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元妙的记忆里,每年的春节都挺鸡飞狗跳。
老姜家的旁支多,姜老爷子有七个兄弟姐妹,每个兄弟姐妹各自又生了几个儿女,儿女们又各自成家,虽说也有像姜砺峰这样到另一个城市落户定居的,但过年的时候,总会回老家探亲。
年初迎亲戚走亲戚,哪怕只是在每个亲戚家待上一小会儿,也要费好些时间和心力。
不过姜元妙很喜欢这事。
至于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压岁钱的诱惑,她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更何况她的压岁钱从来不用上交,纯赚!
姜元妙嘴巴甜得很,跟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拉家常侃大山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虽然也有嘴碎的亲戚,会问她的成绩,还会拿自家小孩跟她攀比,但她基本上也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从来不放在心上。
只是今年,碎嘴子亲戚不再关心她的成绩,反而是去关心她爸的终身大事。
“哎,妙妙都这么大了,砺峰也该找了吧?”
“我女儿的同事跟你一个年纪,人也二婚,改天介绍你们聊聊?”
媒人仿佛是谁都能掺一脚来当的事,几个姑妈把姜砺峰围在一块,你说一嘴我说一嘴的,要给姜砺峰说媒,姜砺峰赔着笑的婉拒,丝毫不起作用,只得继续赔着笑听。
姜砺峰是念着长辈的面子所以赔笑,但姜元妙是一点也藏不住情绪的人,当着她的面给她爸说媒,这几个姑妈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当即气黑了脸,想过去插嘴反驳她们的话,才抬腿,旁边忽然伸来一条手臂,揽住她肩膀的同时,阻住了她刚迈出去的步子。
一扭头,便是徐牧星这颗张扬的粉色脑袋。
徐牧星吊儿郎当地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只手拿着根刚拆还没吃的鳕鱼肠,像夹着烟一样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递到她唇边,“来根华子?”
姜元妙张嘴就是一口,一脸郁闷地嚼咽。
在她吃着鳕鱼肠的时候,徐牧星说:“姑妈她们都退了休,在家闲得慌,所以喜欢管些闲事,我还被她们念了呢,刚那会儿工夫,就又给我谈了两轮相亲。”
姜元妙还是郁闷,“你跟我爸又不一样,你这个年纪被催婚是合情合理。”
徐牧星佯装不满地敲了下她的脑袋,“什么叫我这个年纪,你堂哥也没多老吧?”
姜元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还没结过婚,她们关心也正常,可我爸都结过婚了,都有我这么大一个女儿了,她们怎么还在那要给他介绍对象。”
“因为——”
徐牧星话说一半又止住,表情变得古怪。
姜元妙扭过头,奇怪他怎么不继续说,“因为什么?”
徐牧星看了她一眼,她棕色的眸子盛着疑惑,仿佛真的无法理解自己父亲被人说媒的原因。
夏萍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小学毕业,到了懂事的年纪,她不是不知道她爸爸现在是个鳏夫,只是在抗拒接受。
不肯接受既定的事实,这是在耍小孩脾气。
“因为她们太闲了。”
徐牧星到底没有重提她妈妈已经过世的事情,揽着她肩膀,气势十足地指挥:“走,跟堂哥要红包去!”
他的小堂妹,也才十七岁,应该有耍小孩脾气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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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姑妈家吃完新年饭,姜元妙立刻就拉着姜砺峰回了爷爷奶奶家,既然没办法阻止姑妈们的碎嘴,那就三十六计跑为上。
今年过年又收到了不少红包,姜元妙把不开心的事放到一边,美滋滋地清点“战利品”。
她是存不住钱的人,钱到手就想花,前脚数完压岁钱,后脚就点开了购物软件,搜索,加购,付钱,再搜索,再加购,再付钱,一个下午都泡在购物软件里,把刚需的不刚需的东西都痛快买了个遍,就等着到时候回兴临市,拆他个十件八件的快递。
除了给自己买,姜元妙还打算给老姜同志添个物件,正好老姜同志的生日快到了,她琢磨着给他买个生日礼物。
老姜同志平时搞创作,敲键盘的时间多,姜元妙打算给他买一把键盘。
本以为有钱很快就能搞定,却没想到小小的键盘还分这么多种类,光是机械轴就看得她眼花缭乱,去网上看介绍视频,更是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对这东西实在不了解,姜元妙也不勉强自己,第一时间去请外援,问问祁熠。
习惯性把求助消息发过去,又觉自己是搬远水救近火,买回来给她爸用的,直接去问本人不是更快?
姜元妙放下手机,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找老姜本人旁敲侧击一下,打听他对键盘的喜好和习惯。
从房间里出来,正要去客厅找人,无意间瞥见书房门没关紧,她脚尖方向一转,往书房走过去。
正要敲门,冷不防听见书房里的说话声。
是奶奶的声音:“你和小陈这事,跟妙妙讲了没?”
姜砺峰:“还没。”
有八卦?
姜元妙敲门动作一顿,收回手,捂着嘴坏笑,竖起耳朵听墙角。
姜奶奶叹了口气,说:“你和小陈的事,我没跟你那几个姑姑说,就是怕她们跟妙妙说漏嘴。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要是想再婚,得抓紧时间先探探她口风,妙妙这孩子,看着缺心眼,实际上心思细着呢。”
姜砺峰低着头,“我知道,就是怕她接受不了,所以一直没说。”
姜奶奶继续说:“夏萍走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妙妙不容易,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顿了下,又说:“妙妙也需要一个妈妈。”
书房里传来叹息,姜元妙脸上的笑容从僵直到消失,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浑身冰凉。
里面传来挪椅子的动静,她慌慌张张踮着脚尖躲回房间。
姜元妙靠在门后,背脊紧贴冷冰冰的门板,双手也抵着门,却还是撑不住因为双腿发软而下滑的身体,一屁股跌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
地板很凉,屁股摔得很疼,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像死机的破烂机器人。
她恍惚地坐在地上。
明明爸爸上午还在拒绝姑妈们的说媒,怎么下午忽然就打算要结婚了?
她是不是睡着了,在做梦?
姜元妙机械地抬起手,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脸蛋。
啊,是疼的。
她蜷缩坐在地上,脸埋进臂弯。
被丢在床上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消息提示音,打破她想要逃避现实的幻想。
姜元妙到底还是从地上爬起来,去床上捡起手机。
是祁熠给她发了几个键盘的链接,码字工不会踩雷的牌子。
姜元妙低着头,打出“谢谢”两个字,又删掉,手指重重地打字:这钱留着给我自己买零食不香吗,不买了!
夹枪带棒的一句,祁熠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号。
气球扎破了一个口,要放出的脾气就一发不可收。
姜元妙没再回复,手机往兜里一揣,火急火燎冲出房间,直奔玄关,穿上外套,蹲下换鞋。
见她这么气势汹汹的模样,在客厅看电视的姜爷爷见状问:“妙妙你做什么去?”
姜元妙低着头系鞋带,原本不想搭理,可是爷爷问她,便闷闷地扯了个借口:“下楼买雪糕。”
正巧已经从书房出来的姜砺峰,路过听见这句,不由唠叨她:“这么冷还吃雪糕,改天你又闹肚子。”
往日平平无奇的一句唠叨,这时候却是落在炮仗导线上的火星。
姜元妙使劲扎紧鞋带,猛地起身,转头怒瞪他。
如同一只受伤小兽,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眼神充满了被背叛的仇恨怨怼,可偏偏眼睛是含着泪的通红。
她这副愤怒又委屈的模样看得姜砺峰一愣,“妙妙你……”
“不用你管。”
姜元妙撇开脸,冷声丢下压抑着哭腔的一句,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当然不是去买雪糕的,她是在离家出走。
才不要在溪川待了,她要回兴临市。
才不要什么新妈妈,她有且仅有一个妈妈!
姜元妙买了最近一趟回兴临市的高铁票,两个小时后,她回到了自己家,却进不去家门。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她没有带家里的钥匙。
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从小到大不知道丢过多少次雨伞,忘带多少次钥匙,总是把她妈妈气得头疼,吐槽着是不是要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智商,怎么专注力不行,记忆力也不行?
尽管总是在嘴上责备她,下一个雨天,她的书包里还是会放进一把新雨伞。
下一个忘记带钥匙的放学日,她蹲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的妈妈,脸上仍旧只是无奈而非生气。
这样的妈妈,再也没有了。
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姜元妙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现在的这个家里,就是只住着她和爸爸。
爸爸不在家,就是不会有人来开门。
她就是……
没有妈妈了。
姜元妙终于屈服也不得不屈服现实,眼泪即使被擦掉,也很快流出新的,不由自主,源源不绝。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溪川市是阴天,兴临市飘着小雨,她下了车一路跑回家,不吸水的羽绒服外套沾满了细细的水滴,头发也被雨水打湿,刘海一缕一缕,狼狈得厉害。
姜元妙蜷缩蹲在门口,抱着膝盖闷声呜咽,如果可以,她真想放声大哭,可又怕动静太大,吵到隔壁邻居。
她埋在手臂里,努力地咽下哭声,却仍旧忍不住抽泣。
压抑的抽泣声里,忽然多出一串开锁的声音。
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抽抽噎噎地回头。
泪眼朦胧中,望见熟悉的挺拔身影。
祁熠站在她家玄关内,垂着薄薄的眼皮瞧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的情绪却并非往日的冷淡。
他弯下腰,漆黑瞳孔倒映她梨花带雨的脸,分不清是调侃还是无奈,手掌覆上她头顶轻拍,“谁家小狗走丢了?”
要是在平时,姜元妙一定跳起来打他。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在这种绝望的时候,看见能够依靠的人。
姜元妙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气气……”
眼泪像掉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她起身就朝他扑过去,将他扑了个满怀。祁熠没设防,差点被她扑得惯性摔倒,所幸反应及时,一只手稳稳接住她,一只手扶住了玄关旁的鞋柜。
他皱着眉,想说她这突然扑过来的举动太危险,却又在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时闭上嘴,腾出鞋柜的手,去把玄关大门关上。
大门甫一合上,怀中女生压着的哭声瞬间释放。
在他的怀里,姜元妙方才的顾虑和忍耐都烟消云散,埋在他胸前闷声大哭。
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哭,眼泪跟堤坝泄洪似地往外涌,没几分钟,祁熠的毛衣前襟就湿了大半。
她不说话,祁熠也没说话,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另只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动作很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这是姜元妙教会他的安慰人的办法,也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安慰动作。
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姜元妙考试没考好,被她爸爸念叨了,闹脾气跑到他家。顶着张求安慰的小脸跟着他上这上那,最后自己憋不住,委屈巴巴问他,为什么不安慰一下她。
那时的祁熠,从来不知道被安慰是什么感觉,也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姜元妙还很惊讶:“就像你爸爸妈妈平时安慰你那样呀。”
祁熠想说他爸妈从来不会做这种举动,又不想把这种事告诉她,便索性不吭声。这个问题问得他挺难受,即便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也没觉得有半分宽慰。
而下一秒,姜元妙忽而抬起手,在他头顶轻拍了几下。
“我妈妈是这样安慰我的。”她说。
接着双手捏住他的手腕,举起来,放到她自己的头顶,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祁熠僵硬地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机械生涩的动作仿佛刚上发条的机器人。
“是……这样吗?”机器人很不确定地问。
姜元妙的眼睛变得亮晶晶,仿佛身后有尾巴在欢快地摇着,“对,就是这样!”
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安慰的动作变得自然而熟练,分明,只在她一个人身上练习过。
怀里的人哭声减小,像是情绪稳定了些,祁熠停住手下动作,“哭够了?”
姜元妙吸着鼻子从他怀里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扯着他的前襟擦掉满脸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开口:“渴了。”
祁熠假装没看见她那缺德的小动作,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早就用养生壶烧好的温开水。
姜元妙坐到沙发上,接过杯子仰头咕噜咕噜往下灌,一口气喝完,看得出确实是水分流失太多,哭得口干舌燥。
温度刚好的液体顺着喉腔流入身体,驱散了些寒意,也给她降了些火气。
“你怎么在我家啊?”她把喝空的杯子搁到茶几上,终于想起来似地问。
祁熠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有人买雪糕买到不见人影,手机还关机闹失联,把她爸急得电话打到我这。”
姜元妙垂着脑袋不吭声,像在装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她平时的脾气很好,怒火被点燃的阈值很高,很少有真发脾气的时候,但真发起脾气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不管不顾的任性。
这次怒上心头,关掉手机一头脑热回了兴临,故意不理会她爸的电话和消息。
知道是任性,知道是做得不对,但当时就是不想面对他们。
虽然事后又会为自己的任性愧疚……
装了好一阵鸵鸟,姜元妙揉了下鼻子,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家?”
祁熠轻笑了声,“你这点胆,除了回这还敢去哪?”
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到,她这么冲动离家出走,十有八|九不会考虑周全,比如丢三落四,所以带着她先前放在他这的备用大门钥匙来守株待兔。
姜元妙没好气瞪他一眼,眼神很凶,像被惹急了要咬人的小狗似的,却又因为通红的眼睛,丝毫没有杀伤力。
祁熠却愿意配合,仿佛真的被她凶到,做出惊讶的模样,“把鼻涕眼泪擦我身上还不够,还想揍我?”
“就揍你,就揍。”
姜元妙闹小孩脾气地嘟囔,脚踩着地面一蹬,屁股往他那边一挪,举起拳头锤过去,却在落在他身上的前一秒,被他伸手截住。
少年的掌骨宽大,手指修长,轻松握住她的拳头,在他的手心里,她的手也衬得更加娇小。
祁熠眉梢一挑,有些好笑地问:“真要恩将仇报?”
姜元妙原本也没打算真下重手的,猜想他可能会躲,但没想到他会直接伸手拦住。
他的手指骨骼很硬,掌心温温热热的,握着她的拳头时,几乎完全覆盖住她的手背,紧紧贴着,感觉很……奇怪。
并非讨厌,只是说不上来的异样。
姜元妙从他手心里抽回手,往另一边挪了半步,试图通过拉远距离,来安抚频率忽然变得乱七八糟的心跳。
“谁让你笑我?”她把锅甩给他。
“反正不准笑我!”强调什么似的,又补充了句,比上一句的语速快些,带着点慌张的急躁。
为什么急躁,她说不上来。
只是更急切地不想被他发现这异样。
祁熠也没再逗她,拿起茶几上的空杯子,又去给她续了杯热水,这次水温比方才的高,刚好能用来暖手的程度。
姜元妙捧着热水杯暖手,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盯着水里的倒影,仿佛在发呆。
这个小区的楼房隔音很好,她家又是住在中高层,平日很少听见外面的噪音。本该是个很安静的空间,但因为她和她爸是两个闹腾鬼,家里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吵。
她喜欢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还经常跟着剧情做出很大的反应,她爸没灵感的时候就爱听广播,要么引吭高歌。
她和她爸爸也总是互相嫌弃,她嫌弃她爸唱歌又大声又难听,她爸嫌弃她看电视时咋咋呼呼吵死人。家里仿佛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
但其实,不是这样。
以前,姜元妙一直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老姜同志一个人也能嗨起来,甚至更肆无忌惮地吵闹。
直到有一次,她因为例假弄脏了裤子,请了假从学校回家。
那是个空气湿重的雨天,姜元妙换了干爽衣服后犯了懒,不想再回学校。恰好回家的时候,老姜同志正在书房写稿,没听见她的动静。
姜元妙耍起小聪明,偷摸着闷在房间里看小说,等着放学时间过了,再假装是痛经睡了一天。
那一天,是她憋得最难受的一天。
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没有抱怨写不出稿的碎碎念,没有乱七八糟的广播声,也没有她总是嫌弃的歌声,卧室门外,只偶尔会传来人走动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以前的姜元妙,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在家的时候,她爸爸那么那么的吵闹,那么那么的烦人,生怕吵不到她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外面高几度,还总反过来嫌她很烦。
她没在家了,整个房子好像就变得空空荡荡,连空气都是死的。
现在,听着这房子死一般的寂静,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里曾经住着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她。
这里曾经承载着三个人的声音。
妈妈走了,爸爸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填补缺失的妈妈的声音。
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因为太安静而寂寞,才把这个房子变得吵闹。
“气气。”
沉默了许久,姜元妙终于主动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爸要再婚了。”
姜砺峰在电话里已经把事情的大概和她离家出走的猜测告诉了他,祁熠并不意外。
无论是姜砺峰要再婚的事,还是她现在的坦白,都没让他惊讶。
这是很早之前就预料过的事情。
祁熠偏头看向她,她仍旧低着头,刘海垂在额前,眉眼隐在淡淡的阴影中,看不真切神情。
“我早该发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跟人打电话,还不当着我的面打,之前还很骚包地喷香水……都这么明显了,我还傻傻地什么都不知道。”
姜元妙低头抠着手指,“我真的很生气,他竟然瞒了我这么久,可是……”
“我其实也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是怕我接受不了。我现在就是接受不了,所以闹离家出走。”
奶奶说,她妈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哪有这么多年,是他们太少去想念她,所以才觉得过了很多年。
但她不是,她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妈妈还在的日子,每天都在很使劲地去记住妈妈的脸,关于妈妈的任何事,她都在很努力地铭记。
她知道,爸爸无论再不再婚,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她,也想要懂事,听话,体谅孤独的爸爸。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
她就是很自私,想要爸爸永远只是她的爸爸,永远只是她妈妈的丈夫,想要这个房子里,永远只住着他们一家三口。
“我过不去心里这关,”姜元妙仰起头,逼回又要出来的眼泪,“怎么也过不去。”
祁熠看着她,把她的自责和挣扎都看在眼里。
“如果是你妈妈亲口劝你呢?”他忽然问,声音放得很轻。
姜元妙根本不信:“如果她还在,她肯定也站我这边。”
祁熠没说话,另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伸手递过去。
姜元妙看了眼他手里的U盘,问:“这是什么?”
祁熠托起她的一只手,将U盘放到她手心,“你妈妈托我帮你保存的东西。”
姜元妙狠狠愣住,反应过来时,几乎是立刻,起身跑去卧室,手忙脚乱打开电脑。
越着急就越慌张,连手都好像在发抖,插了半天也没能把U盘对准电脑插口。
一只手忽然从边上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她的,借力给她,稳住她的颤抖,一起把U盘插进电脑。
祁熠松开手,覆在她头顶,安抚地轻拍,“我在外面等你。”
他离开时把房间的门带上,留出她需要的个人空间。
姜元妙坐在电脑前,操作鼠标,点开U盘里唯一的视频。
视频被点开的瞬间,久违的声音从电脑里传出来。
“小祁熠,已经开始拍了吗?”
姜元妙的眼泪唰地冲出来。
是她妈妈的声音,真的是她妈妈!
她赶紧擦掉眼泪,生怕眼泪模糊视线,让她漏看半秒。
镜头晃了晃,说话的女人入了镜。
姜元妙微怔,这是……她的妈妈?
好熟悉,也好陌生……
夏萍还穿着医院里的条纹病号服,脸上也毫无血色。
这视频是她住院最后的那段时间拍下的,经历了几轮化疗,她肉眼可见的气色虚弱。
尽管虚弱,尽管脸色苍白,她脸上却仍带着和健康时无二样的笑,元气满满的模样。
夏萍朝镜头招了招手,眼睛弯弯:“未来的妙妙,你好呀。现在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
视频外,姜元妙哽咽着回应,“好久不见……”
夏萍接着说:“妈妈我这次有点倒霉,得了不好的病,等不到你长大穿漂亮婚纱的那天,就要走了,不过我拜托了你爸爸和小祁熠,他们俩会带上我的份,帮我好好看着那天的你的。”
“今天这个视频,是妈妈要拜托你的事。既然小祁熠已经把这个视频拿给你看了,说明是到了那个时候。”
夏萍笑了笑,朝镜头眨了眨眼睛,语气有些俏皮:“到了你要大闹老姜家的时候。”
姜元妙又破涕为笑,“您怎么知道啊……”
“是不是觉得我怎么连这都知道?”
视频里的夏萍仿佛听到了她的话,竟然预知般地提前回答,“因为我是你妈妈,是最了解你的人。”
姜元妙吸着鼻子点头赞同。
她知道,她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小时候每次干了坏事撒谎,总会被妈妈发现,受了什么委屈,想要什么零食玩具,妈妈也总能猜出来。
妈妈说,这是母女之间的默契,是十月怀胎才有的心灵感应。
夏萍稍稍正了神色,说:“妙妙,妈妈要拜托你的是,不要因为你爸爸找了一个新伴侣就跟他产生隔阂。”
姜元妙在电脑前愣住,甚至连眼泪都忘记流下。
夏萍继续说:“因为爸爸不只是你的爸爸,他还是他自己,一个独立的个体。
“人的记忆和情感都有时限,你们接下来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会接触很多人很多事,注定要向前看,也注定会渐渐忘记一些旧人旧事。”
“所以,不要害怕遗忘,就像你最喜欢的过年一样,辞旧才能迎新嘛。”
夏萍说这话时一直带着笑,仿佛在讲一个很轻松平常的事。
这是姜元妙无法理解的,这大概或许是她们母女间第一次这么没有默契。
“虽然被你们忘记,会有一些小遗憾,但妈妈也是这么希望的啦,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恭喜你,又长大了一点,离成为我这样人美心善的大美女又进了一步。”
“好啦,废话不多说,利落地说个再见。”
“妙妙,妈妈的乖女儿,全世界最元气最可爱的小美女,”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的女人坐在阳光下,目光穿过镜头,穿过时空,柔软地落在她身上。
就像小时候跟她说悄悄话一样,小声地告诉她,“妈妈最爱你啦。”
视频停在最后一帧,房间里回归寂静。
姜元妙伏在电脑前,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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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姜元妙眼睛肿成核桃,几乎是飘着的,如同游魂般从房间里荡出来。
客厅里没人,说好在外面等她的人好像已经走了。
哭得太久,口干舌燥,姜元妙慢吞吞地挪去厨房补充水分。
即便是冬天,也还是去冰箱里找冰镇的水饮,她心窝里一团火,需要用冰水浇一浇。
要是有雪糕就更好了。
姜元妙正这么浑浑噩噩地想着,玄关传来开门声。
她在厨房门口探身一看,原以为已经离开的人竟然又回来了。
外面下着雨,祁熠在门口抖了抖伞,拎进玄关旁的雨伞桶,另只手拎着一个便利袋,转身进屋,递到她面前。
姜元妙接过一看,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雪糕。
她摸出根最喜欢的口味,一边拆包装一边鼻音很重地问:“你在我脑子里装了监控吗?”
祁熠语气没有起伏地吐槽:“别把我说得跟变态一样。”
姜元妙又拿了根他喜欢的口味递过去:“又不是说你在我房间里装监控。”
祁熠:“……”
祁熠接过雪糕,瞥了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虽然哭成这样,但脸上不再布满郁结的阴霾。
他状似无意道:“看来是想通了,还有心情耍贫嘴。”
姜元妙没接他这句,叼着雪糕,把剩下的放进冰箱。
“我想看电影。”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一句。
祁熠也没继续方才的话题,拿着雪糕走去客厅,在她家轻车熟路地打开电视,边问:“上次在电影院没看完的那部?”
姜元妙摇头:“我想看点刺激的。”
祁熠动作一顿,回过头,不确定地问:“鬼片?”
姜元妙还是摇头,“既然已经离家出走,今天干脆叛逆到底。”
她表情郑重,且严肃:“我要看簧片。”
祁熠:“……”
原本就安静的屋子,瞬间变得更寂静无声。
祁熠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不正常,“什么片?”
问出口之前,脸已经黑了一半。
他瞬间阴沉的脸色让姜元妙的底气没了大半,可又确实好奇,她还从来没看过这种,壮着胆子坚持:“性、性教育片。”
有点勇气,但不多。
在祁熠彻底黑脸后,她立刻改口:“鬼片!我说鬼片!”
祁熠这次没说什么,但脸色也没马上缓和,冷着脸把遥控器丢给她,“自己选。”
姜元妙堪堪接住扔过来的遥控器,又烫手山芋似地扔回去:“你来你来,那些海报太吓人了,我不能细看。”
祁熠:“……”
连宣传海报都不敢看的人,还指名道姓要看鬼片。
他倒要看看,她今晚要闹到什么程度。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更何况还是自寻死路的胆小鬼,祁熠不再对她多费口舌,拿起遥控器选片。
他对鬼片的涉猎也不多,从宣传海报的第一观感大概判断每部鬼片的恐怖系数,选了最不恐怖的一部。
其实已经到了晚饭的饭点,但冰箱空空,在去溪川之前,姜砺峰为了防止菜烂在冰箱,把冰箱里的菜都清了个空。
过年也没什么外卖店开门,两人都不打算吃饭,一个是不饿,一个是准备用零食来填肚子。
电影开播之前,姜元妙先跑去房间,翻箱倒柜,抱来一堆零食,又拎来两听汽水。
最后,从房间里端来她平时压箱底懒得用的香薰蜡烛,搁在茶几上,小心翼翼点燃后,拉上客厅窗帘,关掉客厅的灯,可以说是仪式感十足。
祁熠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坐姿慵懒地靠在一侧扶手,翘着二郎腿,遥控器拎在手里把玩。
看她跟勤劳小蜜蜂似地忙活来忙活去,他唇角轻扯,“要不要再烧个香?”
嘲讽拉满。
姜元妙呸他一声:“我这叫沉浸式看电影,懂不懂什么叫氛围感?”
祁熠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等她终于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落座,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
客厅开了热空调,他进屋后就脱掉了碍事的外套,身上穿了件白色半高领毛衣,胸前这块的布料还有些湿,是姜元妙“刚流失的水分”。
撑着脑袋看电影时,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这块水渍上,脑海中随之闪过她埋在他胸前哭泣的模样,仿佛很依赖他。
电影的画面和声音变得毫无吸引力,他的心绪无端地浮躁起来。
祁熠皱了皱眉,起身抽了张纸巾,亡羊补牢式地摁在胸口,吸收那处的水渍,掌心也同时被动地感受着胸腔里浮躁搏动的心跳。
偏偏好巧不巧,电影刚开始就是一群美女穿着比基尼在泳池戏水。
姜元妙坐在沙发另一边,拿着包薯片嚼得嘎吱嘎吱响,瞥见他的动作,转头调侃:“不是吧,你这就看得流口水了?”
祁熠面无表情:“你过来闻闻,这是谁的水。”
姜元妙:“……”
自知理亏,她老实噤声,继续看电影。
轻松的第一幕过去后,电影里迎来黑夜,背景音乐也渐渐变得阴间。
姜元妙刚开始还很有闲心地嗑瓜子,冷不防被吓得咬到舌头,怕被祁熠嘲笑,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吭声。
她若无其事地默默把瓜子放下,原本随意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坐姿,渐渐变成正襟危坐。
电影里的画面总是很暗,茶几上那盏香薰蜡烛的烛光反而被衬托得明显。
烛火不稳定地摇曳,空气里像是刚剥开了几颗饱满多汁的荔枝,飘着清甜的气息。
然而钟情的气味也不能让姜元妙紧绷的神经松缓丝毫,倒不如说这摇曳的烛光,加上电影里的阴间音乐,直接把客厅的恐怖氛围拉满。
哪怕已经捞了个抱枕在怀里紧紧抱着,也还是不够。
姜元妙决定给自己“话疗”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开启话题:“这个戴眼镜的男角色还蛮帅的。”
祁熠:“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姜元妙:“……”
谢谢你,话题终结侠。
姜元妙没放弃,决定用八卦再次开启话匣子:“那个打排球的男角色也很帅,运动系帅哥就是迷人。哦对了,你知道吗,我堂姐谈朋友了,刚好就是打排球的,还是校排球队的主力呢。”
祁熠这次没吱声,看在她堂姐的份上,没预告那个男角色其实也命不久矣。
姜元妙以为八卦有用,立刻接着闲聊:“听说临大排球队的帅哥很多,要是考不上东晏,我就去临大好了。”
兴临大学毕竟是本地的大学,对本地学生的分数线会更友好点。
祁熠唇角一扯:“看来我对你的补习力度还不够,让你未战先怯。”
此话一出,等于明示她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姜元妙顿时警铃大作,连忙补救:“不不不,我有信心考上东晏,完全不用再加强补习力度,你当我刚刚在放屁。”
祁熠轻呵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
祸从口出,姜元妙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真的,我一定能考上东晏,”她继续补救,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有信服力,也为了让他信服自己想要考上东晏的决心,还踩一捧一地额外加上一句,“临大排球队的帅哥再多也就一个排球队,江都市的帅哥肯定更多,等我考上东晏,肯定比在临大更快谈上恋爱。”
祁熠没接话,只转过头,面无表情盯着她。
和刚才阴沉着脸的神色很不同,他此刻的神情很陌生。
既非冷淡,也非嘲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电影灯光是昏暗的冷白色调,黯淡地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少年原本就精致立体的五官,仿佛变得更有攻击性。
下颚的轮廓线条绷着,显出几分凌厉,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接近的不虞气息。
分明隔着几尺的距离,却陡然多了几分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身过来,好好教训她。
姜元妙莫名有些怵,可似乎又不只是怵。
香薰蜡烛静静摆在茶几上,清甜的荔枝味在空气中弥散,伴随着淡淡的玫瑰香,清淡温柔的气息,萦在鼻间。
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异样在心里作祟。
明知吸引着她的香甜气息并非来自于他,却仍旧,不自觉地想要朝他靠近。
冷白的荧幕灯光变幻,明黄色的烛火摇曳。
充斥着电影声音的并不安静的室内,她听见某种鼓点的律动,一声一声,愈发急切,响亮。
那似乎,是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