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大潮,来去如风。
庞默默没想到，他下内测前，游戏版一片腥风血雨,唾骂不绝，出了内测，独立骑士团眨眼就成宇宙第一大好人了。
“有病吧。”他喃喃道。
玩家并没有直接转移出数据流,而是过场了下等位区,虚拟宇宙也不知在想什么，和大家说：
【请看,这是六小时内想排队但一直没排上的玩家】
一眼望去,人山人海，一排上百人,排数长的能蔓延到宇宙尽头。
庞默默骇了一跳。
他做游戏师十年，来等位区不说近千，也有几百回了,这次人数似乎特别多。
“那，”铁训兰心头一紧：“怎么和他们说,内测已经完了？”
再等也等不上啊。
虚拟宇宙：【凉拌呗】
她化形成人，好高的个头，铁训兰得抬脖子看她，只见她一挥手，数百水幕浮现空中，开始循环播放刚才六小时的精彩通关录屏，一条闪着荧光的硕大链接挂在下头,戳开一看,是《大轮回遗迹》的预售。
铁训兰：“……”
“小宙,你又长高了。”
虚拟宇宙：【假命题,我不是人类，没有骨骼增长这种说法】
铁训兰咧嘴装傻，见庞默默东张西望，贼兮兮看等位区，“干嘛呢，庞老师？”
“嘘，”庞默默比手势，“我在听潜在用户反馈。”
铁子：“没事，我政委已经去采访了。”
她一指，等位区前头，苗政委笑容灿烂，和前排玩家谈天说地，缓解大伙的焦躁情绪。
庞默默：“……”
铁训兰：“？”
“你热吗，脸这么红。”
庞默默：“啊，那个，她是不是那天——”男人抓抓头发，颇有点局促，“——那天23层不杀人的能力者啊。”
铁训兰探究看他，看他吭哧半天说不出来，“你是想，问我要她光脑是吗？”
庞默默犹豫一下，认真点头。
铁训兰：“追过女人吗？”
庞默默：“……”膝盖中箭。
铁子：“庞老师，你比徐衡还大一岁吧，为事业奉献到现在，忽然老房子着火了我可以理解，乐安是非常有魅力的女性，我苑想追她的人能排一个楼道。”
“但——从你刚才的行为看，过于直男，我政委是世上最漂亮的解语花，我可不想让她给你当嘴巴子，猜你想法。”
庞默默惊讶看她。
我咋了？
“你找我要她联系方式，经过她同意了吗？”
“想要自己去。”铁训兰假笑。
……
苗乐安尽职尽责地采集用户反馈。
“内测名额太少了吧！才三百万，我不就晚来了半小时吗，一个机会都不给！”
“唉，我更后悔，我抢上内测了，但是开始评价不好，我就想转手卖了，骑士团名声大，就算砸锅本子，卖个十万也没问题——谁知道这游戏爆了呢？”
“老哥你也没错，开头《大轮回》一点爆相都没有啊，这几年火的都是啥，末世抱金大腿，和吸血鬼谈恋爱、或者玄幻虐菜，无限流丁点不沾啊！”
苗乐安听得嘴角直抽，手上做记录：“也不是吧，无限流不很刺激吗？”
唠嗑那老姐姐二郎腿一翘，口条伶俐：“妹子，这你就不懂了。”
“我虽然没排上内测，但我一直在看游戏版，《大轮回》口碑是先跌后升的。”
“一开始就像我说的，无限流被骂进粪坑，人类只爱吃吃惯了的，吐了馊了也不想换新菜，要不是中后期忽然冒出一批特别能打的玩家，让大家知道了怎么搞活儿——《大轮回》质量再好也是个血崩。”
苗乐安：“……”
这话引来了许多附和。
“谁说不是呢，新题材年年有，哑火的还少吗？”
“要不是硬杀中带点趣味性，要不是骑士团给力，无限流这三观偏离主流太多，步子太大绝对扯着蛋啊。”
“就是，哪儿冒出一批厉害玩家啊，我都想拜师学艺了。”
“你傻吗？那是骑士团的托儿啊。”
“唉，我就想问几号正式发售，等预售心焦啊。”
苗乐安记录了好几页，心情复杂。
她得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信号。
玩家——或者说是他们代表的文化产业受众，并没多少人在意无限流背后的意义，即通过大尺度的表现、血淋淋的三观来达到震荡精神阈、治疗精神症的效果，也许，他们察觉到了部分，但最终更在意自己能否成为无脸群像中最强大、“最酷炫”的那一个，去大杀四方，将其他所有人踩在脚下，作威作福。
甚至，都没几个人去思考，文豪本设定中的遗迹系统能不能破坏，能不能别再让赏金猎人受这地狱轮回之苦。
“这想法……”
出数据流好久了，苗政委还是如鲠在喉。
铁训兰给她买星轨票，白一眼远处跟着的庞默默：“咋了，接受不了人类短视自私的一面了？”
“不过，乐安，故事叙事是玩家切入视角，你却爱想怎么破坏遗迹系统，我挺意外的。”
苗乐安咦一声，帮她背包裹：“很意外吗？《大轮回》世界那么多人在受罪，就算没有开头的惊悚笑话，也得想怎么自救吧。”
铁训兰静静看她，没说话。
星轨站人来人往，许多人借内测的机会来白嫖独立骑士团总部参观，这会车站全是吹嘘赞美之词。
“你真是个宝藏，苗政委。”
“严酷竞争的世界里，多数人只会想怎么杀了别人存活自己，这是他们的自救——顺着陷阱往下挖，不是跳出陷阱。”
“不会有，或者说很少一部分人会去想，怎么打碎世界框架。当然，我认可，你这种思维才是真正的自救。”
苗乐安一下子笑了，神情释然：“我不是本来就很倔强一人吗？”
“你看，我那届思政班，除了我，其他都供职于各大巨头——好吧，我的铁铁，你很会赚钱，我一点也不穷，但是——”
“唉，我就很不开窍、很不随大流一人啊。”
不，这不叫不开窍。铁训兰心道。
这叫热烈的理想主义和冒头的共产思想。
“你当然不是不开窍。”一道男声闯进来。
苗政委疑惑回头，铁训兰蹙眉。
她就知道。
庞默默万分庆幸自己穿着西服，剧烈运动过面色红润有光泽，整个人状态很好，他彬彬有礼道：“苗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庞默默，骑士团现役游戏师。”
苗乐安奇怪道：“你在说什么庞老师，我们早见过啊。”
铁训兰：“噗！”
庞默默：“……”
装叉失败√
虽然嫌弃庞默默太直男，但铁子还是体贴地让开，留给二人空间。不一会，苗乐安回来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干嘛呀，谈工作就谈，你不是真人站这儿吗？找我个政委干嘛？”
铁训兰不语，拉她上车。
车厢人满为患，处处都是讨论无限流的声音，自《大轮回遗迹》在虚拟宇宙爆出1500亿数据后，正式开启了线下第一波强势口碑传播。
铁子听了会，尽职尽责传达庞默默的意志。
“你怎么不认为，他是想追你呢？”
苗乐安的表情像看见了外星人尸体横在家门口。
铁训兰提醒道：“他找我要过你的联系方式。”
外头星空灿烂，列车正好穿过流星带，陨石被气层摩擦出了猛烈火光，照的大片宇宙亮如白昼，车厢立刻关灯，留给旅客们片刻欣赏时光。
一片黑暗中，铁子看不见小政委的表情，只能听声。
“我暂时对他没有深入看法。”苗政委不说难听话，“只是觉得年龄有点大。”
铁训兰差点笑出鸡叫。
苗政委没好气：“我可没有某人爱泡老男人的癖好。”
三天后——
【@庞默默：救命，她怎么一直拉着我聊工作】
铁训兰慢吞吞着刷游戏版，72小时下来，游戏版持续被《大轮回遗迹》爆版，每小时新帖数量超过50万个，大伙讨论的热火朝天，评价两极分化的厉害。
有说物种文库工作怠惰、放松文豪本三观审核的，有说故事新颖、让凶杀加入智斗有效缓冲情节的，最多的则是激情抒发对《大轮回》的喜爱。
“人间一趟无限流，我再也不想工作了，无趣！谁不向往残酷冰冷的世界？强者为王，傲视寰宇！”
“我也向往，但楼上你太中二了，咱们热爱是因为游戏可以无限复活——你要只有一条命，你试试？”
“奇怪啊各位，我没玩之前总觉得，大轮回三观崩坏，星际连杀鸡都不用人动手，血淋淋什么的，我肯定接受不了。结果出了内测，我感觉我好像又可以了？”
“嘿我也是，人性果真不能考验，没沾染之前弃之如履，染上之后废寝忘食。啧，我的通关录屏这几天循环播放，都看了一百多遍了。”
“啊~~我好怀念地下遗迹里聪明又独当一面的我，一点也不想面对现实里唯唯诺诺咸鱼的我，好痛苦！”
铁训兰用笔尖挠头，被这句话触动，随手发了句评论。
【朋友，不必如此自贬，文学是精神食粮，是想象的产物】
【想象和现实的关系是思想指导实践，而不是相互背离、自我陶醉】
【你要相信，遗迹中的你，现实中也能做到。抱着这种想法，自信努力的生活。这才是文豪本的作用】
话一发出来，点赞数立刻飞涨。
星际时代思想教育不足，许多人并不能第一时间联想到思想和行为间的“强关联”，加之弱感症泛滥，大众思想基础确实差到了一个境界。
【@庞默默：我看到你‘正在输入了’，怎么不回话？】
【@铁训兰：好，来回话了。预售数据现在多少？】
庞默默：“……”
【妈biu，你也跟我聊工作】
铁训兰回个假笑表情。
庞默默甩张图来，是预售数据曲线。
三天前，内测前的预售就是骑士团正常水平，2600多万，内测一开始还往下掉了一波，跌到了2200万上下，一度逼近2000万，看得人直想把《大轮回》拉出去埋了。
转机出现在名贴滑铁卢和三万游戏师当托儿那一刻，死水池被投入了活泼的鲶鱼，搅弄波澜。内测第3-4小时，预售数量大幅反弹，超过3000万本。
这一时间，领会到精髓的玩家不少人实现了第一次遗迹通关，开始逸出本子，在游戏版发帖，开启传播良性循环。
内测第5-6小时，第一名三关一把过的内测玩家诞生，游戏版发布了他的通关录屏，舆论快速爆发，无论是难度适中的谜题还是诡谲恐怖的世界观都牢牢攥住了玩家猎奇心理，预售数据突破3400万。
内测结束后，无限流口碑大爆发，红利期正式开始。
三百万参与内测深受摧残的玩家拼命和朋友、家人、同事、同学、网友宣传着，游戏版到处都是自来水，流量饱胀，甚至外溢到了娱乐版和生活版。
……
眼下预售4100万，正缓慢朝4200万爬。
铁训兰摸下巴：【也没很多啊】
庞默默：“？？？”
【拜托，虽然因为世界观狭窄深长的问题，没够上大A级本，但《大轮回》也是个中小体量的A级啊，大姐，A级预售你还想要多少？】
【边陲星带的贫困人口，一年收入也买不起一个A啊】
铁训兰并不知道无限流评级能上A，乍一听说，吃了一惊。
【庞老师，骑士团艺高人胆大啊，这题材开天辟地，没有先例，内核还很犯戒——我以为上个B+就很够意思了】
【大恩不言谢回头请您吃饭】
【@庞默默：嘿嘿，我很看好大轮回的，开头打报告就申请的A级本，眼光不错吧！】
【好吧，正确答案是，朱日和不是你们项目的组长吗？他上次来麒麟座出差，和我团审核部磨了三天，整整三天啊——你的预判没错，最开始定级确实是B+】
铁训兰又吃了一惊。
事实当然不止如此。
为朱日和表功的暗中门道，便是把骑士团塑造成为能抗市场压力、愿意为好题材买单的形象，拉拢人心。
实际上，说客作用是有些，但不是定鼎之用。
真正落锤A级本的原因是天火出面给无限流抬价，要求分享后续的题材开发，独立骑士团这才疯涨一波——
你想来分杯羹就得给我钱，我自然定价越高越好。
但这话绝不会告诉铁文豪。
庞默默知道魔幻本的事，骑士团留给铁子的印象恐怕没有天火好，这波啊，他一定要给骑士团立个初恋白莲花人设。
铁子并没有如他所愿，对骑士团大夸特夸。
【哦】
【原来还有巨头能真善美到这种程度啊，哈哈】
【正好我要去见朱日和，一起感谢他】
“我去，”背后苗乐安一拍桌子，“这人烦不烦啊，我跟他聊预售，看能不能在游戏版给舆论加加油，他吹什么彩虹屁啊？”
铁训兰忍俊不禁：“谁？庞默默吗？”
苗乐安火冒三丈：“是啊！老娘好看用得着他说？在校时追我的人能排到工苑去！”
铁训兰笑得拍大腿。
“好笨拙的讨好，这证明他不是看脸，”铁子擦着眼泪，“如果看脸的话，当初第一次见面，他就追你了。”
——而不是见你通关后。
苗乐安：“？？？”
【@铁训兰：回答庞老师最开始的问题】
【乐安心怀大业，志在挽救银河文豪业，聊工作是正常的，她是个实心儿伟光正——这不是讽刺，纯褒义评价哦】
【庞老师，想想遗迹通关经历，你俩三观冲突的地方应该很多。如果确实想做长久朋友，还是先思想靠拢吧】
庞默默没回复。
铁训兰接着刷游戏版，偶尔回复一下名贴滑铁卢，那条鼓励玩家切勿自贬的评论被顶上了热门回复，半小时不到，就有了几十万点赞。
“感动到我了，文豪业的意义这东西，我一直说不出所以然，但层主这话说进了我心坎里——书上说它治愈人类精神、升华思想境界时，我很不屑，文豪本就是我打发时间的东西啊，什么治愈，狗屁。但无限流不同，我感觉我真的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和平真美，真好。”
“文豪业已经走了太远，甚至偏斜了，是时候纠正回来了。”
“唉，都是精神症的问题啊，我有时都感觉，咱们已经和末法人类不是一个物种了。”
“问题一直都在，我们也是问题的成因，断没有推锅给精神病的道理。同志们，要学会反省。”
铁训兰：“……”
她惊讶发现，一句随便的回复，竟然引起了大片玩家的自省。
这实在出乎意料。
一时间，铁训兰也说不出个理由，庞默默的回复姗姗来迟：
【你说的，我都知道啊，我想追求她真的下了很大勇气】
【铁子，你聪明，肯定能看出来，我俩就是两条轨道的人，遗迹里我杀人如麻，能将杀戮做成一种装酷的艺术，三观歪到地狱。她却能在邪恶世界里保持底线】
【我文采比不过你，这些比喻你估计会觉得肉麻】
【但是，但是——对光明没有向往并非因为不热爱，有可能是孤陋寡闻，根本没见过】
【我以为现实不会有这种人的，是我浅薄了】
心意很郑重了，铁训兰一字一句敲:
【你想说，你受到了感召，是吗？】
点击发送的一刻，铁子忽然明白了刚才古怪的舆论现象。
——那句鼓励玩家不要自贬的话，像一种更客观的角度，给人批评之余，也给人宽恕和活路。
也是主观唯心的鼓励，对许多人苦思无解的问题指出一条乍看可行的路。
由此带来的思想感动，很难计量。
……
人类并非没有三观，可能只是欠缺好的引领。
就像苗乐安带给庞默默触动一样，是降维打击。
……
“看来，还是要强调文本角色和舆论的榜样作用啊。”铁训兰喃喃道。
她忽然对精神症和新文豪本都有了点灵感，看时间差不多了，铁子抓起衣服就去赴约朱日和。
“什么？”苗乐安没听清她说的话。
铁训兰端详她，神情放松，和庞默默应该聊得不错。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能遇上你做政委，我真是用了银河六合彩的运气。”
苗乐安不解：“……啊？”
铁训兰嘻嘻笑，拉开门：“走啦，要不要回来给你带新出的薄荷味小雨伞呀~”
“劲爽酷凉，包你满意。”
“……滚蛋！”
……
……
……
三小时后，无限流热度在游戏版登顶，生活版也冲进了前二十，形势一片大好。又两小时后，有个名叫“滑铁卢2号大人”的新id在游戏版发帖，趁《大轮回》热度正高，挑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脓疱。
《有谁注意到0层怪物厕所的剪报吗？那个惊悚笑话，到底什么意思？文豪是在内涵星际社会吗？》
帖子洋洋洒洒写了对寓言的猜测，极尽各种阴谋论，看得人直冒寒气。
起初没引起多少关注，大伙都沉浸在彩虹屁和夸奖自己通关神勇中。
直到后台审核的虚拟宇宙发现了它：【……】
片刻后，AI默默将这贴加了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