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寒峭。
往东穿过层叠密林,陆观潮一刻没停。
耳边传来系统音,温柔和缓,却也冰冷无情。
【华夏区挑战者‘钟静怡’已死亡。】
越往深处,由怨气生出的污染越是严重,沉甸甸压在心口。
神尘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其中的莹白光团好似水流,从椭圆玉石悄然淌出,钻进陆观潮的血液与皮肤。
污染在加剧。
他听见骨骼扭曲变形的咔擦声音。
森森白骨带着血肉,从他伤口深处一点点长出,仿佛当真成了蓬勃的枝与叶,在骨头顶端肆意生长,冒出嫩绿色枝芽。
疼痛混杂着痒,陆观潮心乱如麻。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他的认知范畴,有生以来,陆观潮头一回像这样烦躁。
他早该想到的。
主系统是白夜的首脑,由它构筑出的所谓“生存挑战”,必然是恶意最浓的杀局。
看一眼手里的神尘,陆观潮有种把它捏碎的冲动。
平心而论,他从没想过钟静怡会对他说出那种话——
与她不同,得知自己遭到污染、仅有十分钟可活时,陆观潮只感到满心的绝望。
这样的情绪无可厚非,毕竟在几乎所有危险情况下,人类最先考虑到的,都是自己的生命安危。
他当时觉得一切都完了。
直到钟静怡看着他的眼睛,用很轻的语调突然开口。
……什么“不想输”,什么“让别人带着他们的那一份活下去”。
陆观潮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思维逻辑。
但在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敬佩她。
敬佩一个瘦弱的女人。
从小生活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之下,长大后,陆观潮如愿进入警队。
他清楚了解男女之间有生俱来的体能差距,也知道在白夜里,孔武有力、身强体壮的男性能占据更大优势。
至于女人,陆观潮觉得,她们只需要待在温室里,做一些文职工作就好。
他一向是这么想的,直到目睹白霜行行云流水般的反向狩猎,以及钟静怡最后那一道决然目光。
与她们相比,似乎他只是个被白夜耍得团团转的莽夫而已。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横冲直撞,陆观潮阖了下眼。
他当然怀有私心,之所以用尽全力向前奔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某个念想——
或许终点就在不远处,十分钟之内,他能顺利抵达,从而活着离开这场白夜。
现在……时间过去多久了?七分钟,还是八分钟?
意识恍惚,陆观潮无法思考。
林中的污染正在一步步侵蚀他的意识,时至此刻,他的大脑成了破旧的钟,齿轮锈迹斑斑,再难运转。
前后左右唯有一成不变的人骨丛林,陆观潮没见到出口的影子。
其实他也明白,白夜不可能让他如此顺利地通关。
既然活不下去,他所能做的,只有……
第无数次深呼吸,陆观潮指尖颤抖。
自从神尘被钟静怡交到他手上,系统便重新开始了计时。
算算时间,五分钟早就过去,在其他人的任务面板里,出现了他的详细位置。
他们会找来,从他手里接过神尘。
想到这里,陆观潮自嘲笑笑,轻轻扯动嘴角。
最初听见钟静怡的抉择时,除了震撼,他还生出过一丝不解。
怎么会有人毫不犹豫舍弃性命,只为把活下去的机会传给别人?他们拼死拼活,难道要给其他人铺路么?
这些想法浮起的刹那,陆观潮明白,他输了。
通关诸多白夜,一次次带领队伍艰难求生,在生活中,陆观潮是被所有人信任的优秀警官,在白夜里,更是不容置喙的最强领导者。
他始终坚信,在任何一个维度上,自己都远远超出其他人。
而事实是,信念、决心和格局,他统统比不上钟静怡。
在她的衬托下,一心只在乎夹缝求生、恐惧死亡的他,如同一个不起眼的笑话。
……哈。
大脑生出缺氧般的窒息感,一根粗壮的枝条从脊背探出,陆观潮一时恍惚,微微踉跄,险些摔倒。
他可不是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也不想输给邪神。
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把他们看作随意支配的玩具,如果有谁打破它的预期,在这场必死的杀局里活下去……
祂的表情,也许会很精彩吧。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陆观潮低声喘气,扶住一棵树干。
密林的终点遥遥无边,他注定无法抵达。
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陆观潮的心情居然平复下去,静静立在原地,警惕身边的动静。
有风。
冷风掠过枝叶,像是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心口猛地一动,陆观潮猝然回头,瞥见人影闪过,被一拳正中右脸!
他本就神志恍惚,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抡,重重跌倒在地。
手上的神尘随之摔落,不过转瞬,便有另一个人将它拾入手中。
【现在开启全员播报,请知悉。】
系统播报适时响起。
【挑战者‘贺钰’已成功抢夺神尘,为保障公平性,五分钟之内,暂时屏蔽实时位置。】
【五分钟后,将对‘贺钰’所处位置进行共享。】
是贺钰。
穿着西服太束手束脚,贺钰不知什么时候把外套丢下扔掉,只穿了件白衬衫。
四目相对,陆观潮望见贺钰眼中的杀气与困惑。
——把神尘握在手中,青年看着他手臂上的树枝状骨头,微不可察皱起眉。
贺钰觉得很奇怪。
陆观潮的状态,显然是受了林子里的污染,但他们同时进入高度污染区,陆观潮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他却毫无异样。
更古怪的是,见到他,陆观潮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愤怒,而是如释重负,喉结微动。
“……遇到了。”
对方说出了意义不明的话。
贺钰不解:“什么?”
不等陆观潮出言解释,身旁的树林里,传来哗哗轻响。
贺钰反应极快,循声望去,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是沈婵。
还有跟在她身后的陈涛。
从葱茏林间探出头来,看清身前的画面,沈婵一怔。
她确实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陆观潮,居然就撞见他半死不活躺倒在地、千钧一发的重要时刻。
短短一分钟不到,这里凑齐了四个人。
“咦。”
陈涛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陆观潮的身体……”
——在寻找陆观潮的路上,沈婵和他刚巧遇上。
陈涛和她性格很像,在尚未走投无路之前,不打算和其他人彼此残杀。
于是两人迅速结成同盟,按照指示来到这地方。
沈婵也看见陆观潮诡异的身体,愕然出声:“这是……林子里的污染?”
陆观潮定定看她,片刻,哑声一笑:“是神尘。”
这和神尘有什么关系?
沈婵茫然眨眼。
也许感受到了神尘中躁动的气息,贺钰并未直接将他置于死地,而是后退一步,和其他三人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什么意思?”
他拿着神尘,必须万事小心。
“看见我身上的骨头了吗。”
陆观潮笑:“是神尘把它们催化出来的。”
陈涛呆住:“神尘?!”
贺钰眸色渐沉。
“神尘是系统设下的陷阱,带着它,十分钟内将被污染同化。”
陆观潮深吸一口气:“鬼怪也会闻风而来,为了夺取它,不断展开追杀。”
他停顿须臾,虚弱抬起右臂:“我变成这样,就是最好的证明。”
贺钰冷眼瞧他。
他们目前是敌对状态,陆观潮的说辞,可信度只有百分之十。
高度污染区面积广阔、鬼怪众多,手臂上的异变可能出自别的原因。
陆观潮之所以编出这个谎言,只是为了降低其他人的防备,让他们不敢接触神尘而已。
“十分钟……同化?”
陈涛一根筋,脑子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认真听完,掩饰不住眼底惊讶:“你的意思是,变成林子里的那些树一样?!”
沈婵也皱眉:“被污染同化、被鬼怪追杀……这么多限制,我们怎么可能通关?”
陆观潮勉强扬起嘴角,点头。
他没说话,神色淡淡,看向贺钰。
贺钰皱眉:“还有什么证据。”
“过不了多久,系统会给你单独发送提示。”
陆观潮从地上坐起:“看见神尘上的白色光团了吗?那些是污染源,不出意料的话,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吸收污染了。”
贺钰沉着脸,摊开手掌心。
不远处,沈婵和陈涛也头一回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重要道具。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物体,如同色彩交融的玉石,底色映出血一样的红,周围则萦绕着牛乳般的白光。
白光飘忽,居然真的沁入了贺钰手心。
贺钰的表情不太好看。
陆观潮呼出一口浊气:“你们从别的地方过来,知道终点还有多久吗?”
陈涛摇头:“我没看到屏障。这片森林的面积大得超乎想象,不知道多久才能走到尽头。”
他说着一顿:“中途有段时间,广播说,神尘到了钟静怡手里……她还活着吗?”
沈婵也集中精神,看向陆观潮。
根据系统播报,他们合理推测,陆观潮与钟静怡之间爆发了争夺战。
神尘最终回到陆观潮手里,大概率说明……他赢了。
钟静怡要么身受重伤,要么已经被他所杀。
然而出乎意料地,男人只是惝恍一下,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
枝叶不断从他骨骼和血肉里生长出来,陆观潮努力转动迟滞的思绪,动了动嘴唇。
“……不能输给白夜。”
没头没脑地,他忽然说:“邪神想看我们自相残杀,觉得不可能有人存活……我们要赢。”
他说:“不管是谁,只要在这场死局里活下来,就能赢祂。”
陆观潮已经有些语序不清。
但说到最后,男人忽地定了神色,眼底闪过刹那的清明:“钟静怡,是这么说的。”
贺钰蹙起眉头。
“为了拦下厉鬼,她用【青丝绕】困住它,让我逃出来。”
陆观潮说:“……是她救了我,也保护了神尘。”
“你们两个都得到过神尘,按你的说法,都会在十分钟后发生异化。”
贺钰开口:“她自我牺牲,换取你的逃脱,是为了——”
他垂下眼眸。
手中的神尘莹莹生光,白色褪去大半,显露出更多更浓的红。
陆观潮:“为了把神尘带出来。”
他说:“她想让其他人之中的某一个,活下去。”
陈涛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沈婵喉咙发涩:“她——”
一个字出口,她察觉到一缕腥风。
鬼怪的气息和人类截然不同,尤其是这片林中的恶鬼。
凉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像根轻飘飘的羽毛,挠在心口,叫人心里发毛。
陆观潮早有经验,沉下嗓子:“小心。神尘会引来觊觎它的鬼怪。”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林中,污染加强、鬼怪增多,持有神尘的人可谓群狼环伺、九死一生。
沈婵神经紧绷,下意识扭头,看向拿着神尘的贺钰。
当时袭击陆观潮并抢夺神尘,本应是一套干净利落的完美操作,万万没想到,捡来一个烫手山芋。
就在刚刚,贺钰听到了专属的系统播报,陆观潮没骗他,神尘的确能招致污染。
只不过,由于怨气被前面两人吸收大半,他遭到同化的时间,延长到了十五分钟。
……那也很短。
眉心跳个不停,贺钰心烦意乱,望向腥风传来的位置。
听声音,来的鬼怪不止一个。
“那个,”陈涛诚实地咽了口唾沫,“钟静怡不在,没有丝线,我的技能顶多干掉一只怪物……你们还有多余的攻击技能吗?”
贺钰沉声:“我的攻击对厉鬼有效。”
沈婵想了想,摇头:“我的技能,更适合辅助。”
心中腾起难言的烦躁,拇指拂过神尘光滑的边缘,贺钰微垂眼睫。
只要拿着神尘,他们就不得不遭遇即将到来的鬼怪。
要是贪图一时的安全,把神尘随意丢开……
等它被鬼怪们争相带走,他们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个通关道具。
他的技能还算有效,可惜每场白夜仅限使用一次,而且使用条件十分苛刻。
这次用掉,之后再遇到围剿,那就难办了。
更何况,他只有十五分钟可活,必须抓紧时间——
该死,为什么偏偏轮到他?!
短暂的寂静里,身侧响起沙沙的,野草被蹭过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低哑的喉音:“我去吧。”
陆观潮表情很淡,搀扶着身后的树干,狼狈起身。
十分钟的污染期已经过去,如今的他,模样与人类相去甚远。
皮肉被六七条枝干接连撑开,脸上浮起年轮一样扭曲的纹路,一只眼睛失去了神采,瞳仁变成纯粹的雪白。
鲜血淋漓,打湿他衣衫。
“我没有【青丝绕】,争取不了太多时间,你们尽快逃跑。”
陆观潮说:“……如果能出去,麻烦告诉我爸妈,我死得不难受。”
以他这副模样,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沈婵看着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每一步,都牵引出剧痛。
时间紧迫,陆观潮没和他们多说废话,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道别。
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只在某个瞬间想到什么,略微停下脚步。
“记得钟静怡。”
他挥了挥手,当作告别:“她是个值得尊敬的队友。”
*
人类的血肉,是鬼怪们最为青睐的食物。
因此,当浑身是血的男人快步跑向远处时,只一秒,就吸引了绝大部分鬼怪的注意。
它们循着神尘的气息而来,抵抗不了血液的诱惑,一拥而起。
一共有五个,还有两只厉鬼没在意他,径直追去了神尘的方向。
陆观潮咬紧牙关。
当疼痛剧烈到某种极限,反而变得模糊起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许多事情都无法记起,只剩下唯一的念头:跑。
不顾一切地跑。
他与鬼怪们本身就隔着一段距离,即便速度不快,被追上时,也过去了几十秒钟的时间。
压迫感沉重如山,伴随着厉鬼此起彼伏的诡笑。
一股凝作实体的怨气直刺他小腹,陆观潮发出闷哼,重重摔倒。
这下,他连逃跑都不再能做到。
回头时,男人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
扭曲变形,怪异非常,俨然成了林中的怪物之一,与正常人类大相径庭。
陆观潮没有动弹,眸色晦暗难明。
牺牲自己的性命,全力以赴只为让另一个人存活,不管怎么想,果然都会觉得嫉妒和不爽。
不过……算了。
反正他注定活不下去,死之前做一回好事,感觉还不错。
不知怎么,在最后几分清醒的思绪里,他再度想起那个死去女人的脸,和她说过的话。
陆观潮笑了笑。
他也不想输。
无论是对邪神,还是对她。
这样的死法,应该勉强能称作是“人”吧。
重重鬼影近在咫尺,陆观潮左手费力挪动,从白夜商城里,兑换出一把泛有寒光的小刀。
手起刀落,鲜血喷涌——
在厉鬼袭来的前一秒,他毫不犹豫,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与此同时,清脆的系统音响彻幽林。
【华夏区,挑战者‘陆观潮’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