找人说,不说出来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要炸了!
但刚想起个话头,就被李晨风用严厉的目光给制止了,只好又把火给憋了回去。
等车子转了一圈,回到招待所小楼,李晨风没有和大家说话,先是喊上柳子元、再带着我到了他的屋里,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蝴蝶”写给张织霞的信拿出来,放进了他带来的绝密文件袋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封好口子,打上封印,然后又把文件袋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再把公文包锁好,收进房间里特别安装的保险柜里,再把保险柜锁好。
接着就是开会,李晨风简单地向大家通报了下情况,经当面证实,张织霞不是“蝴蝶”,目前也还没有发现她和“蝴蝶”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蝴蝶”从外地给她写了一封信,并请她转寄九号机,然后她因为不良与行,所以要她家的小保姆殷素素帮她寄信,殷素素因为临时有事,又请认识的胡文海帮她寄信,胡文海因为看到其中有一封信是寄到保密单位的,鬼使神差地拆开了信。“5·10”专案的整个情况已经基本查清楚,整个专案组除了留人在歆县处理一些未尽事宜外,可以撤组了。
组长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对“蝴蝶”最新的来信这一情况介绍得非常地含糊,包括下一步的寻找方向这一问题都没有跟大家透露,总之的归纳就是事情查清了,“蝴蝶”也不在这,我们可以走了。
会中,谭燎原提出了一个问题,张织霞怎么办?她看过“蝴蝶”的信,又了解相关的信息,对我们整个案情涉入得很深,要进一步采取保密措施吗?李晨风的回答是,如果一个被我们的党和国家树立为全国先进典型,号召大家向她学习的人我们都不能信任,那我们还能信任谁?
大家就都没有再就这个议题发言了。
因为三分厂、虚构的工程,还有那个叶启辰,关键的是盖在胡文海头上的一系列案子,还有其中涉及的知情人物,潘葱、季沫、殷素素等人的后续工作都要留人在这里按组里的安排进行收尾,该调离的调离,该安置的安置,所以组长安排谭燎原继续在歆县工作一段时间,好在还有借调来的刘援朝可以给他打打下手,帮帮忙。
歆县县委关于“零点行动”和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报告几易其稿以后,已经由麻小青亲手送到了李晨风手上,所以李晨风在这边的事情已经干完了,其他人都跟着他走,先回京城,然后再听命令。
等忙完这一切,李晨风拿了酒,把我喊到他房里一边喝酒一边谈话,我们谈得很多,谈了很久!
当我们两个喝得熏熏然,讲得正起劲的时候,李晨风突然停下了话头,对我说:
“听!有人在唱歌。”
夜风习习,真的悠悠荡荡地飘来了一阵歌声,那估计是孩子们在排练庆祝“六一”的节目。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小船儿轻轻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