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只是将下一步的作战目标及要求定下来,更具体的军事行动方案,由高绍他们商议拟定,接下来他便走出大殿透气。
张平避嫌不参与具体的军事行动方案探讨,跟着韩谦走出大殿,说道:“此时,攻陷尚家堡令赤山军的威势大增,除了收编尚家堡的奴婢、赤贫佃农外,我回来时似看到溧阳、金坛两县都有奴婢来投?”
“……”韩谦笑着摊手,说道,“我并不想吸引金陵以外的奴婢拖家带口来投,这会使赤山军变得越发的臃肿、庞大,但人家都上门来投,我也没有办法拒之门外——这两天拖家携口来投的奴婢及家小,每天都要有六七千人,也使得赤山军将卒加妇孺总数已经超过十五万人之多——现在只要能将这些人转移出去,也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平感慨道:“是啊,能顺利将这十五万人转移出去,并保持金陵城南面的通道不被切断,王文谦所谋的围城之策便差不多要算被破了。”
金陵短时间内还将继续面临缺粮少食的困扰,但转移出去十五万人,除了每月能减少五六万石粮草的基础消耗外,其他平民只要不被驱赶到金陵城里围困起来,城外江河溪湖纵横,可以捕渔捞虾、摘采野菜草径,甚至树皮树芯都能拿来充饥,熬过饥荒不成什么问题,再不济还可以往南面的黟山、九华山深处分散人口。
只是赤山军每个月至少需要五六万石粮食才能满足基本需求的十五万人马,能转移到哪里去?
张平对此苦思无策,但看韩谦神色从容,心想应该是有更深的算计,只是他乃是神陵司一脉,韩谦不信任他,也不愿意告诉他罢了。
想到这里,张平又看向韩谦说道:
“你做的这些,没有人会认可你的功绩。毕竟围城并没有真实发生,即便有人看出端倪,也只有三五人而已,我等要不是听王家小姐点破,也想不到这层上去——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你骄横跋扈、擅夺兵权,岳阳甚至有不少人说你不忿受冷落,跑到金陵是为收买人心,收买军心,你却要不惜与天下世家门阀为仇,你觉得值得吗?”
韩谦微微一怔,没想到张平会直截了当的问他这些话,沉吟片晌,说道:“我父亲不忍看金陵战乱、百姓罹难,我虽然不能止息兵戈,但尽可能让少些人死,也算是让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至于岳阳众人怎么样,以及往后的事情,也一时顾及不了。”
张平沉吟片晌,拱手说道:“韩大人倘若需要张平分忧的地方,但请讲来。”
“李普就这么不得人心?”韩谦哂然一笑,问道。
“一言难尽。”张平苦涩笑道。
“知诰将军或可恃?”韩谦眯起眼睛瞅着张平问道。
张平眼神露出一丝迷茫,沉吟片晌后说道:“韩大人其心赤诚……”
“形势会变,人心也会变,”韩谦截住张平的话头,说道,“我们还是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吧!”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嘈杂声响。
韩谦探头看出去,看到数名侍卫正骂骂咧咧的驱赶一人从西侧院子的夹道里离开,见那人乃是攻尚家堡时作战异常勇猛的尚虎,问道:“怎么回事?”
“这厮在关押女眷的院子里探头探脑,怕是起了淫念,要不是他还没有犯下恶行,不然非将他送到郭爷那里,看郭爷怎么收拾他。”侍卫说道。
“我只是路过看两眼。”尚虎皮肤本来就黑,这时候涨红脸,都有些紫黑色,梗着脖子替自己辩解。
“路过?你说你办什么事情,刚好路过关押女眷的院子,还刚好要趴着院墙偷看?”侍卫毫不留情的戳破尚虎的谎言。
“趴在院头偷看,只要没昧着心闯进来,便不算违军纪,”韩谦让侍卫退下去,问尚虎,“你是看中哪家姑娘,心里惦念着?你说出来,我让张大人帮你去问一声,要是对方有意便成,要是无意,你也就不要多想。”
“不,不,我真的就是看一眼,绝不敢有什么妄想。”尚虎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见尚虎死活不肯说出对方的名字,韩谦也就随他。
尚虎犹犹豫豫了半天,不肯离开,韩谦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尚家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不想再用尚姓,想请大人赐个姓字给我——我跑过来也是想找大人说这事,只是没敢打扰大人,也不知怎么就跑到关押女眷的院子旁边去了。”尚虎壮着胆子说道。
“是这个事情啊?”韩谦沉吟片晌,说道,“我家有人姓韩名虎,那你便叫韩东虎好了——你找郭奴儿将名册改过来便是。”
“谢大人赐名!”韩东虎兴奋的叩了一个响头,便飞快的下山去了。
韩谦摇头而笑,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跟张平说道:“关押的这么多人,还得赶紧送去溧水,不要上上下下好些人都惦念着。”
尚仲杰等诸家子弟率少量精锐部曲逃跑,但尚家堡里大部分女眷被抛弃下来,韩谦没有将敌方女眷贬入乐营妓寨供将卒享用的想法,暂时都集中关押起来,也想着赶紧让张平将人送走……
……
……
虽然山脚下的山谷里人头攒动,但雷平峰道观之后,石崖残亭之中,犹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除了上山采摘野菜草果、猎取山兽的人偶尔路过外,山谷里的人马平时并不会爬到雷平峰打扰到道观平静清修的生活。
炎炎夏日,满脸病容的青衣老者却挨不住山里的凉气,在褂子外还披了一件袍衫,与观主云朴子坐在残亭里下棋。
“李侯爷在溧水城杀俘,迫不及待的对投附诸家委以大权,而不顾他们首鼠两端、尾大不掉的弊端,你真就不出面提点他们一番?”云朴子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棋子,将落未落,眯眼看着眼前的老者问道。
“能手把手教的,我都有教,手把手教不了,我都是濒死之人,说话谁会听?”老者说话却是豁达。
“杀俘毕竟不祥。”云朴子说道。
“杀俘是不大妥,但谈不上什么祥不祥的。再者我这一辈子手下沾染多少血腥,心硬似铁,有什么资格说教小辈?”老者说道。
“我明白了,你趁着还有一口气吊着,那些小辈闯再大的祸,别人总是要看你三分颜面,总比你一撮黄土葬忠骨之后他们再闯出波天祸事要好!”云朴子哈哈笑道。
“人生终老,都难免要为儿女念!”老者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地说道。
“赤山军走到这一步,信王以及你李家的侯爷都认定韩谦会代表岳阳的利益,率已成规模的赤山军留守茅山、东庐山一线,认定韩谦并不会特别在意老弱妇孺的就粮困境,最多将活动范围扩张到宣州北部,但你又说韩谦是秉承其父遗志而来——那你说说看,赤山军下一步会怎么走?”
云朴子这时候总算是将手里的棋子落下,饶有兴致的盯着青袍老者问道。
“顾芝龙在宣州严阵以待,黄化在湖州更不好惹吧?韩谦刚到金陵时,金陵粮价才每石十数二十缗钱,而在两个月后的今天,金陵城内每石梗米便升到七八十缗钱,东面的粮谷始终没能有一车一船西进。不少寒民都忍受好几个月春荒,饿得面黄肌瘦,然而入夏后的收成又有大半被南衙禁军强征过来充当军粮,满足城中勋贵官宦所需。这使得赤山军攻陷尚家堡,声势大涨之后,这十天以来,都有三五千人拖家带口来投赤山军,使得赤山军此时的人马没有二十万,也相差无几,相信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奴隶、饥民聚拢过来。然而问题在于,赤山军即便能编四五万精壮,但愈三十万老弱妇孺张开三十万张嘴嗷嗷待哺,而且其中又大量是世家门阀因缺粮而先放弃的孱弱之辈,在这金陵外围诸县都缺粮的关头,可没有那么容易伺候啊!老王爷判断韩谦乃有继承其父遗志的念想,断定他不会放手这么多的老弱妇孺不管,定然要带着这么多的老弱妇孺走出去就粮,才能活这么多人。我假设这一切是真,但四周诸雄环伺,赤山军以三五万乌合之众,却要庇护三四十万妇孺东奔西走就粮,到时候会暴露出多少的破绽,想必老王爷您是不难想象吧?而在世家门阀以及江东安居乐业的普通民众眼里,此时的赤山军,也跟流民军没有什么区别了吧?这时候即便黄化挡不住赤山军东进的步伐,到时候这三四十万人进入两浙,到任何一地都会像蝗虫一般,将地方上的存粮蚕食一空,以致更多的饥民被胁裹起来,整个江南东道可就都要被摧残一空啊,这大概也绝非老王爷所愿见吧?”
“你的问题倒是不少啊,看你这几天清减许多,却是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事啊。”青袍老者微微一笑,说道。
“别人都料定韩谦是沽名钓誉、心机阴狠之徒,其到金陵乃是不甘受岳阳冷落,意在收买龙雀军精锐悍卒的人心,但你又说他是为破楚州军的围城之策,为继承其父遗志而来,”云朴子说道,“然而我百般思量,却不知道他要如何,才能在虎狼环伺之下,善待那三四十万会受四周州县仇恨,被视为蝗群的乌合之众——又或者是老王爷您这次看走眼了?”
“我看不看走眼,有什么重要的?韩谦征召奴婢入伍,便料到信王会迫不及待的仿效之,目前情况也是如此,这使得楚州军与南面的顾芝龙、东面的黄化彼此忌惮,难成联手之势。”
老者见云朴子这些天绞尽脑汁在想这事,今日终于熬不住将心里所有疑问抛出来,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那个弟弟,又被韩谦利用来挡住西北面,我想他应该是早有算计的——当然了,我一个濒死之人,能与老友下几番快活棋便了心愿,去操那心思做甚?”
“老王爷是不想跟我点破吧?”云朴子问道。
“韩谦有什么打算去破局,远的,韩道勋、韩谦父子二人在叙州所为,近的,你看韩谦一个多月来在茅山如何组织这些老弱妇孺,条条缕缕都摆在你我面前——倘若你这都需要我帮着点破,那我即便帮你点破,你也看不破啊,”老者轻叹道,“我劝你啊,在这山水间快活得了,也莫要兴什么下山的心思。这些天茅山之中,沟沟坎坎都塞满了人,唯有雷平峰能隔离世外,你以为韩谦真不知道你我就藏在这里啊?韩谦当真以为就我一个老不死的,没事死赖在这雷平峰里?韩谦与神陵司纠缠极深,对神陵司防备也最深,你这点根脚藏不住的。”
云朴子心里微微一怔,韩谦的破局之法真就摆在眼前吗?
云朴子还是看不破,但脸上却堆笑道:
“你都拿你李家儿郎没辙,神陵司四分五裂,各争其利,我还能不识相——我只是好奇韩谦要怎么收拾这残局而已。”
老者看云朴子眼里还藏着一丝苦涩跟不甘,叹气的摇了摇头,也不再去劝说他,但也不再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