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小心翼翼地抱着乔乔把她送回了卧室睡觉,又返身去海边收拾残局,将残酒与蛋糕一一收拾干净,再把剩余的东西装好,放回乔乔的卧室里。他尽量不发出声响,怕吵醒因为牛奶里的那少少的四分之一片安眠药而勉强睡着的乔乔。
把一切收拾妥当,再把乔乔身上的薄被替她捏好,陆泽久久地坐在床侧凝视着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乔乔静谧的睡颜。
他不是天生冷淡寡言,他只是见惯了别人因利而有所图。他也已经习惯一个人很久了,久到觉得生活并没什么热情,也没什么意义。结不结婚没什么意义,生不生孩子也没什么意义。少一个人类结合繁衍而已,又有什么呢?碌碌一生,终逃不过生老病死。哪怕没有结婚生子没有后代,也不过就是少一个立碑人而已,自己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他困于这种情绪快十年了,冷冷淡淡地对待人生,按照预设的轨道慢慢生活,时常失眠,因为夜里特别容易让人思考,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然而此刻他心中却燃起了一点星火,觉得这一生,想要陪伴一个人,保护一个人,与她携手,陪她终老。
这燃起的星火,可以燎原。
陆泽右手食指的指腹温柔地抚过乔乔的侧脸,脸上痒痒的感觉让睡得并不安稳的乔乔微微皱眉又翻了下身。陆泽收回手,看乔乔终于转了个身继续安静地睡过去,才起身轻轻地出去带上了房门。
大约到了早晨九点左右的样子,不过时梦时醒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的陆泽,被不停响起的手机铃声吵醒了。他微皱着眉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并没有来电显示。
但是手机铃声还在唱歌,陆泽自己用的是手机自带预设的铃声,所以在响的并不是他的手机。
陆泽略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抱乔乔回来的时候,因为她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手里的手机虚握不住,他就把乔乔的手机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后来便忘了给她放回房间里。陆泽起身把外套里的手机拿出来,上面不停闪烁的来电显示是“小区物业-旧”,来自家乡a市的电话。
因为时间耽误的太久,电话已经自动挂断两次了。然而不过三秒立刻又开始响,显得对方非常急迫的样子。
陆泽不知道乔乔睡醒了没有,但她今早凌晨四点多才睡,他不想为了物业的电话去吵醒她。但是物业不停地重拨电话过来,也许是房子出了什么很紧急的事情,比如漏水一类的,所以陆泽先接了起来,想看对方有什么事,再决定什么时候转达。
电话刚刚接通,陆泽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不是本人,对方就迫切惶急地道:“江小姐,麻烦您能不能来一趟?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您爷爷奶奶和后妈一大清早找了开锁公司要给您的房子开锁,我们给拦了下来。他们现在坐我们这儿闹了好久了,不让开门就不肯走。但是这又是老人又是大肚子孕妇的,又是您家里人,陈片警都说没法管!您能不能来一趟?”
对方一串连珠炮似的话,陆泽甚至都没找到机会打断,直等到对方一气说完了,陆泽才淡淡回道:“你打错了。”
陆泽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想来这是小区物业拨错了业主的号码,还好没把乔乔吵醒。
那边通话的人听到这边是男人接电话的声音,本就是一愣,再听到陆泽说打错了挂断了电话,急急忙忙把手机号检查了一遍,没错啊。突然那人反应过来,拍拍自己脑门,重拨了出去。
陆泽听到铃声再起一看,还是刚才的电话,再次接通,对方不等他说话,急急忙忙喊道:“别挂!别挂!我没打错!江乔是曾用名,我找乔乔,乔小姐。乔小姐在吗?”
陆泽微微皱眉,淡淡回道:“暂时不在,等她方便的时候,会回给你。”
“那麻烦您让她尽快,一定要尽快啊!”
陆泽挂掉电话,沉默不语地去乔乔的房门外,靠着墙等了良久良久,一直等到睡到自然醒的乔乔拉开了房门。
睡醒的乔乔刚一出门,差点和外面等着的陆泽撞了个满怀,赶紧收住脚步。但是两人距离靠得太近,近到她得努力仰着头才能看到陆泽,乔乔有点迷茫地问看起来明显在等她的陆泽:“怎么了?”
陆泽看着乔乔疑惑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点刚睡醒时懵懵的样子,他忍不住伸出空着的右手,拨了一下乔乔额前略微散乱的碎发。他低头浅笑眉眼温柔,完全不似从前寡言冷淡的样子。
陆泽带着暖暖体温的指尖轻轻拂过乔乔的额头,惊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小小地后退了一步,背便抵到了房门上。刚睡醒的乔乔伸手捂住被陆泽轻轻拂过的额头,对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陆泽一直以来还是非常注意控制距离的,拦住她付帐时会隔着外套长袖轻轻拉住她的手腕且一拉即松。把坐着的她从球场地上拉起来时,也是握住球拍的边缘让她借力站起来,而不是直接伸手握她的手。
所以,现在怎么突然?呃,这么一想昨晚居然还真的喝的有点断片,她怎么不记得她怎么回来的了?发生了什么?
看乔乔惊讶的样子,陆泽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只是指了指她的额头,低声道:“刘海有点乱。”陆泽的声音如往常一般低沉而又磁性,但语调却不似平常冷冷淡淡,而是带着些微温和与宠溺,如同暖暖的丝绒一般拂过耳侧,让人有些痒痒的。
唔,好吧。听了陆泽的解释,乔乔赶紧用手自己拨了拨刘海,心想可能酒劲是不是还有点没过去,好似有点幻听了……对别人的声音表情大概判断的有点不准确。
“睡得还好么?”陆泽听着乔乔的头顶,低低问道。
“挺好的,都没做梦。”乔乔放下整理刘海的手,有些疑惑地问道:“昨晚我喝多了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怎么回来的?”
陆泽不置可否地回道:“你睡着了,我带你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你房里的书桌上了。”他把手机递出去,“手机忘了给你,刚才有物业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我就先帮你接了。”
乔乔疑惑地接过自己的手机,“物业?”
“嗯,对方让你尽快回电话。”
乔乔划开屏幕点开通话记录,看到具体号码,不禁眉头微皱,和陆泽打声招呼,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回电话了。
电话接通后,对方见联系到了业主,如释重负,把和陆泽说过的话再次重复一遍,乔乔忍不住把额头轻轻地抵在墙上,一时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非要是今天?
“江建国呢?你们联系他了么?”乔乔似乎连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都有些微涩与沙哑。
“联系过了,一直关机。哎,这个,这个,您后妈说,每年到了初八开始这几天,您父亲就闹失踪,几天不接电话找不到人。她现在怀了儿子都还是这样,所以这个……这个……对方孕妇又情绪激动,我们实在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不管是“父亲”还是“后妈”,这些称谓对乔乔来说,都是强烈的刺耳,尤其还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但物业的工作人员也是无辜的,乔乔闭眼努力地平复情绪,不想迁怒于别人。
良久她才艰难而又沙哑地开口问道:“她怀孕了?”
“是,说是四个月了。所以我们是真为难,说怀的还是个儿子,孕妇要是在我们这儿怎么着了,这真是……”
乔乔闭了闭眼,“他们就是要开锁搬进去?”
“对。我们说没有房产证给拦下了,但是他们拿着您父亲是户主的户口本扯皮……”物业也是为难,乔乔家当年一场闹剧他们和陈片警都知道,现在房主是乔乔但是她户口早就迁走落户b市了,而她父亲,前任房主的户口却一直没迁出。两个老人一个孕妇,搁哪儿也是惹不起的主,怎一个乱字了得。
和物业大致了解了情况,乔乔挂断了电话。犹豫良久,她慢慢地开始输入11位手机号码。联系人早删了,然而号码却一直没忘。拨通过去,果然是关机。
乔乔最终留下短信,“江建国,回电话。”
简单地收拾一下,订了最近的航班,乔乔打算回去a市了断这些再次浮起的陈年往事。
明明已经过了许久,乔乔再次拉开房门,陆泽仍然立在外面。已经恢复平静的乔乔和陆泽提到自己要回a市一趟,麻烦他照顾一下老人家,并且瞒住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回b市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陆泽却表示自己正好也有事要回a市,老人家平时也是自己独立生活的,有钱有手机,他们两个不在应当也没有大碍。
陆泽回去有什么事乔乔也没有问,两个人便一起下楼去了,面不改色异口同声地撒谎。乔乔说今天初八公司有急事,要回b市一趟,陆泽也说是公司有事要回去一趟。工作是正事,再看乔乔没有和往年的初八一样低沉许久,而是有工作占据心思,老人家也挺高兴。
不论是去机场的路上,还是飞行的旅途中,乔乔一直看着窗外默默不语,陆泽也不说话,只是坐在她旁边,沉默地陪着她。
待到飞机落地,乔乔本打算和“说自己正好也有事要回a市”的陆泽分头行事,陆泽却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我送你。”
之前高明皓念念不忘的那辆闲置的越野车,出发之时就被陆泽一直停在机场的停车场里。乔乔客气地摇摇头,“不用了,我出租车就好,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去哪里都行,我送你。”
看陆泽坚持的样子,乔乔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腕答应了,她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争执。
出了机场扑面而来的冷冽空气,实在与海边的暖冬不同。走进停车场,远远地就能看到陆泽那辆异常彪悍硬朗的体积远超普通车型的越野车。
即使心思有些乱的乔乔也仍忍不住想到,从前看陆泽开这种风格的车只觉得和他气质有些不符,现在才会想到,这款国内少见的昂贵车型,最出名的特色是异常的抗撞,甚至可以防弹。而高明皓之前提过,陆泽买了一模一样的两辆,b市开的也是这款。
陆泽的过去,在这种心思异常敏感的时刻,悄悄地扎了一下乔乔的心。
乔乔需要先回一趟外婆家,陆泽便送她过去。路过门卫的时候,乔乔却被喊住了。门卫大爷和乔乔说,过年的时候,有孕妇来找过她,大爷说乔乔她们一家去海边度假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才回来,对方却什么口信也没有留下就离开了。
深吸一口气,乔乔点头表示知道了,去外婆家里,把积压六年多未曾碰过的房产证取了出来。
陆泽再把乔乔送回她从前长大的小区,到了小区门口,乔乔便喊陆泽停车,“这里就好了,我走进去就行。你去忙你的吧,谢谢你送我过来。”乔乔想解开安全带下车,却被陆泽阻止了。
“我陪你去。”陆泽探身过来,把副驾驶的安全带又替她系上了,“我没有别的事,物业的电话是我先接的,所以我都知道了,我陪你去。”
乔乔愣愣地坐在副驾驶上,所以陆泽专门飞这一趟,就是为了陪她?陆泽在低头帮她扣安全带,两人之间不过相距数厘米,安静的车内呼吸可闻。
“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处理。”
扣好副驾驶的安全带,陆泽抬头看着乔乔,深邃的眼神里似有疼惜,低声道:“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他伸手摸摸乔乔的头顶,“但是我坚持。”
乔乔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仍由陆泽重新发动车,送她进去。
回过神来的乔乔指引着陆泽在小区里穿行,不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一栋居民楼前坐着好些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孕妇稳坐如泰山,旁边还有人在不停地劝。
“你别陪我下去了,我一个人下去就行,其实就是点私事,不会怎么样的,没关系。”乔乔对陆泽说道。
停车熄火,松开安全带,陆泽扭头认真地和乔乔说道:“对方是老人是长辈是孕妇,对你动手你怎么办?”有时候单身女孩子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没有威慑力,抢劫的会挑单身女孩子下手,猥琐的会挑单身女孩子尾随,就连跑装修如果你一个单身女孩去谈价,人家都要多宰你两刀。
陆泽的担心让乔乔轻轻微笑,她一直打算一个人过一生,对这些早有心理准备,如果这些都处理不了,又谈何坚持独身呢。
可惜陆泽固执起来也是很固执,不论乔乔怎么说自己一个人可以,他都是不听的。就像昨天在夜里的海边,固执地一定要坐在她旁边一样。
没辙的乔乔只好让陆泽又开车出来,在小区外面找到了一家装修公司。乔乔进去就问道:“我需要铁条封门,最快的速度,麻烦找尽量壮一些的焊工过来。”
这要求就有点令人侧目了,对方有些犹豫,这是要干什么?拆迁纠纷吗?
乔乔拿出房产证,“我的房子,我需要把门窗都焊起来,越密越好,你可以带人先和我去物业确认我是业主再焊门。两倍价格。”
这种快钱,还是业主本人的房子,那便没问题了。包工头喊来几个壮实的焊工抗上铁条,便和乔乔他们过去了。
到了物业那里,给乔乔打电话的那个工作人员李大叔,大冬天的累得满头是汗正在吃方便面。“江……哎,乔小姐你可算来了。这是干嘛?要封门?这套房子你不要了?哎……好吧好吧,这么多年你也没住过……”
李大叔和包工头带来的几个焊工确认了乔乔是业主,乔乔便先预付了一半的订金,让他们当自己是去装修的,直接上楼封门。
乔乔的爷爷奶奶和后妈原本是坐在楼梯门口堵门不让进出的,然而几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一脸彪悍地扛着铁条说别耽误他们进去给别家装修,看上去就骇人的很,他们便老老实实地挪开了。
封门的工人已经上去了,乔乔便过去了,陆泽依然沉默而耐心地陪伴在她身边,不说话,但也不肯离开去车上等她。
看到乔乔过来,她的爷爷奶奶和后妈一时竟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怨愤,再看她身边还有个出色的年轻男子,开的车一看就价值不菲,更是情绪复杂。
江爷爷先开了口,倒也没冲突,而是感慨万千地指了指儿媳妇,“江乔哪,看看,你新妈给你怀了个弟弟,我老江家可算是有后了。”江奶奶扶着看上去不过三十多的怀孕儿媳妇,张芳撑着腰冲乔乔笑笑,“江乔,我们没有恶意的。就是联系不上你,去你家那边门卫说你们去海边度假一个月,你的手机号我们也没有,这不是没办法嘛。”
一直以来乔乔总是尽量温和礼貌地维持场面,从不卸下她社会化的那张面具。这是第一次陆泽看到她如此激烈而棱角外露的一面,乔乔冷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来和自己打招呼,连一丝客气都欠奉,“别喊我江乔,我不姓江。这套房子也不姓江。还有什么事?”
听到楼上传来突突突的焊门声,几人脸色一变,却不敢冲上楼去直接阻止那几个看起来就一脸凶悍的工人,毕竟怀着身孕,孙子最大。挺着肚子撑着腰的张芳柔柔弱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江乔,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呢。我肚子里的也是你亲弟弟啊,也是你爸爸的亲骨肉啊……当年的事我也付出代价了,养了这么些年才怀上第二个,就不能当事情都过去了吗?”
看着张芳如同依人的小鸟一般柔弱着梨花带雨着,乔乔也懒得纠正对方她的名字了,因为她发现,不管对方喊她江乔还是乔乔,都让她觉得恶心。乔乔回以一个平静的笑容:“告诉我要有个亲弟弟了,还有什么事呢?”
张芳犹犹豫豫地哭诉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本来就和公婆一起住,现在我怀孕了,再加上你爸,那个两室一厅挤得是满满当当。等你弟弟生下来,我娘家人来照顾月子住哪里?你弟弟怎么办?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养个孩子有多贵,奶粉尿布,上学读书,学区房。这还是老江家的独苗,长大了连个娶妻生子的地儿都没有。你也心疼心疼你爸,他都多大年纪人了,还在外面奔波,课余还得兼职赚钱,他也没忘过你妈啊,每年到了初八人都找不见,当年这套房子给了你,你说改姓就改姓,你爸也没说把房子收回来啊。这要不是真的生活艰难,我们也不会来找你。”张芳揉揉哭地红肿的眼睛,拍拍婆婆扶着自己的手,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个孝顺孩子,说带外公外婆海边玩一个月就玩一个月,花钱都不眨眼的。你看你现在长大出息了赚钱了,户口也落在b市了,这边两套房子扔在这里空着,连个租金都不赚,与其空着,不如让你爷爷奶奶搬过来享个清福啊。”
一边哭泣一边伶牙俐齿,一边示弱一边强调怀的是你弟弟,一边说心疼她爸这些年辛苦一边说房子空着不如孝顺爷爷奶奶,话里话外一顶血缘加一顶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又年轻又柔弱,话说的也好听,难怪她爸当年呢。
乔乔看着张芳表演哭诉够了,微笑着回复:“生活艰辛,养儿养老养家不易是吧?怕什么呢?有情饮水饱啊,你有真爱啊!有真爱的人,不怕世俗不怕流言不怕一纸婚书不怕家有妻女,什么都不怕。住什么房子呢,风餐露宿街头也值得啊!”
如此尖锐的乔乔,刺的张芳脸色一白,扶着肚子就开始哼了。婆婆心中着急她肚子里的独苗江家的根,赶紧扶着她找地方坐下来,江爷爷被这话刺的面红耳赤,往前一步怒道:“不肖!江家白生了你这个赔钱丫头!”一步还没跨过来,陆泽整个人往乔乔面前一挡,光是身高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让老人家半步又收了回去。
江奶奶讷讷地看了一眼陆泽,“乔乔啊,这是你对象啊?”其实乔乔本来就是江乔的小名,奶奶喊起来也并无不顺。
冷淡的陆泽根本不搭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挡在了乔乔的面前。乔乔也不可能挑这时候去解释陆泽不是她男朋友,他们便误会了。
张芳看看陆泽俊美颀长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如今却连住的房子都紧紧巴巴的,不由得悲从中来,抹着眼泪说道:“江乔,你看你现在男朋友开的一辆车都够我们几套房子了,又何苦这样为难我们呢。”
乔乔根本不屑于和她进行这种口舌之争,刚要开口,手里的手机响了,乔乔拿起来一看,即使是11位没有留存的手机号,她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接通电话,那边的声音激动而颤抖,“乔乔,乔乔……你终于给爸爸打电话了……我就在你妈妈的墓前呢,今天是她农历生日,爸爸没忘……”
乔乔忍不住闭了闭眼,冷声道:“江建国,她不需要你的这种记得。你现在这种情绪,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乔乔扫了一眼张芳的肚子,“你老婆和你父母现在在我这里闹房子,你如果不能尽快过来把他们带走的话,我就不保证什么了。毕竟二十几年来觉得没有儿子,就等于人生白过、愧对祖宗的人是你们江家。”
乔乔这话说得,江建国的声音立刻着急起来,“乔乔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马上过来,你……你后妈她肚子里是你弟弟啊……”
听乔乔挂电话最后说的那句话,张芳被气得够呛,也不装哭了,“什么叫做不保证什么?江乔,你别欺人太甚!你别以为我不懂法,后来我研究过了,当年你妈妈过世的时候,那些财产应该先夫妻平分,再平均继承!你身为女儿只有八分之一的继承权!你凭什么拿一套房?但是你爸给你了!你居然还这么说,白眼狼!”
乔乔温柔地笑笑,“难为你还研究了继承法。嗯,我也研究过,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二十一岁那年就立了遗嘱,还是效力最高的公证遗嘱,确保我哪天死了,遗产一分钱也不会留给冒出来的弟弟,开心吗?”
这话说的,让他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谁也没想到当年21岁的乔乔会去立遗嘱,但是乔乔自己却想到了。她甚至早已预见了自己想要独身一辈子的将来,一眼望到了自己死后可能次序最高的继承人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然后立了个遗嘱。
然而有个人,在18岁那年做过和她一样的事。
陆泽轻轻握住了乔乔的手。乔乔微微挣脱,却挣脱不开。陆泽一直沉默不语,尊重她之前在车上表达的意愿,并不参加她的家事。只是在对方激动起来的时候站在前面遮住她,只是听出了她淡笑语气下的哀伤,然后温暖有力地握住了她。
等到江建国赶到的时候,第一时间从车上冲下来,紧张地检查张芳的肚子,“疼不疼?去不去医院?孩子有事吗?”张芳气得锤他,“每年都玩失踪!就你有良心!你看看你生的狼心狗肺的女儿!你好心好意留一套房子给她,她倒是年纪轻轻立了遗嘱,就为了防着她弟弟!”
江建国唯唯诺诺地应着,有点期待,却又有点害怕见到多年未见的女儿。他还记得当年在这套房子里,一脸木然的乔乔对他说,江建国,我要改姓,遗产里我要这套房子,条件你可以开,另一套和车和现金你都可以拿走,但是我要这套房子。
当时头痛欲裂的江建国拿她没办法,便同意了。张芳肚子里是儿子啊,张芳小他十几岁,她也只是想要个名分而已,他也只是想离婚而已,怎么知道就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从那天起,她不再姓江,也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可惜张芳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直休养了这么些年,才又怀上了,好在又是个儿子。
身为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江建国至少对内说话还是顶用的。他把父母和妻子塞进车里等他,自己去和乔乔沟通。
坐在前座的张芳心中气闷,她也不过大乔乔八岁而已,当年看江建国两套房,又有车,中专当个语文老师一派儒雅范儿,说话有内涵,时不时带点外面的课还有外快,觉得年纪大一点也无所谓,正好疼人啊。哪知道现在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优柔寡断,高不成低不就,年纪大了以后事业也没奔头了,难道以后真的就和公公婆婆挤在一套房子里?
再看看自家开了上十年的破旧小轿车,再对比看看边上停着的陆泽的越野车,心中愈发不平了起来,觉得当年的好条件也不过如此。
终于把父母和怀孕的妻子塞进了车里,江建国回头,看到乔乔在给焊门的工人结算。再想到妻子给自己抱怨,说乔乔立了遗嘱防着他,对爷爷奶奶说话也不客气,不由得也有些憋闷。他叹口气道:“乔乔,你何苦呢?把门窗都焊上,这套房子还要不要了。他们也不过就是看这里空了六七年,你又不住又不租,便想空着也是空着,爷爷奶奶住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你过户。”
乔乔充耳不闻,仿佛眼前就看不到他这个人一样。江建国也气闷,憋了好多年的话想吐个干净,“当年的事情全怪我吗?我和你妈妈有共同语言吗?我看的书说的话她都不懂,每次我们父女两围着书房打转,她就只知道围着厨房打转。我们两个人根本没法交流。没有感情的婚姻是没法长久的,我只是想离婚而已啊……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突然走了,我也没想到啊……”
自他出现以来,乔乔第一次正面看着他,“江建国,你娶她的时候她就大你三岁你说女大三抱金砖,是你自己后来喜欢上了年轻你十几岁的。你娶她的时候夸她爱围着厨房灶台贤惠,是你自己后来喜欢上了阳春白雪的小白花。你娶她的时候她身体挺好,是你后来为了要儿子她流产了三次身体搞垮了。你说你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你娶她的时候,你不知道吗?你说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你不能等我回来了再和她提离婚吗?那个儿子就让你那么等不及?那你当年怎么不在结婚之前和她说清楚呢?你怎么不在我落地发现是个女儿的时候掐死我呢?”
“乔乔啊……爸爸没有不喜欢你,爸爸只是想儿女双全……”江建国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书房里那么多书,是爸爸一本一本念给你听的吧?你学习那么好是爸爸一把手教的吧?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次考了双百分来给爸爸报喜……”
乔乔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乔乔真听话啊,可惜不是个儿子。乔乔真聪明啊,可惜不是个儿子。乔乔真体贴啊,可惜不是个儿子。江建国,你真的不知道从小这种称赞背后的遗憾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伤人的事情。但是我已经走过来了,我不需要你的肯定和表扬了,我自己就可以肯定我自己了。”
江建国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几次开口才讷讷地问道:“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乔乔,这是男朋友还是结婚了?”
陆泽不说话,乔乔也不回答,只告诉江建国从此不要再联系她。
失落的江建国往车边走,走的时候还几次抬头,看向他和曾经的妻子和女儿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等到他们终于离开的时候,乔乔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在妈妈生日这样的时候,被拖回这样的过去,面对生活过许多年的家。
她当年坚持一定要这套房子,就是因为她想把这些过去牢牢地锁在这里,她不能接受卖掉它,也不能接受别人住进去毁了它,但是她自己也更不敢住进去看看它。
她以为自己足够勇敢,却还是不敢抬头去看看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因为每一个过去的片段里,都有爸爸,还有妈妈。她曾经特别努力地想要他们为她骄傲,想要给他们物质上的幸福,结果她还没毕业,那个家就没了,妈妈也没了。
乔乔挣开了陆泽的手,扭头看向黑洞洞的楼梯口,“现在真的没事了,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可是陆泽伸出手,直接抱住了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头顶。
我知道你说你没事,是假话。
我也知道你说你一个人可以,是真话。
只是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乔乔的额头抵在陆泽的肩窝处,她知道这样不妥当,她知道自己应该礼貌地拉开距离。可是她突然就有那么一点点贪恋有人安慰她,有人轻轻地拍她的背,有人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有人紧紧地抱着她。
她从来没有不想长大,从来没有想要缩在父母还是别人的翅膀下。因为她知道每一个不长大的人,都只是给庇护她的人增加了更多的麻烦。
但是这一刻,她就是突然贪恋了一下这个温暖的怀抱。
乔乔在陆泽的怀里,双手揪着他大衣的衣襟,身体微微的颤抖,隐忍而又克制,最终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