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伫立在门下, 远远地望着两个并肩离开的人,手中的披风越攥越紧。
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寒凉, 秋容抱着臂守在檐下, 忍不住提醒道:“公子,表姑娘走了。”
崔珩半晌才应一声,敛了敛眼神。
一走动, 肩上的伤口忽地抽痛。
他停住步, 偏过头,只见白色的内衫上透着一排带血的牙印,光是隔着衣看着, 便可以想见被咬的多深。
陆雪衣闹起脾气来也是真的狠心, 他越往上顶,她咬的越深,鼻音断断续续的,一双眼睛也早已蒙上了水汽,却仍是含着泪瞪他。
直到肩膀被打湿,察觉到她哭的已经哽咽了, 崔珩才慢慢放过她。
然后亲密过后,过热的身体一冷却下来, 却忽然有些空虚。
他明明抱着她, 却觉得她越来越远。
兄长回来了, 最后一点误会也消除了,他原本是想好好弥补陆雪衣的,所以跟她提了婚事。
但他一提婚事,陆雪衣反而更生气。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 她明明不是毫无感觉的, 为何兄长一回来, 她就变了?
难不成,陆雪衣当真爱慕兄长?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人,一个是他最爱的人,崔珩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手指紧了又松,但一想起陆雪衣方才的泪眼,他深深吸了口气,只是站着没动。
他若是追上去,陆雪衣定然又要哭。
他不想再让她哭了。
***
清晨的小径上,雪衣哭出来之后,心口的郁闷好了许多。
“你同行简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是他逼迫的你?”
见她情绪稳定后,崔璟斟酌着问道。
以崔璟对崔珩的了解,行简虽然性子偏执了些,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寄居在府里的表姑娘动手。
“不算是,是我先求的二表哥。”
雪衣吸了吸鼻子,将她被下药之后主动去求二表哥的事情和拜托他解决婚事的事情如实地说了出来。
这些事对一个女子而言实在太过难堪,雪衣说完,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崔璟恍惚了片刻:“你是说,行简帮你解决婚事后,不想放你走,而是想把你养做外室?”
雪衣点了点头:“是。”
“会不会出了误会?”崔璟皱眉。
“我亲眼看见了,原本过户的文书也被撕碎了。”
雪衣一想起来,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眼见不一定为实,行简这些年来一贯洁身自好,我瞧着他对你不是全然无情,否则也不会追到琴行去。”崔璟问道。
雪衣迟疑了片刻,二表哥的确说过数次要娶她,可他的话当真能信吗?如果他要娶他,那梦里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雪衣停顿了片刻,只反问:“即便二表哥想娶我,大表哥觉得崔氏会同意吗?”
崔璟被问住了,他如今已经腿瘸了,未来偌大的家业定然是要交到行简手上,先不说身份差距,单是娶了弟妻这样有悖伦理的事情,祖父和母亲便不可能答应。
“既然不可能,那二表哥要如何留住我?不做外室,恐怕也是做妾,我并不愿如此。”雪衣轻轻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我昨日去正是与他说清楚,打算一刀两断。言语之间,利用了大表哥,还请大表哥见谅。”
“权宜之计而已,我能理解。”崔璟没怪她,只问,“表妹是当真想断?”
梦里的结局已定,她若是不反抗定然会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
雪衣停顿了片刻,还是点了头:“是。”
“那好,表妹既已下定决心,我便帮你一把,行简若是再逼迫你,你只管拿我当挡箭牌。”崔璟安慰她。
“如此可会拖累大表哥?”雪衣迟疑。
“表妹不必愧疚,你救我一命,我报恩是理所应当。再说,我腿已经废了,行简将来是要继承整个国公府的,他身上不能有污点,我此举既是在帮你,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崔氏着想。”崔璟答道。
雪衣明白了他的意思,歇下重负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
看吧,连大表哥这样开明的人都认为他们不可能,二表哥即便当真想娶她,还不是要想梦中一样?
当断不断,到时候还是会重蹈覆辙,雪衣轻轻叹了口气。
男女有别,崔璟只送了雪衣半程。
既帮了旁人排忧解难,也是时候该了解自己的这段孽缘了。
他站了片刻后,又去了郑琇莹的住处。
之前他已经警告过郑琇莹一次了,可她仍是没离开,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既已回来,自然也不能再放纵她继续留在府中。
只是刚到了郑琇莹院子门前,崔璟却忽然看见了杨保。
交谈了一番之后,崔璟才明白崔珩是看出来了。
行简果然洞察细微,崔璟微微凝神,叫住了杨保,一个人进去。
房内,郑琇莹昨日一听到崔璟回来了便称病不出,煎熬了一夜,等到天明的时候,她收拾了东西打算趁着崔璟还没抖出她犯下的罪打算离开。
可她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却发觉杨保早已将外面围的严严实实的。
郑琇莹一见外面那么多人,便知晓事情暴露了。
身旁的女使急的直掉泪,又悔又气:“娘子,咱们若是之前接到那封信早些走便好了,如今可如何是好?”
“早走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我吗?”
郑琇莹退回去,坐在桌前,冷着脸开口。
崔璟正走到门外,刚好听见这一句。
“会的。”他走进去,淡淡地应了一声。
郑琇莹一听见这熟悉的嗓音,瞬间抬起了头。
是他,是崔璟回来了。
郑琇莹这些日子已经被折磨的够呛,幻想过无数次崔璟回来之后她的下场,事到临头了,她反而没那么怕了。
更何况,她手中还握有一件相等的筹码。
“大表哥,好久不见。”郑琇莹一如既往,脸上带着得体的笑。
崔璟从前最赏识她这副世家贵女,永远都得体合宜的模样,可如今历经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却觉得太过虚伪了。
“莹娘,你后悔吗?”崔璟朝她走近。
郑琇莹手指微微颤着,声音却仍是平静:“后悔什么,后悔对你动手吗?”
崔璟手心微微蜷起:“你为何这么恨我?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是你没看清而已。”郑琇莹笑了。
“你如此恨我,是因为爱慕行简?”
“是。”郑琇莹也不再隐瞒,“我一直都爱慕二表哥,可惜与我定婚的人是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办法反抗,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
“你为何不早说?”
“说了有用吗,你会让吗?”
“为何不会?”崔璟淡淡地看她,“我从前如此爱慕你,你若是开口,我岂能不应?”
郑琇莹已经许久没被这样热忱的眼神注视过,她心口一跳,须臾又冷了脸:“你们崔氏兄弟一个比一个会巧言令色,实则骨子里都一样,没一个可信。”
“你什么意思?”崔璟皱眉。
“你不知?”郑琇莹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陆雪衣有了私情?”
“你误会了,我只把陆表妹当妹妹,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同你一样。”崔璟负手。
“你是在指责我?”郑琇莹嗤笑一声,“好一个当妹妹,你当妹妹,你那好弟弟可不这么想,他还不是和陆雪衣有私情,身为兄长,与弟妹通奸,我不仁,你们崔氏如此诓我岂不是也不义?你们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你是如何知道的?”崔璟问她。
“原来你也知道,果然,奸夫□□,迟早要瞒不住。”郑琇莹冷哼一声,“你今日来不就是想对我动手吗?你若是对我动手,我便把这件事捅出去,到时候鱼死网破,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你在威胁我?”崔璟皱眉。
“是又如何?”郑琇莹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早已将此事写了多封信函让多人持有,只要我出了事,你们崔氏的名声也别想要了。”
崔璟看着她处变不惊的样子,忽然苦笑了一声:“莹娘,你当真爱慕行简吗?”
“你这话是何意?”郑琇莹反问。
“你若是爱慕他,怎会想毁了他?”
崔璟幽幽地道,忽然想起了陆表妹。
陆表妹若是想摆脱行简,其实将此事公布出去便好。
可是她没有,说明她心底至少还是在意行简的。
“是他先对我不义的,我苦等他三年,他居然与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他眼里何曾有过我,又如何能怪我心狠?”郑琇莹语气仍是强硬。
“你并不爱慕他,你不过是求不得罢了。”崔璟淡淡地道,“当真爱慕一个人,是绝不会如此心狠的,譬如我对你,你原本根本不需要挟我。”
“你什么意思?”郑琇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若是当真要对你动手,第一次也便不会给你送信了。”崔璟淡淡地道。
“不可能。”郑琇莹不信。
崔璟自嘲地笑了笑:“莹娘,我从前是当真爱慕你,流落边疆的这三年也无一日不在想你,可我唯独没想到,你会对我下手。”
“你不恨我当初用话刺激你,逼你去边疆?”郑琇莹微微抬头。
“我既爱慕你,自然想满足你的心愿,又怎会恨你?”崔璟摇摇头。
“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郑琇莹抿着唇,双手攥紧了杯子。
这怎么可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害怕当初的事情暴露,为了嫁给崔珩,可如今崔璟却说愿意为了她让步,也不计较当初的事。
那她这三年的煎熬成了什么?
她岂不是自己在惩罚自己?
“莹娘,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了。”崔璟抵着拳咳了一声,半晌慢慢转过了身,“我会放你回郑氏,你当年用言语刺激我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你派人暗杀我的事我也不会宣扬出去,但行简和陆表妹的事你也不可与任何人提起,你能做到吗?”
郑琇莹从前最厌恶他这副温吞的脾气,可是当这脾气落到了她身上,她心口忽然又沉又闷。
崔璟背着身,仿佛已经看透,只是最后做个交代:“你若是能做到,我今日便给你安排船只。你本不是坏人,怪只怪当初两家指腹为婚,将你我生生绑到了一起。如今婚事已解,日后我们再无瓜葛,各自安好。”
他语气沉稳,事到如今了,也没有指责她。
郑琇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认真算起来,她虽不喜崔璟,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良配,当初若是嫁予他,她如今恐怕已是府里的大夫人了。
可是如今她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如今孤零零地回郑氏去,势必要遭人耻笑,她年岁已经不小了,又退了亲,往后议亲恐怕就难了。
郑琇莹手心慢慢抓紧,半晌又后悔,想起来叫崔璟。
可她一起身,崔璟已经走远了,连头也未回。
***
郑琇莹离开的悄无声息,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这些日子不少人已经看出来郑琇莹是心悦二公子了,如今原本与她有婚约的大公子回来了,这场面着实难堪。
她不可能再嫁给崔璟,更不能嫁给崔珩,因此离开也情理之中。
一时间府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崔珩今日上值,尚且不知府里的事情。
他满脑子都是陆雪衣和兄长相拥的样子,一个温文儒雅,一个温婉动人,两人并肩的样子在他眼前不停的晃,晃的他一整日心神不宁,最后不得不撂了折子,往后一仰,食指抵着太阳穴用力地揉着。
“行简,那院子我已经派人打扫好了——”
李如风得意的进门,手中绕着串钥匙。
可崔珩只冷冷地道:“不必了。”
“出了何事?”李如风凑过去,“你不是原本打算养她做外室的,怎么,后悔了?”
崔珩一听“外室”这二字,心底便隐隐有火气在冒,抬起头剜了他一眼:“我何时说让她做外室了?”
“这不是你当日亲口说的?”李如风诧异。
“诓你的。”崔珩已经懒得遮掩。
他声音实在太过坦然,坦然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
李如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被骗的是自己。
“你……你竟然骗我?”李如风气急败坏。
“是又如何,谁让你多嘴?”崔珩揉了揉眉心,毫无歉疚之意,“否则我怎会被误会至此?”
“我何时多嘴了?此事我守口如瓶,并未告诉任何人,你被相好的误会和我有何干系!”李如风顿感被冤枉,一屁股坐下,“可不做外室做什么,做妾吗?”
崔珩不答,只搭在椅上的手微微蜷起。
李如风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难不成,你是想娶她做妻?”
崔珩闭着眼,半晌,才从喉间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当真?”
一个身份低微原本只配做外室的人,李如风倏地站起,怎么也想不到崔珩竟然要娶她。
“可她甚至不愿。”崔珩声音带了一丝自嘲,“你说她为什么不愿?”
名分给了,行简容貌又极为英俊,未来更是前途无量,李如风着实没想到竟然会有女子挑拣他。
他斟酌了片刻,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兴许,她不爱慕你。”
崔珩眉间一蹙,原本轻扣的手指慢慢停下。
李如风咋舌,又接着猜:“她不爱慕你,那她是已经心有所属?”
崔珩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变得有些难看。
李如风知晓是猜对了,有意打趣:“以你的身份,既喜欢她,给些钱财让那人退出便好,便是你使些法子将人夺过来,也无什大碍,日久总会生情。”
夺过来。
崔珩指尖轻轻地扣着,心里动了动涟漪。
明明兄长回来之前,陆雪衣并不排斥他,只要让她不见兄长,他再好好的对她,一切或许会好转的。
崔珩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串钥匙。
但偏偏,那人是他的兄长,嫡亲的兄长,他如何能动手?
崔珩眉间蹙的更紧。
“怎么了,不能夺,难不成那人你认识?”李如风揣测道,“依你这态度,还是个亲近的?”
“别猜了。”崔珩叩着的手一收,闭上了眼。
“你也有今天。”李如风啧了一声,难得见他吃瘪,又凑过去,“我想想这人会是谁,亲近之人,又让你如此忌惮的,难不成是你兄长?”
“出去。”
崔珩一睁眼,眉间掩饰不住的烦躁。
“竟然真的是大表哥,可大表哥不是刚回吗?”李如风只是随口一猜,惊的嘴巴都合不拢,“那女子又是谁,能让你们兄弟相争?”
“你不走?”崔珩冷眼打量他,“不走我走。”
他直接拿起了披风起身离开。
李如风见他气的离开,又追上去:“你还没告诉那女子是谁。”
“你不是刚见过?”崔珩剜了他一眼。
“我见过?”
李如风愣住。
他见过,那会是谁?
还和大表哥认识?
李如风思索了片刻,脑中忽然蹦出了一张脸。
该不会……是那位陆表妹吧?
李如风瞬间僵住,往日的蛛丝马迹一涌上来,越想,却越觉得合理。
好个崔行简,怪不得之前棒打了他的鸳鸯,原来是他自己动了心思!
“伪君子!”
李如风冲那背影呸了一口,气的压根直痒痒。
可还是不解气,他在里间来回踱着步,踱了片刻,忽发觉那桌子空了,他一开始拿来的钥匙不见了。
崔珩不是说不养外室了,那他还拿钥匙做什么?
李如风思索了片刻,心底浮起一个猜想,行简该不会当真要把表妹藏起来吧?
可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李如风立即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