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鹰潭。
市区内的游客比前几日少了很多,比斗结束,纷纷回程,当然还有一些人要暂住一宿。时间已经过去半日,积聚的情绪才刚刚发酵,整座城市都陷在一种亢奋的事后状态中。
就像你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度完美的繁殖活动,疲惫又松弛的躺在床上,意识与身体相融,满足与通透并举,神游太虚,体会着生命的大和谐。
三个字,美滋滋!
每个地方,每个人,似乎都在谈论着三场斗法。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较为正面的,将道术呈现在众人眼前。
尤其是张守阳最后那一剑,根本突破了群众的想象力,成为谈论的焦点。
我有一剑,可装逼天地!
剑仙梦啊,就像西方的魔法师一样,有几个没做过呢?
当然了,也有人疯狂怒斥,光天化日,当众杀人,甚至官方默许……如此下去,礼崩乐坏,秩序混乱,国将不存云云。
相应的,亦有人予以反驳,如今世道大变,还抱着安稳度日的过往心思,只会早死早超生,呼吁大家尽快转变心态,适应环境等等。
说的都对,政治也好,经济也罢,包括文学、艺术、食品、医疗、套套等等,每当变革期来临时,都会有一大波前浪被狠狠的拍在沙滩上。
“……”
顾玙提着剑匣走在长街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独自闲行。
十一月,南方气候渐渐寒凉,但鹰潭是龙虎山、圭峰、三清山、武夷山、五府山的五山环绕之地,灵气浓郁,显得比较温暖。
周遭异化生物繁多,由于紧挨着天师府,官方视为重中之重,早早部署,没发生什么兽患。偶有突变的巨型野兽,也有天师府的道人下山解决。
他没去找白雨一伙,见面就太尴尬了,在街上逛了一会,忽听电话声响,拿起一瞧,却是龙秋。
“喂,哥哥……哦,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你别挤,离我远点……”
“视频啊!视频啊!”
那边传来小堇的嚷嚷声,电话挂断,随即又发来一条视频通话的邀请。顾玙找了个安稳地方,点了接受,屏幕一闪,现出两个妹子的大脸。
“姐夫,现场到底什么情况,快说说快说说!”
小堇都黏到了屏幕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珠来回滚动,瞅着跟鬼一样。
“网上不是有么?”他把手机拿的有一米远。
“那都是八卦消息,你才是官宣啊!哎哎哎,最后那一剑是不是你作弊的,太吊了!”
“算是吧,我借了他一道剑气而已。”
“哈哈,我就说嘛,那帮家伙怎么能这么厉害了!”
小肥皂仰头大笑,隔了两秒钟,pia的又贴了过来,然后就变得很伤感,叹道:“唉,现场一定很好玩,自从99年以后,就没有像样的战斗了,可惜我没看着。”
“99年怎么了?”龙秋奇道。
“你不知道么?”
小堇莫名惊诧,激动的连连比划,嘴巴张开,特想一吐为快,却又生生忍住,“哎呀,我不能说啊!不能说啊!”
“你发神经了,到底怎么了?”龙秋愈发懵逼。
“唉,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我正在幼儿园大班跟小盆友们玩亲亲,突然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年仅五岁的我就上了战场……呜呜,一个连的兄弟姐妹,就剩我一个了!也不知盘古号最后有没有杀出去?”
那货戏精附体,悲怜自语,还抹了抹眼睛,居然要哭。
“行了,你别胡扯了!”
顾玙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打断,问道:“你那翻天印炼的怎么样了?”
“那东西太大了,每天都在弄,我都快死了!”小堇抬起头,一秒换画风。
什么鬼?
他蛋疼。
还是龙秋老实,翻译道:“她法力不太够,石头又过大,七七四十九天是炼不成了,还得等些时候。哦对了,盛天这边要重新规划,像一道河、二道河、三道河……都要扩建升级,还要修路,白城倒是没啥动静。”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哥哥介绍情况。
重新规划?
顾玙皱皱眉,这影响就大了,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回去瞧瞧。而随即,他又问:“哎,你姐呢,怎么不见?”
“哦,姐姐今天去沙岭了,前阵子不是抓了一只大蜘蛛么,她想养着玩,就去找一只雄的回来配种。姐姐还说蛛丝很有用,可以缝衣服,做小雨伞什么的。”
蛛丝,做小雨伞……
顾玙抽着嘴角,看着半懂不懂的龙秋,忽然觉得妹子特了不起。活在一个如此神奇的家庭里,还能保持一颗童心和正常的脑回路,不得了啊!
跟着,几人又聊了一会,电话挂断。
结果他的手机还没离手,叮咚咚的又响了,却是谭崇岱。
……
街角,公园。
树木繁茂,草坪一片翠绿,阳光温润,半笼半掩的映着绿地,色彩轻分。另有一座怪石假山,脚下一方池塘,锦鲤逍遥游动。
几个游人或在回廊闲逸,或踱过木桥石路,呈现出一片安静美好的图画。
顾玙和谭崇岱并肩而行,老头那一身道袍装束,不时引来路人张望。他无奈,只好挥袖示意,又往公园深处走去。
俩人之前聊了不少,顾玙看出对方的身体衰竭,但那种环境也不好多提,还想着有机会帮上一帮,谁知对方主动找了过来。
“老道长,我观你气息枯败,游丝飘离。这有几颗丹丸,你每日服半粒,三天一次,或许有所好转。”
他取出葫芦,倒了七八颗丹丸,顿了顿又装回去,直接把葫芦递过。
“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已然灯枯油尽,怕是挨不过今年了。”
谭崇岱推过他的手,平静中透着一股凄然,道:“修道人对自己的寿命有一种直觉,我半个月前便有所感,这便是天注定,没办法。”
“您别这么悲观,现在道法百花齐现,活的长久,总有机缘将至。”他劝道。
“机缘……呵呵……机缘……”
谭崇岱沙哑的笑了笑,叹道:“居士啊,我三岁跟着师父修道,三十多岁才小有所成。师父说我天资愚钝,但不要紧,只要刻苦勤奋,终有得道的一天。七十余年来,我从不敢懈怠,勤勤恳恳,可到头来,还比不得住持,比不得守阳二十多年的成就,更别提居士你了。”
“老道长……”
“哎,你让我说完。”
他摆摆手,继续道:“然后我便知,师父的话无非是句宽慰。想想也是啊,如果一味刻苦便能成道,那天下努力人何其多也,不是都能成道了?
我一辈子呆在穹窿山,守着微薄基业,原以为就这么碌碌死去……谁想你们找上门来,其后道门震动,古法复苏,方知恰逢盛世。我清楚自己年岁太大,但也曾以为,这就是我的机缘。
我豁出面皮,以一派掌门加入道院,与一干后辈同门。我甚至背弃师门,舍了穹窿山的根本,改修全真丹法……可结果怎么样呢?
呵,生不逢时,岁不我与!
长生本是与天挣命,资质、机缘、刻苦缺一不可。前两者,我没有,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
他又看向对方,笑道:“你那些丹药珍贵,不必浪费在我身上,纯吊命尔,我也不至于乞怜到这种程度。”
“……”
顾玙默然,就像老头说的,生命力耗到了尽头,不从根本上解决,再多的手段也是吊命而已。
即便他将食气法传授,立时升入先天,也不过添了几年寿命。以后呢?除非能修到人仙,才能延寿数百。
以他和小斋的资质和悟性,且有益神丹相助,还没有成功突破。换成谭崇岱,能等得到么?
修道就是打破生命桎梏,先天如此,人仙如此,神仙也如此……这个命题太难了,如穷极之境,擎天之柱,多少人前赴后继,又死在起点、中途,不可逾越。
更何况,谭崇岱道心已乱,勤苦了一辈子,也敌不过一句“天资愚钝”和“生不逢时。”
打击太大,心气衰败,这便是存了将死之心。
“唉,我虽不甘心,但我也很庆幸,还能赶上这么一遭。我能遇到居士,能遇到道院诸位好友,得知天地道法不朽,此生足矣。”
不知不觉,俩人走到了公园的僻静处,细风游动,几丛翠竹摇曳,沙沙作响。
谭崇岱忽地停步,道:“白日情况复杂,说不通透。我特意来寻居士,一是跟你正式拜别,二是,有一事相求。”
“您请讲!”
顾玙连忙躬身受示,面色肃然,执晚辈礼。
谭崇岱看着对方,身体轻颤,嗓音愈发嘶哑:“我死之后,魂魄散于天地,不知是合了猪狗牛羊,还是草木金石。我不敢奢求,倘若居士得道,修得神魂之术,来日见了猪狗牛羊,亦或草木金石,觉得有老道一丝缘分,可让我来世重修……还请你度我一度……度我一度……度我一度!”
言罢,已是泣泪满襟,语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