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就是十娘子吗?”
“好像是, 怎么年纪这么小,看上去还没我家娃大。”
两人看着被人簇拥着进了屋子的少女,忍不住偷偷地议论起来。虽然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也经不住提到了不该提的名字,队长关扶在前面,向他们俩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长堰村是个傍着江河而生的小地方, 地势不大好, 人在里面出不去,外头的人也不好进来, 常年自给自足的,很是封闭,即使外面战火纷飞, 他们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这一切的平静都被突然入驻的一群人打破了。
常意坐在榻上, 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大沓纸。她翻了几页, 突然说道:“这村子里的居民很排外。”
当初带她去见沈闵钰的关扶现在做了她身边的护卫。这次她单独前往长堰村, 沈闵钰不放心她,命了关扶带着一小队兵护送她。
关扶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来抢劫的, 只是借他们屋子住一住,还给了他们银子, 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怨言。”
常意冷淡地掀了掀眼皮:“这个村许久没见过外人了,这样也正常,先不必管。注意点, 别让他们坏了事。”
她给了沈闵钰祥免皇帝的路线图, 可他们的路线实在刁钻, 在一路弃卒保帅之下,还是让他逃到了南边。
祥免在扬州重立了都城,这时北方的邑族又挑准了时机进犯, 沈闵钰夹在南周和北邑之间举步维艰。
南北分立,最大的问题便是漕运。南边的运河被周朝把控,物资、粮食运输成了大问题。
没有资源、没有口粮,还要和两方继续打仗,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势头强劲的一方,沈闵钰的军队驻扎在北边京城,说不定南周会联合邑族包夹。
常意来到这里是她自己的提议——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在场没有一个人表达赞同。
“如果没有稳定的漕运,能运到关中来的粮食会越来越少。”
这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还能怎么办?他们的意见差不多能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先咬着牙把南周打下来,一统中原,再去对付邑族,可是太过理想——邑族不会傻傻地在原地等他们。
另一派提议先在京城安稳下来,保持着这样三方微妙的平衡,按兵不动。
沈闵钰捏了捏眉心,显然对这两个答案都不满意。
常意坐在他下手,突然开口道:“先生,如果不能用,不如不用了。”
“你什么意思?”坐在她对面的老将军诧异地质问。
“这是一个死胡同,南方物资不能和北方相比,断了漕运,我们和南周打,只会走下坡,一旦露出疲意,身后的邑族......”常意声音慢条斯理,显然已经想过很久。
这也是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沈闵钰不怕和自己的草包弟弟打,但生在草原、骁勇善战的邑族,他没有一定能胜的把握。
南周还可以输,他却一次都输不起。
常意说道:“这条路行不通,便换一条,再开一条道。”
“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将军拍桌而起,胡子都快要飞到天上了:“你知道开一条运河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前朝国库里根本没留下来什么东西,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闵钰却看向了突然开口的常意,常意年纪小,人人都把她当做他一时兴起收着好玩的小学生,再加上唐灵把她打扮的粉雕玉琢的,更像个坐在旁边的书童。
他知道常意心思极其敏.感的,在这种场合,也从不说多余的话,做其他的事,几乎每天都只是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们议政学习。
他之前还有些苦恼这孩子太过谨小慎微,今日突然开了口,沈闵钰即使知道她的意见可能不太成熟,也不想打击了孩子的心。
沈闵钰说道:“薛老,别激动,听她说完。”
薛将军不好不买沈闵钰这个面子,只好讪讪坐下了。
常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站起,虽然她站起来也就和屋子里这些人高马大的武将一般高,但脸上并没有被否认的怯色。
常意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修建运河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有现成的河道呢?我中原辽阔,并不只有渭河能通漕运,避开扬州,广济、灵江都能通向关中,虽然不够广,但运输军粮,够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中原山河考记在脑里,在场的很多人对她提到的名字有些陌生,常意在羊皮纸画出两条河流的走向,给他们示意。
刚刚大发雷霆的薛将军态度有些软化,他没想到这娇娇软软的女娃娃还真有点东西,他捧着图,思忖片刻,还是迟疑道:“可现在去开发野河,还是有点太冒险了些......”
“是啊,”也有人不赞同:“现在的山河考本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了,自从祥免帝即位后,连记载这些的官都没有了,谁知道几十年前的河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说到底,还是不愿冒险。
常意看向沈闵钰:“先生,我愿自己前往,以证虚实。”
长堰这个地方离灵江很近,因为靠着河流有了自给自足的条件,又因为地势难走而封闭起来,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他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隔离战火与世无争并不一定代表着世外桃源,也意味着多年没有变化的制度,和越传越少的知识——这里面的人有着天真到纯粹的质朴恶意。
通常越是无知的人,越容易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他们不分不清什么是对错。
常意付了二两银子,住在村里屋子最大的里正家。里正一般也是隶属朝廷的官,但在这地方更类似于这个村子推出来的头,一族之长的存在。
除了拿了她银子的里正一家,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说话,远远地望到她,就躲起来,用一种审视又警惕的眼神盯着她。
可惜村子就这么点大,常意靠在窗户上,都能听到几个女人远远传来的议论声。
“呦,那么点大一个女娃呢。带着这么多男人,也不知羞,不知道是干嘛来的?”
“我看她天天早上就出了屋子,傍晚才回来,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这么小就这么贱,要放我家,我闺女要是在外面这么抛头露面的,我把她打死算了。”
两个姑婆絮絮叨叨的,还有小孩的声音不依不饶地插进来:“阿娘,阿娘,她的裙子好漂亮啊,我想也要。”
女人抱着孩子,好像安慰了什么,但是听不见了。
“狗日的东西!”常意把窗子支了起来,关扶也听到了,当即狠狠啐了一口:“我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不必惹事。”常意摇摇头:“这样的村子往往凝结力极强,一个村像是一家人,我们带的人再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可不能就这样算了,等殿下过来了,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关扶气不过,这村子的人平时阴阳怪气的就算了,还背后说这样的话。
想起沈闵钰和唐灵,常意紧绷的小脸上浮现出些笑意:“这河很好,先生差不多再过十天也能到了......他们这些人,没什么好在意的。”
重启漕运有望,压在沈闵钰和唐灵身上的重担就轻了一点。
勘探河流结束,有些地方还需要石头填平,她今日才没出门,正好听到这些村民在议论她。
她干脆走出门,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议论声,立马就停了。
几道视线纷纷看着她。
常意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温声说道:“有没有哪位愿意帮我个忙,帮我把那边土丘下的石头搬到河边上。”
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他们眼里浮现的贪婪也不会加以掩饰。
他们知道常意身价不凡,一时全忘了对她的排斥,都在等着她开出条件。
常意弯了弯嘴角,露出些小姑娘的娇憨:“可是我只有二两银子。”
“把那些破石头搬到河边有二两银子?!”一个汉子不可置信地说道。
“如果你能一个人把石头都抱到河边,自然。”
常意表情有些苦恼:“可是这么多石头,大概是不可能一个人搬走的,每个人都分一点的话,我的银子怕是不够。”
二两银子,谁不想一个人拿二两银子啊?
“那就谁搬得多,谁拿那二两银子!”一个人捏着拳头,脱口而出道。
“好啊。”常意顺水推舟,笑着答应了。
她叫上关扶去了河边,等着看他们抢着搬石头。
关扶有些不乐意道:“我们弟兄几个也能搬,石头而已,何必便宜他们。”
虽然请几个工人也是差不多的价钱,但他想到钱给这些人拿了,心里总是不得劲。
“嘘。”
常意看了看指甲:“我有用的。”
出乎他们俩意料之外,第一个搬石头过来的居然不是村子里那几个人看上去壮实的田汉,而是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抱着一块有他半人高的石头,像是抱着一块豆腐,一路几乎是跑过来的。关扶咂舌,连他也不能这么轻松地抱着石头这样跑过来。
那少年身材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壮实,甚至还有点单薄,穿的衣服像是里正屋外垫的那一团抹布,破旧得很。
关扶下意识想扶他一下,被少年灵巧避过,石头稳稳落在了地上。
关扶感叹道:“你那年来参军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力气,我也不会拒绝你了。”
常意:“......”
常意探寻的目光和少年对上,眼神微变。少年的一张脸上,全是黑色的像蜘蛛一样伸展开的胎记,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脸,即便少年披散下了大半头发,也挡不住那张可怕的脸给人的冲击。
常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但少年被常意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的脸吓到了她,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一溜烟消失在了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