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之前, 卯时将过。
天刚蒙蒙亮, 窗外便又飘起了才没停多久的鹅毛大雪,雪子打在窗棱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白术在暖烘烘的床上醒来, 发现原本靠着的那温暖的躯体已经不再。
微微一惊, 睁开朦胧的双眼, 却是下一秒发现她要找的人正披着件厚袄便靠在窗边榻子上看书——外头兵荒马乱,他却安然稳固如泰山,坐在那里, 挑灯看书。
白术:“……”
她喜欢上的是个怎样的奇葩。
“这么看着我作甚?”目光从未一刻从兵书上拿起来的男人淡淡道, “担心我撇下你,跑去和当今圣上邀功了?”
“瞎说什么呢,当今圣上现在是谁都不知道,万一是孟朝玉你指望拿成功把他旗下大将放倒在榻这点邀功?”将耳边垂落的发别至耳后,白术笑着仿佛若无其事从床上爬起,伸手撩过小衣穿上, 深色自然, 斜瞥烛火旁男人一眼,“谁担心你。”
男人从手中书籍上方看来。
白术低下头——
只有她才知道,方才那一刻心悬起有多高,此时落入胸膛之中便有多踏实:她与君长知,两情相悦不假,这骗不了人。然而,风风雨雨之中, 他们却甚少有机会像是寻常爱侣一般手牵手花前月下,互述衷肠……
他们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携手共进”这个词。
白术穿好衣服,在君长知懒洋洋的注视中跳下床,踩着他的大靴子踢踢踏踏去洗漱,然后又踢踢踏踏地走回来,坐到男人所在的榻子上——后者坐了起来,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身子亲吻她的面颊后起身,去将她那小巧的重军靴拿来,单膝跪在榻边……
她一只踩在他的膝盖上,另外一只脚被他握在手里。
男人的大手苍劲有力,却因为放在握着书有些冰冷,在她被那略微冰凉的触感冻得“嘶”了声想要将脚往后缩时,他大手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脚背:“别动。”
白术不动了。垂下眼看着男人认认真真地给她穿上鞋。
“君长知。”
“嗯?”
“我挺喜欢踩在你膝盖上的感觉,你以后都这么给我穿鞋吧?”
“嗯。”
“天天。”
“嗯。”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说,好。”
窗外,落雪无声。
……
辰时,天终于亮了。
只是又是一个阴天,云层厚重地压在天空,大雪飘落,屋外又变成了白雪皑皑的一大片,让整个刚历过硝烟的央城倍显安静寂寥。
街道上,商铺和老百姓家中依然门窗紧闭,只有偶尔打扫战场的北镇军三三俩俩走过,身上的铠甲因为他们的挪动发出沉重声响,这仿佛成为了街道上唯一的声音——
直至街道末尾,君府大门“吱呀”一声开启。
马蹄声响起,一匹神貌俊朗、体态健壮的骏马迈过门槛缓缓走出,马背上的男子容貌俊美,身着一身玄色冬装,身上披着雍容黑色披风,他神色淡漠,与偶然路过门前街道一队北镇军正面打上交道,亦无过多反应……
反倒是那些北镇军在看清楚男人身后府邸牌匾时,面色大变,如临大敌——
当他们纷纷抽出手中武器,正待兵戎相见,却在此时,见男人胸前怀中披风里钻出来张干净、红扑扑的脸,她倚靠在男人怀中,手中捧着个暖炉,一头青丝高高竖起,眉目之间自带神采,张嘴便吆喝:“干什么干什么,冲着谁拔刀?”
北镇军众:“……”
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狗眼。
死一般的尴尬沉默后,北镇军一行中,其中一个胖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脸“卧槽”支支吾吾:“老老老老老大?!你你你你你投敌叛国啦?”
那语气不像是生气质问,反而像是在好奇“叛了咋不带上我”。
然而他话语一落就遭到了他家老大的大白眼,只见坐在马背上的姑娘伸手一捏,不规不距便将男人尖细从披风那狐裘领里抬起,让众人看清吃他的脸:“什么投敌叛国,看清楚这是谁——官居三品,前朝重臣大理寺卿君长知,文武双全,玉树临风,那个,啊——你们这些瓜皮是没见过君大人的鞭子怎么的,这要是昨晚不是本姑奶奶把他摁住了,他一个人能怼你们一百个头发都不掉一根!”
白术吹自家男人吹得挺开心——
并不在乎自家那些个小弟各个面如菜色:老大,再怎么着您也不能长他人志气啊?
而此时,坐在马背上,君长知听着白术这番话倒也受用,伸手拽了下披风将她的脑袋又摁回自己怀里,嗓音依然低沉微微沙哑:“见笑。”
胖子他们干瞪着眼,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君长知冲他们客气地点点头,一扬马鞭,二人共骑一马便往皇城走——白术猫在君长知的斗篷里,越靠近皇宫,鼻尖里嗅到的血腥气便越重,冰天雪地的气息仿佛都要被那独特的铁锈味掩盖住了……
路上滑,马走得慢,白术一颠颠的浑浑噩噩,走过长长的央城街道,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几年前,自己那样狼狈地被君长知从献祭河神的笼子里拖出来带到央城,那个时候看着热闹繁华的街道,她满心的欢喜与期待——
对成为锦衣卫的向往,对这座城的向往,以及……曾经真心想要守护这座城,还有城里那位君主的心意。
那时候,她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这般。
白术游神之间,直到她感觉到君长知停了下来,她刚想探出脑袋看看,又被一把摁住了头:“到正阳门了。”
【过了正阳门,从天上若是掉下来一块石头,大约能砸死七八个八品以下官员……】
当年纪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术哆嗦了下,没吭声,反而是君长知淡淡道:“别看了,内城破了,满地血,女孩子家的闭上眼的好。”
白术:“……”
其实来之前做好了一万个心理准备,甚至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但是。
但是。
斗篷之下她抓紧了男人的衣襟闷闷道:“君长知,看见锦衣卫尸体了吗?”
君长知停顿了下,淡淡道:“没有。”
白术“喔”了声,似放下心来,片刻之后又道:“那你要是看见了别告诉我。”
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告诉我吧,同僚一场,我哪能任由他们躺在路边……”
白术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君长知拍了拍她那瘦的能摸到骨头的背:“真没有,别想太多……你们锦衣卫的人天天脑袋别在腰带上,个顶个的人精,怕是这会儿东奔西窜不知道躲哪去了,真蠢到这么容易死,以前早死光了,还等的到现在。”
白术听了一半就开始笑,她伸出微微冰凉的双手搂住男人的腰,脸埋进他怀里:“好久没听你说那么长的句子了,话不中听,安慰人却是极好用的。”
君长知“嗯”了一声:“以后常常说与你听。”
两人窃窃私语之间,便已入皇城——
官道之上,再也不分三六九等,阉人与否,逃窜的宫女太监们各个行色匆匆,带着包袱……有的趁乱便逃了;破坏过北镇王的官本着祸不及家人自己上路了……
还有些便安静地关紧了门窗,静静等待新主上位,对于他们来说,伺候谁不是伺候?
马蹄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君长知架着马,晃晃悠悠地走过了那些曾经不能够骑马走过的路,转眼来到那做金銮大殿之前——
此时他怀中人似有所感,从他怀中探出脑袋,一眼便看见了熟悉的建筑,阔别几年,它依然还是她离开时候那样——只是曾经站在大殿前,森严警备的那些御林军不见了,白玉石梯,金碧辉煌的梁柱之上,到处是倒下的士兵,还有已经凝固正黑色的血……
新下的大雪几乎已经将他们掩盖起来。
白术吭哧吭哧地滑下马背,动作略微笨拙似的落在雪地上,抬起头。
呵出一股白色雾气。
不远处的房梁之下,大殿的门虚掩着,她曾经在那里站守过;
走廊尽头,有一口大鼓,她曾经狠狠敲击过,并扯长了嗓音,提醒兄弟们换岗了;
那沾满鲜血的梁柱,她曾经靠在上面躲避严寒的刺骨寒风;
曾经有人穿着飞鱼服,佩戴着绣春刀,笑眯眯地对她说:二十八,站班呐?里头那位今儿个又叫言官给气着啦,说话办事小心点。
“君长知,你猜孟楼还活着吗?”
白术放轻了声音问。
良久,不等君长知回答,她又自问自答似的说——
“他应该还活,孟朝玉说了留他一条命,只是他这个皇帝怕是没得当了,”白术说着,转过头看着身后也跟着下马的男人,“孟楼不会丢了皇位便不想活了吧?”
“他若是那样决绝刚烈之人,今日孟朝玉怕还死心塌地为大商驻守边疆。”君长知上前两步,拉住白术的手,“走,进去看看。”
往前走了一步,发现身后的人脚下生根似的定在原地不肯动。
男人安抚一般笑了笑:“怕甚,莫说区区改朝换代一事,天塌下来,千军万马,狂风暴雨……”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