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日喀则的路上,车停在一处低崖边,季潼想睡帐篷,于是周回将它支起来,就在一棵张牙舞爪的枯树旁。季潼将折叠椅翻出来架好,还点上了前几天在古物市场淘的煤油灯,简单烧了个晚饭。
饱餐后,他们躺在帐篷口休息。这里的天冷,尤其是晚上,两人都穿着厚实的冲锋衣。周回坐着,季潼躺在他的腿上,身上盖了条深红色毛毯,是在格尔木一个老婆婆的手工制品摊上买的,上头绣着黄蓝色纹样,十分精细。
昨天在小摊上买的口琴,周回很快就学会了。季潼窝在他怀里,喝了点小酒,迷迷糊糊听他吹曲子听。
眼皮快撑不住了,季潼困得厉害,不一会儿,口齿不清地嘟囔,“何沣。”
“嗯。”
周回停下看她,人已经睡着了。
他将口琴放到一边,将毯子往上拉了拉,默默看她一会,又仰头去看星空。
……
帐篷有点冷,周回还是将季潼抱进了车里。
清晨,一缕朝阳穿过车帘的缝隙落到脸上,季潼在他的怀中醒来。她很少比周回早醒,趁机欣赏了好一会他的睡颜。
周回呼吸很轻,睡相也很规矩,侧躺着,看上去乖乖的。叫人忍不住想要疼爱。
季潼偷偷亲了下他的喉结,轻声起床,小心站到车外,披着暖阳大伸个懒腰。她往前走几步,望向远处裹着厚云的山,像个胖乎乎的姑娘穿了条蓬松的裙子,分外可爱。
又是美好的一天。
“阿吱。”
季潼闻声望过去,周回睡眼惺忪,头发乱的左一团右一翘,阳光照在他的白毛衣上,染成温暖的微黄。
她笑着走过去,进到他的怀中,周回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问:“傻笑什么?”
“想到以后每一天起床都可以看到你,就觉得很幸福。”
周回双手从她的鬓间插进去,捧着她的头低头吻下去,“想把你拴在我身上。”
“那去买个手铐。”
周回沉默了一下,带着轻松的语气问她:“跟我沉入黄浦江,后悔过吗?”
季潼没有犹疑,“虽然有阴影,可就算现在你再带我跳一次,我还是会跟着你。”
周回横抱起她回车里,“不跳了,跟我上天吧。”
……
从札什伦布寺出来,季潼和周回遇到几位路过的边防军人。
周回的目光几度在他们身上停留,等到走远,他才对季潼说:“你没见过我穿军装吧?”
“在南京的时候穿了。”
“那都破的没型了,浑身都是血。”
季潼一时无言,他居然也记得这么细致。
“可惜,没让你看到我正儿八经穿军装的样子,也没留下照片。”
“能想象的出来,帅爆了。”
周回露出浅浅的笑,转头又看向几位军人离开的方向,已经不见人影了。他心情有些复杂,不得不承认,无论过了多久,那仍是他心之所向。
“你想去参军吗?”
她总是一眼能够看穿自己,周回揽住她的肩,“不去了,现在你就是我的世界。”
……
从城市到荒野,从沙漠到雪山,从六月到九月,他们走过东南西北,经历了一整个“四季”。
周歆一见季潼便笑的前仰后合,她从未见女儿晒成这样。即便本身偏冷白皮,可也经不住数月风吹日晒。不过,这样的肤色倒显得健康很多。
季潼陪周歆和奶奶住了两星期,便跟着周回去了加拿大。
周桢荣和俞娜等在农场口,旁边围绕着两条大狗。一见小主人回来,金毛扭着大屁股疯狂地扑上来,开心地快要说话,周回蹲下身来抱抱它,“肥肥,你又胖了。”
捷克狼犬警惕地嗅了嗅季潼,随即就往周回脸上舔,他按走狗头,“口水——”
俞娜开心地奔跑过来。
季潼与她打招呼,“阿姨。”
俞娜直接拥抱她,“宝贝,终于见到你了。”
季潼没想到她上来就这么亲热,抬臂回抱她,又看向慢悠悠走来的周桢荣,“叔叔,您好。”
周桢荣欢喜地笑道:“累了吧,先进屋休息。”
俞娜松开季潼,又去抱周回,“你怎么黑了怎么多?”她捏了捏周回的胳膊,“还结实了。”
周回笑道:“是不是更帅了?”
俞娜仔细瞧他会,满意道:“更有男人味了。”她转向季潼,挽住她的胳膊,“走吧,儿媳妇。”
……
周回的家从外看上去便很温馨,立于广阔的草坪,全木制别墅农舍,不规则的木栅栏围成一圈,背靠大片树林。除了两条大狗,还有三条小牧羊犬和一只暹罗猫。周桢荣和俞娜也很活泼随和,不像部分富裕家庭教条很多,两人完全没有父母架子,相处起来更像朋友。
晚饭后,他们围坐在地毯上喝酒聊天,话题不限于艺术,从文学到科技,山川到星河,猫猫狗狗到两性关系……
到如今,季潼才知道周回不止会弹钢琴,他还会贝斯、小提琴、萨克斯,架子鼓也打得有模有样。他得过很多奖杯,六岁时就首次公开演出,七岁就自己创作了一首钢琴曲,参加了无数演奏会……而他这两位看上去平凡、低调的父母,功绩更甚。
俞娜在拉大提琴,周桢荣在弹钢琴,周回同季潼坐在一起,怀里抱着把贝斯。不远处开了扇窗,纱帘被风轻轻拂起,带来清凉的晚风。几条狗趴在地上睡觉,房间里充满动人的合奏声。
她真的爱死了这种环境。
……
深夜,周桢荣抱着俞娜回房休息,周回带季潼出去走走。
这里的夜空也很美。
季潼坐到一架秋千上,周回站在她旁边轻晃。
一旁有大片木制的小型建筑,季潼一直盯着它看。
周回说:“爸爸为妈妈做的,叫仙女的秘密花园。”
“好可爱。”
“妈妈这么大还像个小女孩,都是因为爸爸过分宠爱。”
“所以你这么浪漫是遗传了叔叔。”
“我从前不浪漫?”
“浪漫到拿弹弓追着我打。”
周回笑了起来,“那时候不懂事。”他抓住秋千绳,让它停止晃动,“去休息吧,明天再带你好好逛逛。”
“好。”
他们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完毕,换了个更大的框式木床,四面八方吊着蕾丝纱帘,被褥是粉红色的,上头还铺着玫瑰花瓣。
季潼略感夸张,“这也太……”
“又是我妈搞得好事,她八成还觉得很浪漫。”
“……确实挺浪漫。”
周回搂着她笑起来,“我差点忘了,你也喜欢这套。”
季潼挣开他溜走,“卫生间呢?”
周回朝里头指了指,“那边。”
季潼嗖的溜了进去,“我洗澡了。”
……
早餐吃的面包鸡蛋和牛奶,回依譁来的第一顿,周回就异常想念祖国的豆腐脑。
他看着眼前的牛奶,十分没胃口。
俞娜还在睡觉,周桢荣开车绿色小四轮从远处过来。
季潼道了声“早”。
周桢荣停在她旁边,“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季潼看向他车里的桶,“需要帮忙吗?”
“不用,等会有工人来,让周回带你去转转。”
周回牵着马从后头过来,走到跟前,嗅了嗅鼻子,“你又抽烟了。”
“一天就一根。”
“别再被我抓到。”
“好好好。”周桢荣开着小四轮赶紧溜了,“你们玩去吧。”
周回把黑马的缰绳递给季潼,随即上了匹白马,嚣张地俯视着季潼,带着股挑衅的笑,“来追我。”
未待她上马,周回已经驾马疾驰而去。
“你耍赖!”季潼快速上马。
两人一前一后奔驰在草地上,朝着晨阳而去。
……
周回陪季潼玩了两天,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练琴。十月上旬,巡演正式开始,陪他一路的有个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还有个随身活动管家。
第一站是蒙特利尔。
周回对季潼有所保留,他不止嘴上说的“小有名气”那么简单。看这满座的剧院便能感受到。
季潼坐在下面,望着舞台上的周回,笔挺的西装让他少了许多少年气,充满了成熟的魅力和优雅的性感。
季潼无法专注于他的音乐,并非旋律不够感染人,只是她满眼满心满头脑都被他的外表所占据,容不得一点声音进来。
从五月到现在,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长到已经赶得上前世十年能够相处的所有时间。可季潼偶然间还是会觉得美好的有些不真切。
演奏结束,掌声齐响。
周回起身鞠躬,舞台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倒成了漫无止境的黑夜、以及她渺小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
这次巡演断断续续一直到初春才彻底结束。
没有演出时,周回便带季潼在附近城市转转,也带她认识了很多来自各个国家的朋友。
等天更暖些的时候,两人回到中国。周回买了个中式庭院,简单重修一番,便着手准备结婚的事情。
他们的婚礼没有轿车,没有西服婚纱。
红轿子,大喜服,高头大马。
与现在婚礼不同,周回下午四点才来迎亲。送别闺女上轿,周歆哭成泪人,快要站不稳,奶奶与她相扶,跟着潸然泪下,“大喜日子,说好的忍住,你一哭我就也想哭。”
锣鼓喧天,沿路吹吹打打。
庭院张灯结彩,到处挂着红灯笼,点着红蜡烛。来的客人并不多,都是些极为要好的。
傧相也穿民国衣装,为两人递上大红绸,一人一头牵着跨火盆,进大门……
仪式在大堂举行,堂前坐着周桢荣和俞娜,傧相领着新人进来。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敬茶改口,送入洞房。
喜房里布置的颇为讲究,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瓜果花生、桂圆莲子等,矮案上铺了张绣字婚书,写道: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晚宴结束,婚房外忽然哄闹起来,季潼听到周回的声音,说的大概是不让朋友们闹洞房的话。
季潼穿大红袄裙,头戴凤冠,将盖头重新盖上,正襟危坐在床边。
喧闹声逐渐消失,紧接而来的是开门声与他的脚步声,因为穿着绒布鞋,他的步子比平时轻了许多。
周回将门反锁上,远远看着坐在床上的新娘。想了上百年的画面,终于成真了,可他居然紧张的不像话,甚至连指尖都不可控制地微颤。
季潼听他杵在门口,“你要在那站多久?”
周回回过神,缓慢走过来,手持喜秤挑开红头巾。季潼抬脸看上去,他穿着袄褂长袍,上黑下红,肩膀上斜挂着红色绸布。比想象中更加临风玉树。
周回坐到她旁边,“阿吱。”
“嗯。”
他笑了笑,又叫了声,“阿吱。”
“欸。”
周回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眼尾泛红。他忍着难过,面上仍带笑容,“阿吱。”
“在呢,少当家。”
周回牵住她的手,“再叫一声。”
“少当家。”
他将她按进怀里,泫然欲泣,控制好情绪后才松开,“一直坐着吗?”
“对啊,好累。”她靠到他肩上,“我等你好久了。”
“那帮兔崽子拼命灌我酒。”
这句话顷刻间就将她击溃,季潼毫无预兆地热泪盈眶,周回捧着她的脸,指腹揩去眼泪,“八十人不太好抬轿子,答应你的没能成真,不过前后迎亲的加起来一共八十个。”
“玩笑话,你还真当我要八十抬。”
“对啊。”周回挑了下眉梢,“其实操作起来也不是很难,就是不大好看,而且高楼林立,难以转弯。”
季潼破涕为笑,捉住他的大掌十指相扣,“记不记得在南京时候,在旗袍店被炸坏的二楼,你偷偷跑掉那个晚上跟我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
“这些年我经常做一个梦。”
【这些年我经常做一个梦。
梦到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四山头九小寨全来贺喜,桌子排到了山下,酒倒的到处都是。
那群兔崽子拼命灌我酒,你在房里等我,我喝醉了,扑到你怀里,你揭开红盖头笑着对我说,让你少喝点,不听话。
我看着你那张小脸啊,被嫁衣衬的红扑扑的,小嘴也抹的红红的,跟那熟透的山桃似的,叫人忍不住就想亲上去。
每回要亲到了,就醒了过来。】
季潼一头撞进他怀里。
可他不知道的是,打那日与自己说完这番话以后,这样的场景也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梦到的是。
【没有战争,山寨里的人还活着。
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四山头九小寨全来贺喜,桌子排到了山下,酒倒的到处都是。
那群兔崽子拼命灌你酒,我在房里等你,你喝醉了,扑到我怀里,我揭开红盖头笑着对你说,你再不来,我就逃下山了。
我看着你那张俊朗的脸啊,被喜服衬的红扑扑的,嘴巴也红润的很,跟那半熟的山桃似的,叫人忍不住想要留下。
每回想趁机跑掉,就有点舍不得你】
周回推开她,看她红红的小嘴,鼻尖与她相抵,轻轻吻了下嘴唇,
“阿吱,我的梦成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