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哭了。
她哭的小心翼翼,没有大声哀嚎,没有抽抽搭搭,只有两双手拧巴成一圈,绞在陆遥腰间的衣服上。
但陆遥就是知道她哭了。
陆遥被她哭的有些懵。
他从来没见过李明珠哭,甚至不久前他还坚信李明珠是没有眼泪这玩意儿的。
她不是凶巴巴的板着脸,就是凶巴巴的训人,永远都端的四平八稳的一碗水,天塌下来都不能叫她把水洒出来半滴。
陆遥此时抱着她,却感觉这碗水全泼在他身上。
他穿得衣服挺厚,却总觉得胸口湿哒哒的,不知道是李明珠端的那碗水打湿的,还是她眼泪打湿的。
小小的房间把李明珠关在黑暗里,陆遥又为她点亮了一盏灯。
他学着从电视上看来的场景,轻轻的拍着李明珠单薄的后背。
陆遥鲜少安慰人,他从未做过这事儿,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你,你不要哭,我陪着你的……”
话甫一开口,仿佛同时给他打开了另一种奇妙的大门,叫他的心里稀里糊涂的搅成了一滩水,自然无比的拥住了李明珠。
“我陪着你的,我哪儿都不去。”
他念经似的念了几遍,翻来覆去像个车轱辘一样重复这句话。
李明珠不知道抱了多久,抓着他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好似一松手就会摔回深渊。
她就这么死活不撒手,抱着陆遥,睡着了。
陆遥只觉得怀里的人一沉,才发现李明珠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的哭睡过去了。
医院里的陪床要加一百块,苏天瑜床边没有小床,陆遥只好抱着李明珠,坐在了硬邦邦的凳子上。
他怕李明珠睡得不舒服,后半夜挺着背坐了一晚上都没敢动。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明珠脸色僵硬。
她活像个翻脸不认账的‘渣男’,把自己昨晚上哭哭啼啼惨兮兮的模样擅自翻页,先板起脸教训起陆遥。
“你大晚上的跑到h市来干什么,我看你是疯了!”
她又把那碗水四平八稳的端起来,绷着脸色,叫别人看不出她一丝脆弱。
李明珠总有办法把自己的软肋和无助藏得严严实实,任谁来了都找不到。
陆遥挂着两个黑眼圈,打了个哈欠。
李明珠登时心软了。
“训完了吗,训完了我给你去买早饭。”
李明珠:……
陆遥晃荡的站起来,被李明珠坐了一晚上的大腿有些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
李明珠这才看清楚陆遥穿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搭。
陆遥就穿了两件,里面是薄薄的棉质睡衣,外面是一套胡乱穿在身上的连帽衫。
连帽衫把他裹成了一团,让他看起来像个英俊的面包。
李明珠这下连稍微严厉一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语气柔和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
“把衣服穿穿好,拉链拉上,不准出去,在室内坐着,等早上的检查结束之后,我去家里给你拿衣服换。”
陆遥惦记着李明珠没吃早饭的事情,对她的话听过就听过了,很是敷衍。
苏天瑜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护士进来给她清理身体的时候,把她弄醒了。
她一醒就大声的嚎开,说话不知所云,嘴里像含着一颗大枣子。
李明珠听不清她说的话,只隐隐约约的从苏天瑜的动作上猜测她想表达什么。
“没事,我不会让你死。”李明珠俯下身子,勉强挤出一句安慰的话,“是做检查,没什么好怕的,我就在你旁边看着。”
苏天瑜本能的感到恐惧,护士来抱她去平车上的时候,她惨叫的尤为激烈。
病人情绪不稳定,这是常见的情况,护士也没想多,更没想过苏天瑜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只当她刚刚受到了人生中致命的打击,接受不能。
护士尽量抬高了声音安抚苏天瑜的情绪。
苏天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明珠,李明珠握住她的手。
“去看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你不是想要新的镜子吗,我到时候挑个最大的买给你。”
买镜子这几个字似乎戳到了苏天瑜的心事,她慢慢的安静下来,眼睛还是落在李明珠身上,一眨不眨。
上午的常规检查结束,随即而来的又是雪片一样的付费药单,李明珠从头到尾仔细的看了一遍,去挂号处交完一笔巨资。
她默不作声的计算了一笔接下来的开销,心里沉重的像压了一块石头。
陆遥在房间里不老实,李明珠回去的时候,看到了他手上拎着的早饭。
李明珠脸色一黑,“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呆着吗!”
陆遥装傻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陆遥把东西都喂到李明珠嘴边了,就等着李明珠张口吃下去。
“阿姨怎么了?”陆遥顺势问道。
他昨晚上和李明珠通话,听到李明珠在医院里,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连夜往H市赶。
昨晚到的时候,他才确认出事的是苏天瑜,不是李明珠。
尽管这么想十分自私,但是陆遥当时心里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她没有事。
“和你无关。”李明珠把粥分了他一半,细心的吹了一口,“吃完饭就回战队去。”
“不回。”陆遥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在前台不知道捣鼓什么,片刻后,外面的护工就把陪床用的小折叠床给拖进来了,陆遥继续说道,“我要留下来陪你。”
“扯淡。”李明珠生硬道。
陆遥在空调屋冻得一哆嗦,“你不能赶我走,外面太热了,我回不去。”
……强词夺理。
陆遥道,“反正我不走。”
“你不走,战队那边同意吗,陆遥,你昨天才开完发布会,今天就打算耍大牌不去?”李明珠冷静的开口。
陆遥沉默着,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跑路是一件非常不负责任的事情。
但是他此刻绝不会离开李明珠半步。
就昨天晚上他来的时候见到李明珠的模样,这个平时泰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人,那时表现,就好似天塌下来一样绝望,他怎么可能放任这样的李明珠一个人面对困难。
“我会和方天说清楚的。”陆遥道,“现在只是常规训练,夏季赛开始的时候我在回去。”
“陆遥,不要任性。”李明珠道。
“李明,不要勉强,不要口是心非。”陆遥学着她的话回答,“你需要我。”
李明珠愣了一下,‘不需要你’四个字卡在喉咙,没说出来。
上午九点,方天没在训练室找到陆遥的人,一打电话才知道陆遥凌晨的时候跑回H市了。
他气的一口老血差点儿吐地上,陆遥三两下给他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表示自己的要请长假。
方天万分无奈,说他刚上班呢就翘班,陆遥这回态度诚恳,老老实实的听方天发完了牢骚,最后坚定不移的要求方天批他假条。
陆遥说了一半,开口问道,“对了,我工资呢?”
方天道,“怎么了?”
“把工资给我转到卡里,我要用钱。”陆遥开口。
“用钱?你不是有钱吗,急着用什么?”
“我要用很大一笔钱,你转过来就成。”陆遥道,“什么时候能到账?”
方天报了一个时间。
陆遥在医院里陪了李明珠一个礼拜。
这些天李明珠没一晚上睡过好觉,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一个塞到她脑子里,让她不得安生。陆遥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像贼盯着别人钱包似的盯着李明珠,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国内对肌萎缩侧索硬化的研究和药品都少的可怜,再加上这是一个不常见的疾病,需要的药物都是进口药物,价格贵的令人咋舌,仅仅一个礼拜,李明珠便觉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品尝绝望的滋味儿,品尝到现在,都有些习惯成自然。
住院部的护士第三次来催李明珠交住院费的时候,陆遥偷偷替她刷了卡。
他付了钱,把这张薄薄的,绿色的银行卡郑重的交到李明珠手里。
李明珠拿着卡纳闷道,“你干什么?”
陆遥直戳了当:“工资卡,给你的。”
“给我干什么。”
“给你用啊。”陆遥理所当然,“钱都是拿来用的。”
他说的十分有道理,顺带告诉了李明珠这张银行卡的密码。
“密码是你生日,每个月九号工资转账进来,除此之外,方天还说有什么代言费广告费之类的,都转到这张卡里面。”
陆遥说完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李明珠。
李明珠果然把卡还他。
“我不要,你自己收好,别乱丢。”
陆遥不接这张卡,固执道,“你要。”
他和李明珠站在六楼的电梯门口,这里有一小块突出来的平地,一圈落地窗在他们面前展开,从这里望下去能把医院的光景看个遍。
陆遥突然动了下,黏黏糊糊的抱着她,“我要去战队了。”
李明珠眼神落到了地上。
“我知道苏阿姨的这个病不好治,要花很多钱,我有钱的,你不要担心。”陆遥信誓旦旦,“你只要好好陪着她,不要多想,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我说。”
“你别一个人憋着。”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陆遥这一个礼拜始终有这样的感觉。
李明珠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有些虚无缥缈,她和社会唯一的联系好似就在学校,出了学校之后存在感就更加稀薄,仿佛吹口气就能把这人吹没了。
他深刻的意识到有些东西用手抓是抓不到的,李明珠尤为严重。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抓李明珠,只好每天都跟念经似的重复一遍:我陪着你的。
说给李明珠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以后我养你。”他得意洋洋。
李明珠被他逗乐了,放柔了语气哄道,“行了,知道你有钱。陆遥,钱不是这么好赚的,拿回去,花在该花的地方。”
“我现在就花在该花的地方,花在你身上就是该花的。”
李明珠摇摇头。
“我不需要。”
钱这种东西,借来借去的就借成了人情债,一笔一笔的还也还不清。
李明珠从来不欠别人人情,她最怕麻烦。
但陆遥最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最好李明珠和他谁也还不清谁,关系黏糊的越乱越好,一刀下去都砍不清楚那种,到最后数不清楚了,就叫她以身相许。
陆遥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
“你不要的话就扔到垃圾桶里好了,我也不要。”
李明珠:……
“要不然你就先替我保管,钱在里面,你随时可以用。你不想用,就当是借的,我在那边不需要花钱。”
李明珠:“陆……”
“好了,我要走了,不和你说了。”陆遥赶紧打住她的长篇大论,“你要用啊,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你不能不接我电话,也不能挂我电话,否则我就像上次一样,直接来H市找你算账。”
陆遥停顿一会儿,开口命令她,“你要送我到楼下。”
李明珠附赠了一段路,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陆遥还是舍不得走,又诓了她半个小时宝贵的时间,临走前,他的眼神黏在李明珠身上,抠都抠不下来。
陆遥一本正经:“建立在我们即将开始的异地恋上,我需要一个缓冲的安抚。”
李明珠:“别作妖。”
陆遥:“你亲我一下。”
他委屈,“我要走了,你就连亲一下都不肯亲,还有比我当男朋友当的更失败的吗……哦,还真的有,你。”
李明珠:“谁?”
陆遥:“你,你失败,快点亲我,反驳我,证明你是一个成功的男朋友。”
李明珠无语:“……这里人很多。”
陆遥道,“好吧,我亲你也是一样的。”
他不管不顾,按住了李明珠的后脑勺,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接着加深了这个吻。
地铁后面的林间小道偶尔路过一两个路人,有个姑娘惊呼了一声,捂着脸耳根发红的小步离开。
陆遥和她分开时,咬了一口她的嘴唇,抱着她,把脸埋进她的肩颈。
“你和我说,你遇到什么都要和我说,不准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准一个人做决定,不准□□,不准……不准不要我。”
李明珠道,“我没有不要你。”
陆遥心里发慌,“你有,你肯定想过,不是现在就是将来。”
李明珠心道:猜的这么准,怎么不去当神仙。
她确实想过这些。
陆遥的人生才刚开始,大把大把明亮的前程在等着他,没必要搅和到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中。
但陆遥一向粗枝大叶的神经在这这个时候分外敏感起来,他好像有什么直觉,隐隐约约的摸到了李明珠的想法,对方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浮想联翩。
“我不想走了,我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你,不然你就会消失。”
“我不会,陆遥,别任性了,司机在等你。”
“……让他多等一会儿好了。”陆遥闷声道,“我有点后悔听方天的话去打什么比赛,要是不打比赛……”
李明珠道,“我不会不要你。”
她像个花言巧语的‘男人’,胡编乱造,屈尊降贵的说了些好话,“我不要自己都不会不要你,好了,知道你想听这个,满意了吗,满意了就赶紧滚。”
陆遥听到了保证——哪怕这个保证听起来轻飘飘的,但心里总有个底,他兴高采烈的亲了她一下。
陆遥上了车,目光跟着李明珠,直到车子开出了几公里开外,李明珠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个平凡普通的社会总有无数个理由把两个人分开,这些理由通常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就是一些鸡毛蒜皮上班下班的小事,却也足够让两人不得不分居两地。
李明珠看着他的车慢慢消失,心里第一次萌发了对除自己以外的个体的占有欲。
就像孩子看到喜欢的糖果会拽着不撒手,李明珠小时候没怎么拥有过糖果,但她此刻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她心道:我不想放手,这是我的,应当是我的。
八月底,陆遥代表苍水第一次站在了职业舞台的灯光下。
他的职业首秀一石激起千层浪,铺天盖地的,电竞圈这一天全是关于他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