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笑很古怪, 带着一丝奸计得逞的狡猾。
她嘴唇开阖,仿佛说着什么,但面容昏暗无比,如同一千只黑鸦将她携裹其中, 混沌又妖邪。
看不清, 亦听不清。
兴许她在阴疆里做了手脚?
昆山玉君微微皱眉, 复又松开, 不管如何, 尸侯府有飞升天机, 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得亲自走上一趟。
昆山玉君收回了那一柄雪晴风作扇, 不再回头,一脚踏入了传说是阴兵千万、黄泉染血的尸侯府。
映入眼帘的是翠竹盈盈, 朱楼绣阁。
“小姐!小姐!你被选上了!”
婢女提着嫩黄裙衫,气喘吁吁跑上了朱楼, “家主叫您过去呢!”
什么小姐?
昆山玉君瞥向四方,附近只余他一个活物, 难道小姐是个“鬼魂”?
江霁垂眸。
他的眼波垂在了一片皑皑雪山上。
这是……他的胸膛?
那向来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的谪仙面孔,裂出了丝丝条条的缝隙。
“小姐!小姐!别发怔了!咱们快点过去!”
婢女扯着昆山玉君的衣衫, 那是一袭石榴金蕊红裙, 绛纱系臂, 珠玉佩腰。昆山玉君沉默看着裙底下的一对红莲绣鞋。
是真的。
他成女身了。
“你且过去,我更衣便来。”昆山玉君果断拒绝,他需要时间来捋清目前的情况。然而婢女一听,眼睛暴突, 流出斑斑血泪, 她凄厉大叫, “你不是小姐!不是小姐!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姐!我要为小姐报仇!”
她伸手就掐了上来, 昆山玉君侧身一避,额头撞到柱子上。
失血过多。
挂掉了。
江霁:“……”
这梦境的制造者也真是粗暴。
当所有的痛感消失不见,江霁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小姐!小姐!别发怔了!咱们快点过去!”
婢女扯着他的衣袖。
昆山玉君眸光平静,“我知道了,你先松开我,这就过去。”
他被婢女引领到一处正厅,主位上是熟悉的面容。
蓝兆,蓝氏家主。
中年男人温和地笑,“我们的祖宗姑姑在太上墟待得寂寞了,你善解人意,又聪明懂事,想让你跟其他的小姑娘一同去太上墟,与姑姑作伴,你意下如何?”
懂了。
他成了“蓝绯红”了。
昆山玉君面不改色,“一切听从家主安排。”
蓝绯红有父母兄弟,听闻他被选上太上墟,都为他感到高兴。
蓝父给江霁塞了数盒灵晶,嘱咐他若有难处,定要写家书回来,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小姑娘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大兄则是送了他一些奇奇怪怪的法器,还细细讲明了每一件法器的用处,这个暴雨梨花伞,是用来暴打登徒浪子的,那个是雷霆大斧锤,还是用来暴打登徒浪子的。
总之就一个中心思想,老子亲妹,谁都莫挨!
倒是小弟古灵精怪,把他拉到一边,贱兮兮地塞了好几个瓶子。
“姐,我听说那昆仑仙君一个比一个俊,这些东西你拿好,看上哪个就药哪个!姐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都不嫌多的!”
“嘭!”
一拳锤了下来,直把小弟揍得嗷嗷叫。
“小兔崽子!别跑!老娘让你教坏你姐!”
半个时辰过后,蓝母抚着满头珠翠,仪态万千地归来。
她还训斥道,“你是个姑娘家,可千万别学你小弟那种不上台面的手段!”
然后蓝母把江霁拉入房中,净手,焚香,郑重掏出了她珍藏多年的绝版御夫手札。
书皮封面叫《谢红鸾驯兽记》。
江霁:“……”
蓝母双眼放光,兴致勃勃,一点都没有当家主母的雍容华贵的样子,“你可别小瞧这本手札,你爹当年可是朝霜城的第一美少年,追他的女子可绕朝霜城整整十圈!那时候他给傲的,目无下尘,都不带正眼瞧人的。后来你猜怎么着?”
昆山玉君并不是很想听这些中老年人的爱情故事,但他只要流露出抗拒的意思,这美妇人肯定会第一时间双眼暴突,把他给活活掐死。
于是他耐心地问,“后来是怎么着了呢?”
蓝母骄傲挺胸,“那当然是我让你大舅,装人进了乾坤袋,狠狠暴打了一顿,扔到了一个乱葬岗。”
“然后您去英雄救美了?”
“怎么可能!”蓝母斜了他一眼,“你娘的道行要是这么浅,怎么能生得下你们仨!那自然是我装成了女鬼,要借你爹的阳气一用,否则就不放他回人间!谁知道他比我还兴奋,当场就跟我亲起嘴儿来,然后才有了你大哥。”
“噗——”
昆山玉君向来仪态端庄,第一次被彪悍的老娘呛到喷茶。
蓝母不以为然,语重心长同他说,“若是真遇到了心仪的男子,脸面什么的,其实可以放一放,吃到嘴里的那才叫珍馐美味。你这一次要去太上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娘呀,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照料你,提点你,你的如意郎君呢,需得自己去找。”
“这一本秘籍你收好,若是遇上了像你爹那样的仙君,又冷又硬的,按照这里边的做,保准你抱得仙君归!”
江霁嘴角微抽。
蓝母望他。
他有些艰难地挤出字眼,“孩儿知道了。”
蓝母伸手,要去捋一捋小女额角滑落的乌发。
昆山玉君本能避开。
他无父无母,被师尊一手带大,除了修炼便是杀人,鲜少有这样的温情回忆。
蓝母的手落在半空,她怔了一怔,又笑了一笑。
母亲在孩子面前掩饰着失落,“转眼间你都十五岁了,娘还记得你刚出生,那么小的一只,红红皱皱,像个小丑猴儿,躺在我的臂弯里,眼睛都没睁开呢,就学会认娘啦,你只认我,旁人一抱都会哭的,还尿到你爹的脸上——”
蓝母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
她的眼泪突然决堤。
女人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孩儿。
母亲撕心裂肺地哭,“红儿,我的红儿,娘的好红儿,咱们不要修仙了好不好,你就留在娘的身边,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要什么长生,要什么飞升,那都要命搏来的!娘不稀罕那些什么家族荣光的虚名!娘只想娘的心肝不必受冻,不必吃苦,高高兴兴地笑一辈子!”
江霁身体一僵,而胸口早就湿透。
蓝母哭了半个时辰,才断断续续地停了,她用手帕擦了一擦红肿的眼睛,强笑道,“娘失态了,你别放在心上,这是你的前程,娘再不舍得,也不会绑住你的手脚。”
“唯有一点,你需记住了——”
江霁颔首,缓声道,“您吩咐。”
“据说那些个昆仑仙君,大多数都是好看不中用的。”蓝母严肃地说,“你千万不能被美色所迷,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个活好的还能生崽的,为我蓝家开枝散叶!”
江霁:“?”
突然有点被冒犯到。
数日之后,江霁跟一群少女上了艘流霞船,赶赴昆仑。
她们欢喜雀跃,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昆仑啊,那可是第一神山,据说那里有赤水、瑶池、香泉、阆苑!”
“不止呢,还有咱们蓝九小姐的小仙君呢!”
“哎呀!怎么说这个!真是的!难道那小仙君你们就没惦记过吗,哼!”
江霁则是望着船后的浩浩白水。
若这真的是蓝绯红的梦境,按照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他会抵达昆仑太上墟,被一群师兄弟们哄骗着,取出心头之血。江霁在婢女那关挂了一回,他能敏锐察觉到自己的气机流失,想必在梦境中受损,对自己的现实身躯也有影响。
昆山玉君自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趁着少女们都在谈天说地,他站在流霞船的边舷上,细腰那么一摆。
他姿态完美地入水。
因为昆山玉君对自己入水姿势的完美苛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顺畅,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少女们还叫了一声好。
“哎呀,不对,有人落水了!”
她们后知后觉地吵嚷起来。
而江霁潜入水底。
一双双幽蓝的眼睛盯着他。
全是水精奴。
水精奴是一种奇兽,游走江河,专门以修士的血肉灵府为食,它们还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喜欢看水中舞,但凡被它们抓到的苦主,只要不会跳舞的,基本第一个就填了它们的肚子。
若他还是昆山玉君,十万江河的水精奴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现在是“蓝绯红”,一个碰一碰就会挂掉的脆弱琉璃儿。
他会被水精奴撕得半点不剩的。
江霁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他回忆起了自己曾经观摩过的一些清歌曼舞。
他挟出了袖中的松风水月扇。
石榴金蕊裙似莲花盛开,层层叠起赤波,江霁抬腕,折腰,裙裾翩飞,扇面遮脸,把一群水精奴迷得神魂颠倒。随后他身姿如游龙轻摆,迅速破水面而出,翻身上了流霞船。少女们原先还哭喊着,见她动作利落地跳上船,都一愣一愣的。
“蓝……绯红,你没事吧?”
“无事。”昆山玉君淡淡道,“我去领略了一番水中风光罢了,对了,此处水域唤什么名?”
少女回答,“这里叫琅玕域。”
昆山玉君矜持颔首,“多谢。”
日后再来,他必抄这群水精奴的老巢。
如此一来,就无人得见昆山玉君的水中舞。
“你的身子都湿透了。”热心的少女说道,“你有换的裙子没?”
江霁又是一阵僵硬。
清尘术和凝水术,那都是金丹真人的手段,而他一个入门旋照,要么等衣服被风烘干,要么自己去换。江霁认为,若他真的湿着衣衫站在船头吹风,估计又会被某个不知名的人物痛下杀手,说他不是蓝绯红,毕竟大家小姐处处规矩,怎么会如此衣衫不整?
江霁深吸一口气,他回到船舱,捞了一根鲜红发带,束住了自己的眼。
到底是有些不自在。
他可以平静看待蓝绯红的相柳鹔鹴抹胸,但真轮到自己宽衣解带,就分外狼狈了。
他感觉是自己在褪女子的衣裙,从肩颈到脚踝。
昆山玉君不小心碰了一下腰窝,羊脂玉般的细润光滑,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他立即封闭自己的五感。
转眼到了登岛的日子,江霁果然见到了那一群师兄弟,从大到小,一个不落。他们伪装成外门弟子,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江霁立即想起,这群弟子,对蓝绯红好像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他现在成了当事人。
他们一群人情情爱爱的还得纠缠个四五年。
江霁一阵恶寒。
江霁决定主动破局,“你们不是想要我心头血救你们的小师妹吗?我要与你们的师尊亲自来谈这笔交易!”他虽然化成了蓝绯红的女身,却也不会学她处处忍让心软,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江霁身为执棋手,一向习惯将棋盘拢在自己手里,哪怕自己成了一颗棋子,亦能悍然出击。
师兄弟们齐齐愕然。
他们对视一眼,决意将她捆束起来,再做打算。
江霁早有准备,他扔出一纸神行符,立刻遁去天经宫。
师兄弟追在他的后头。
江霁对自己居住了上千年的洞府了如指掌,顷刻落入了天经宫的主殿。
殿内的师徒二人顿时望了过来。
师兄弟一跃入内,将他擒住。
“何人擅闯天经宫?”
殿上的昆山玉君一副倦懒的模样,披着霜白的鹔鹴细羽,冷得像是一场嶙峋孤僻的山阴夜雪。
江霁探究般凝视着人。
这是过去的他?
还是另有其人?
“回师尊,此女姓蓝,乃是蓝家选出陪伴小师妹的小辈,她中途突然发狂,冲入了天经宫,想来是体内有妖魔作祟,我们这就把她带下去,细细审问盘查。”
师雪绛拱手而立,告知缘由。
期间江霁被师兄弟捆了起来。
琼瑶仙台上的昆山玉君叹息一声,“可怜。”
江霁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只见那高不可攀的道家仙君扬着羽玉眉,光华倾泻,“捆仙索容易捆出伤痕,为什么不换另一种灵器?”
江霁:“……”换一个视角之后,本座怎么这么欠。
系统:“……”换一个视角之后,我都怀疑宿主被男主夺舍了。
五弟子应不识手忙脚乱,给江霁换上了缚花雨。
那蓝真真顿时一副同情的模样,“师尊,咱们为什么要捆住她啊?”
绯红抚着弟子的额头,“那自然为了镇住他,让他安安分分给你送心头血。”
蓝真真咬着唇,“啊,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区区蝼蚁性命,让他献血便是看得起他。”
绯红睨着仙台之下的江霁。
“你们记住了,蓝真真才是你们的小师妹,与你们相伴一千年。旁的,野雀就是野雀,再可怜,也成不了凤皇,更取代不了凤皇。”
此时沦落成野雀的江霁只有一个念头。
本座当时,是真的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