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从学生手里拿过话筒。
卫来的第一反应是:又是亚裔。
最近遇到的亚裔国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转念一想,这是连环效应,因为岑今而结识林永福,又因为岑今坐在了这里。
第二反应是……
保镖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记忆力,至少需要记住过去三天内周围出现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麋鹿曾拈了这人的照片,语气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
难怪突然要来听讲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筒放大姜珉低沉的声音。
“在这里,我只是帮大家纠正一个概念。地球从来不需要保护,全球变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气污染,威胁的从来都是人类,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还是氧气、温度是100度还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时速1000公里的大风,或者每天都下硅酸盐颗粒雨。不用带着悲恸的语气说地球满身伤痕需要保护,它根本无所谓。”
“是我们这种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护,医学上,超过正常体温0.5度就叫发烧,短时辐射量超过100毫西弗就对人体有害,氧气含量低于6%时,人在几分钟内就会死亡——我们种树、治沙、保护水源、减少污染、发展科技修补臭氧层,是为了保护地球吗?”
“当人类因为环境问题的崩盘而毁灭时,地球会给你殉葬吗?不会,它只会换个舵手。就像当年,把恐龙换成了人,谁知道下一个舵手又是谁呢……”
……
片刻之前,卫来还认为姜珉是个“破教授”,现在他觉得,教授果然有料,说的还挺有道理。
不过,他更关心岑今为什么要来这场讲座。
——痴心一片,余情未了?
不像,当初被捉奸的是她。更何况,她坐在那里,脸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轻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话什么时候不行,非得选现在?图尔库港口里,还有夜船等着载他们去斯德哥尔摩呢。
灯光忽然大亮,喧哗声起,中场休息10分钟,下半场是课题辩论。
场内座次要重新变动,观众都起身向外走,卫来他们的位置最后,反而最先撤出,刚在走廊站定,姜珉和同事们就过来。
岑今低头,伸手将头发拨落脸侧,目光却一直追随姜珉一行,直到他们消失在休息室门后。
卫来好笑,就当看戏,然后看表:她说的,这私事只要一两个小时。
岑今忽然低声:“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金色头发的男人吗?”
看到了,是姜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个人像根灰扑扑的竹竿。
“他有门卡,刚刚就是他开的门,然后又把卡装回西装右边的口袋。”
所以?
“待会,下半场开始,你帮我搞到那张门卡。”
卫来笑起来,他抱起手臂,懒懒倚靠到墙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行啊,你能说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尽快赶路吗?拿到门卡,我进去办点事,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事?你进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谋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觉得不合适,可以阻止我。”
卫来又看了一下表。
这说服够有力:他确实想早点出发,赫尔辛基到图尔库,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十分钟,你说的。我可以计时吗?”
“……可以。”
“那成交。”
时间到,人流重又开始汇进厅门,卫来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过,下一刻,头也没回,举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人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分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
“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再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哧拉声,并不刺鼻的焦糊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的千丝万缕,再拎桶红漆,把屋里泼的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的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卫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卫来替它委屈:干嘛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和很远很远的光。
卫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东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卫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卫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这一路,你如果觉得无聊,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阖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卫来尽量往好处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卫来问了个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滩一滩,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油腻腻的手接过卫来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样:“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的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卫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卫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卫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