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成了一片暗青色,像是在眼前放着一块湿漉漉的琉璃。
周问鹤四下扫了一圈,他发现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虚无缥缈,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道人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边,然后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这个地方都不宜久留。道人再次祭起坐忘经,须臾之后,脚上的痛楚渐渐变得可以承受。周问鹤不敢怠慢,靠着墙咬牙向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就这样,他一步步挪到了后门。
从后门走出去,原本是老店的马厩,刘给给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但是当周问鹤跨过后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大堂里。
只是这大堂如今空荡荡的,刚才那些人统统消失了。连同板凳,水囊,全都看不到。暗青色的大堂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另有十五个和尚,十五个道士沿墙站立,个个表情木然,像是三十尊木雕一样。这群僧道全然没有发现道人,只是兀自站着,眼神呆滞却不涣散,像在是等待点校的士兵。
周问鹤倚在墙边,疑惑地来回扫视这三十个人。他们都是一样胖瘦,一样高矮,虽然长相各异,但是如果不是盯着脸看,倒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相貌特色。他们皮肤在暗青光线的过滤下显得毫无血色,嘴唇禁闭,也看不出有呼吸,这些人在大堂两侧相对而立,却像是完全没在看对方。
耳边又传来了那首似有若无的《白衫郎》,周问鹤抬眼望去,原本空荡荡的大堂里,如今多了一桌一椅,以及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桌上的镜子描眉打鬓。周问鹤距离那人太远,迷蒙之中,只依稀看得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绿色纱罗襦裙,头挽乌蛮髻。那女人虽然高挑,背影却并不曼妙,她的肩膀太宽,背也太厚,甚至还有些水蛇腰。她妆扮的样子十分媚态里倒有九分是生造出来的,举手投足间做作别扭的感觉呼之欲出。
道人的心开始突突跳,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驱使他挪着蚁步向那个女人缓缓靠近,同时,他忍不住眯起眼,极力向那个方向张望。
《白衫郎》的曲调在大厅里环绕,仿佛唱歌的人在绕梁而飞。暗青色的世界里,一切都泛着一种湿冷的感觉,像是夜色下在水中浸泡过的浮尸皮肤。
忽然,周问鹤听到了一连串“卡啦啦啦”的木头相击声音,他不由一愣,接着,左面墙边的和尚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接着又是同样的木头声响,右面的道士也走了一步。然后,随着木头的声音连绵不绝地传来,和尚道士们三三两两地在大堂里走了起来,有的前走两步,有的一步,有的走到对面墙前又转回来。僧道们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是迈着同样大小的步子,在大堂里转圈,如同徘徊在阴曹门外的一群孤魂野鬼。这些行动看似杂乱,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行走轨迹似乎循着某种规律。
眼前的景象让周问鹤惊疑不定,但又让他觉得很眼熟,好像此时大堂里所发生的怪事背后,是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常琐事。
周问鹤驻足不敢再向前,那些僧道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却一眼都没有看他,木头的声音还夹杂在歌声中时断时续,每响一次,僧道们就会动一下。周问鹤尝试着同他们说话,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把手拦在一个道人面前,那个道人向前迈步的同时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挡开,但是依旧没有看他一眼。
道人觉得这个大堂就像是唐门做的一个大机关,来来回回的僧道就好像是里面的消息零件,单调,有效,无情,而自己,则像是一个闯进机关的虫子,成了规则的世界里唯一的不规则。
“规则!”周问鹤忽然一惊,某样东西撞开了他的思路,“对呀,我怎么忘了呢?眼前这些,确实是一件我经常做的事!”“卡啦啦啦”的声音又一次滚过了头顶,道人抬头望,上方只有暗青色的混沌迷雾。但是刚才他已经想通了木头相击的声音是什么,现在再次听到,他更加肯定除了那样东西绝没有其它可能。
那是木头骰子撞击棋盘的声音。而眼前的景象,其实,是一盘双陆棋。
三十个僧道是棋子,随着骰子的点数前进。然而不知为何,骰子不在视线之内。道人按捺住自己的惊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看来自己所处的大堂,是一个双陆的世界。
周问鹤忽然想起,那两个公差死的时候,桌上就摆着一盘双陆棋,难道眼前这局棋,跟公差的死有关?他仔细端详僧道,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盘棋应该早就结束了。好几个僧道都已经进过宫,但是进宫之后,他们又退了出来。这显然不是为了决出胜负,只是永无止境地在棋盘上游荡,这是一局永远不会结束的棋。
接着周问鹤又发现,有一个道士并没有随着骰子的滚落向前。道人再三回忆,他好像刚才并没有看到那个人。
这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士,腰际挂着一把秃毛浮沉。他佝偻着身体,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壁而站,像是在低头接受训斥,又像是期望借着弯腰含胸不被别人看见,那道士周围的空间很模糊,像是走入了一张沁水的画卷中一样,泛着捉摸不定的氤氲。
“野狐禅师!”
周问鹤轻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道人扶着墙,艰难地来到那人身边。
“禅师?”
野狐禅师的身体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道人看到了他那张枯瘦干瘪的脸,和塌陷下去成为两个黑洞的眼窝。
“献祭……被打断了吗?”他的声音浑浊而低沉,像是从深寒的水底传来。
“被打断了,你成功了!”
野狐禅师没有露出喜悦的神情,相反,他脸上满是悲哀。从他已经腐朽的腔子里传出类似于哽咽的声音:“代价……竟然……这么大……”然后,他又把那张僵木的老脸转向墙壁,发出了一种机械的呜呜声。听起来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像是一个人正用绵长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着海螺,悠远而贫乏的呜咽声在暗青色的大堂里回荡,让人想起荒草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周问鹤眼见野狐禅师越哭越伤心,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禁焦急起来。他伸手抓住了禅师的肩膀摇了又摇:“大师,告诉我!谁给沈推子手上画的那个刺青!”
野狐禅师慢慢止住抽泣,他转头望向那个描眉的女人:“他……”
周问鹤顺着野狐禅师的视线看过去,这时歌声更响亮了,矫揉造作中充满了喜悦与高昂的兴致。“不对,这不是女人的歌声,”周问鹤忽然惊觉,“这是一个男人掐着嗓子在唱。”
他眼下的位置距离那女人已不远,他可以清楚看见那个人了,干瘦的面容,毛糙的眉毛,被胭脂盖住的胡渣子,还有那扭捏的表情。
那人画好了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纱罗衫,扭着腰肢消失在大堂的另一头。周问鹤感到心中嫌恶又一次升腾起来。鬼和尚说,袁坤六对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三年前谢渊说他看到一个女人,然后无漏僧说当时店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是的,确实没有,他当时看到的,不是女人。
他看到的是店老板。
就算没有大赟,这个孤立于荒野间的中古客栈内也早已充满了罪行与秘密,他就像是荒野上了一个脓疮,将看不见的流毒集中在一处。道人忽然想起他师父说过的话——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带着道德的面具来粉饰体面,面具之下的蝇营狗苟,各自都不必说明,只是有些人,面具之下的本真垮塌得尤其厉害,揭开粉饰的锦被,里面只剩下败泥腐土,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
道人暗自忖度,心在激荡中久久不得平静,忽然他的手腕被野狐禅师握住,抬头正好看到那张雨后青石板一样僵硬潮湿的老脸,“跟我的徒儿,传一句话……”然后他对周问鹤说了四个字,又是那四个,那四个日夜折磨着道人的字,只是这一次,道人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