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巩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宥伦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

巩俐坐在林宥伦身边，胳膊搁在膝盖上，额前的秀发给车窗外灌进来的风吹乱，娇美的脸庞给秀发半掩着，美眸还带着获奖后的兴奋，容光焕发散发出迷人的风韵。

戛纳最佳女主角的奖杯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被巩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反观林宥伦手里的那尊棕榈枝叶状的金色奖杯，却很随意地被他拿在手里。

戛纳电影节总共会发出两座金棕榈奖杯，其中一座是属于短片单元，不过约定俗成的“金棕榈大奖”仅指主竞赛单元的那枚棕榈枝，也就是林宥伦现在手上的这尊。

闭幕式结束到现在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巩俐还能清楚地记得【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获奖时的情形。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华语电影第一次获得金棕榈奖……”林宥伦上台领奖后第一句都还没说完，就被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淹没。

等掌声稍歇，林宥伦才继续说道：“作为影片的制片人，我必须要感谢这部影片的导演谢缙先生，以及影片的女主角巩俐小姐。为了拍摄这部电影，他们突破了很多世俗的偏见和阻碍，以一种超卓的勇气完成了这部电影。当然也要感谢评审团主席以及各位成员，让一部华语电影同时获得两项大奖，你们突破常规的勇气同样令人钦佩！”

雷鸣般的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不过巩俐的思绪已经转回到了现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获得金棕榈奖有些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正如闭幕式后评委会主席昆斯·塔汀蒂诺之后点评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其它的影片同样精彩。它的风格、理念和金棕榈最为切合，所以我们选中了它。”

闭幕式后，林宥伦谢绝了法国当地媒体的采访，带着巩俐乘车返回酒店。

“刚才我在获奖感言里没有说，其实【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并不是第一部在戛纳获奖的华语电影。”林宥伦垫了垫手里的金棕榈奖杯，转头对巩俐笑说：“和你戛纳首位华人影后的头衔比起来，意义上就差了许多，别看金棕榈是最高奖，实际上这次收获最大的还是你。”

抛开林宥伦话里玩笑的成分，巩俐倒是有些好奇，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之前，究竟是哪部华语电影在戛纳得过奖。

“1975年胡金铨导演的武侠电影【侠女】，这部影片在当年的戛纳影展上夺得了仅次于金棕榈奖和评审团大奖的最高综合技术奖，胡金铨也成为首位被国际承认的华人导演。”林宥伦顿了顿，“胡金铨还有一个身份是李翰祥的义弟。”

巩俐突然想起闭幕式开始前她在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李翰祥似乎来找过林宥伦，林宥伦这时候提起胡金铨，难道和李翰祥有关？

李翰祥是拍风月片的大师，而胡金铨则是与张彻齐名的武侠片导演，日后的武侠片里，随处都可以看到胡氏武侠的痕迹，比如大侠们雨中蓑衣独行，或是在树梢飘飘欲飞这类几成武侠片定式的场面，又或者是客栈、竹林、寺庙等武侠片中常见的场景，最早都是出自胡金铨的手笔。

第一次听说李翰祥和胡金铨的关系，巩俐倒觉得这事情挺新鲜。

“他们两个都擅长丹青，一开始进入电影圈的差事便是画电影海报、做美工布景。胡大师开过自己的画展，李大导演则拼命拍戏赚钱，疯狂收集古画，数量之丰精品之多，足够开一个博物馆。”林宥伦解释说道。

“那胡先生最近在干什么啊？还继续在拍电影吗？”巩俐忍不住问道。

一提起这事林宥伦就头疼，胡金铨要是不拍电影，李翰祥也不会因为胡金铨的事来找他帮忙，关键是这个忙林宥伦还在犹豫着该不该帮。身边也没有人能帮忙参详，正好有巩俐这个听众，林宥伦就和她说起了这件事。

“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武侠题材就像现在的喜剧片一样受欢迎，那个时代出了很多厉害的武侠片导演，其中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个是张彻，一个就是胡金铨。论成就，胡金铨将武侠片升华至哲学境界，国际瞩目，张彻和他相比就要逊色许多；但讲电影票房，张彻的电影几乎部部卖座，而胡金铨的电影虽不至于亏本，但很难赚钱。”

“胡金铨拍电影周期太长，而且经常超支，当初他拍【侠女】，只是布景就花掉了1400万台币，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大手笔，可惜影片上映后票房并不想预期那么火爆，时隔3年后，胡金铨想要将影片送到戛纳来参展，制片公司根本不相信影片可以得奖，拒绝再出无谓的费用，胡金铨只好举债自费前往。当时的情况是【侠女】要是无法得奖，胡金铨就会成为整个华人影界的笑柄，身上背负的债务都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还好那部影片拿了大奖，靠着欧洲版权，总算能弥补本土票房的亏蚀……”

从林宥伦口中巩俐得知，拍完【侠女】到现在这十多年里，胡金铨那么大名气的导演居然只拍了区区2部电影，可以想见他在电影片商眼中有多不受待见。

在这个问题上，林宥伦倒是为胡金铨说了一句公道话：“造成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是胡金铨自己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整个大环境下，武侠电影已经不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受欢迎。”

因为无戏可拍，胡金铨近年来基本上是处在半隐退状态。本来胡金铨这个名字都要快被大家遗忘了，可偏偏还有一个人记得他，而且还诚意十足地亲自登门邀请他出山，这个人就是徐克。

【倩女幽魂】和【黄飞鸿】的成功，让徐克雄心勃勃准备在新武侠电影上大展拳脚，除了筹备【倩女幽魂】、【黄飞鸿】的续集之外，他又从金庸手上拿下了【笑傲江湖】的改编权，但不准备自己来导，这也是徐克电影工作室的特点，徐克自己是导演，却更爱挂监制的衔，在导演人选上，徐克是费了一番心思才选中了胡金铨。

胡金铨的武侠片皆有历史背景，风格追求古朴凝重，透出禅学意味，这一点和金庸的武侠小说风格很类似，同时也很符合徐克的要求。

徐克觉得以胡金铨驾驭武侠片的能力，再加上电影工作室制作出的惊人视觉效果，一定可以打造出一部旷古绝今的武侠经典，而胡金铨也觉得自己宝刀未老，正好借此机会重振雄风，双方一拍即合。

在接这部电影之前，胡金铨对徐克的监制风格便有所耳闻，对于徐克在电影拍摄过程中爱提意见的事，他表现得很有前辈风范，觉得这是艺术的争鸣。

胡金铨要拍的是一部古朴浪漫的武侠片，而徐克却想拍一部借古讽今的政治寓言，究竟该怎么拍，胡金铨觉得可以讨论，可影片拍到一半，胡金铨就发现自己被架空了，【笑傲江湖】的班底都是来自徐克的电影工作室，他这个导演的意图根本就没法落到实处。

胡金铨的女徒弟许桉华听说此事后赶来帮忙，但也回天乏力，于事无补，再加上胡金铨身体抱恙，于是影片才拍了半部他就黯然退出剧组。

这事首先是徐克做得不地道，胡金铨怎么说也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你把人家请来做导演，就应该尊重人家的创作思路，不该指手画脚。但徐克也有自己的苦衷，胡金铨拍这部电影周期一再拖延，马上预算也要用完了，不得已之下，徐克才启用程小东、李慧明赶工拍摄。

这事落在别人眼中，徐克就担上了骂名。

影片还没有拍完，徐克、胡金铨由该片引发的龌龊却闹了个满城风雨，作为胡金铨的义兄，李翰祥甚至公开表示：宁可饿死，也不跟徐克合作。

这还不算完，李翰祥借着在戛纳的便利，直接跑到林宥伦面前告了徐克一状，更是言辞恳切地希望林宥伦能站出来为胡金铨说句公道话。

徐克被称为徐老怪，脾气古怪，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外界对他的评价，李翰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想到让林宥伦出面。

林宥伦如今在香港影坛的影响力完全可以用如日中天来相容，手掌院线，无论是电影公司还是明星艺人都得卖他面子，只要他愿意为胡金铨出头，徐克再桀骜不驯也只能捏鼻子认下。

李翰祥的主意打得很好，不过却漏算了一点，在这件事上，林宥伦并非完全站在胡金铨这一边。

林宥伦觉得胡金铨和徐克都有责任，他其实不太想掺和进去，只是李翰祥求到他这里，他又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本该各打五十大板的事，现在非要分出个对错，这才叫林宥伦真正感到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