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后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他们的刚开始非常不得章法,但却因为那份无措,让姜蝶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确信的得意。
她抚摸着他汗津津的脸,沉迷于他因失去掌控而露怯的表情,蒋阎似乎很懊恼,做任何事情都如鱼得水的他,第一次像个差生。
但她却分外爱这个表情,比起从容的样子更让人战栗。
就像是在喝一杯从未用这个配方调配过的鸡尾酒,你不会在意它的味道有多么混乱,只要知道你是第一个品尝它的人,观摩着杯迹都是自己舌尖的印痕,就心满意足。
她从这一连串的笨拙里确信,她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见到他这副样子的人。
但是,这还是无法打消她心底的疑虑。没有经验并不代表没有喜欢过人。
憋在心底的疑问终于在这个至暗时分,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和勇气。反正更羞耻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还差这一句吗?
她摸索着,向上撩起蒋阎汗湿的头发,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很小声地问:“在我之前,你有没有对别人想过做这种事。”
他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一个生活在废墟里多年,一直致力于灾后重建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爱人。
他的眼睛漆黑,姜蝶却从外面开始隐隐亮起的天光里看见她的影子。
但他却像害羞似的不敢和她对视,将她背过身,食指顺着她的脖子蜿蜒到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上,随后,姜蝶感觉到他冰凉的嘴唇贴着尖锐的轮廓线流连。
他吻得那样轻,带着点颤抖,好像她骨骼的边缘就是一把刀,那点颤抖是因为割破了嘴唇而产生的疼。
她头脑发晕地错觉,他唇上潮润的水珠其实是被拉开的血液,她甚至都能够闻到铁锈的味道。
这是一场,彼此都感到窒息的,充满痛苦,却又不舍得放开对方的折磨和快乐。
但很奇怪的,从始至终,蒋阎都没有脱下衣服。
哪怕是浸在浴缸里。他浑身被打湿,衬衫几乎快成为他的第二片皮肤。
相比之下,赤条条被揽在怀中的她就显得一览无余。
她羞恼地要去扒他:“怎么你那么端正,不行……”
她的手指还没得逞,就被他一把勾住,往上压在头顶。
到最后,浴缸的水已经变凉,姜蝶的头发也一片湿。
她吹干后出来,看见蒋阎穿着皱巴巴的黑衬衫站在露台上。天空有鱼肚白,青色和灰蓝交接的地方有团状的云朵,他嵌在灰蒙蒙的晨曦里,在抽一支烟。
一切很不正常,乱掉的衬衫,呛人的烟草,最不适宜的部分重叠在他身上。
刚才,他们是世界上彼此最亲近的两个人,但在此刻,姜蝶竟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和他之间的疏离。
这一瞬间,她感到心慌,于是小跑向露台,从背后抱住他。
他回过身,面容依然是她熟悉的神情,好像刚才那个寂寥的背影并不属于他。
蒋阎伸手拿远烟,另外空着的胳膊反手搂住她细瘦的腰,低头看她,眉梢是有些疲倦但缱绻的笑意,缓声说:“距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去躺一下吧。”
她阻止他的动作,伸手把烟夹到指尖,作势要抽。
“事后烟真这么舒服吗?我也要试试。”
他眼疾手快地按下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
“对身体不好。”
“那你还抽!”
他轻笑:“我抽得很少,只在某些特殊时候抽。”
特殊时候,这四个字被他拉长了语调绵软地念出来,在这个晦暗的清晨,非常坏心眼地又将刚才发生的交缠快速倒带。
四肢百骸的害羞全都涌回来了,姜蝶此地无银地转移话题:“所以到底好抽吗,烟。”
蒋阎直接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强势扣住她的下巴,在昏暗的露台上渡给她一个烟草味的吻。舌尖从她的上颌抵过,唇磨下去的时候气声说,尝到了吗,不好抽。
原先那么冷的一个人,开了荤之后举手投足都带着点色气。
姜蝶哪里还管得了好不好抽。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要命的念头:男人身上最诱人的气质原来不是欲,而是冷欲。
就像奋不顾身跳进熔炉里时摸到几块碎冰碴,不会叫人清醒,而是恍惚地想,原来他正在和我一起融化。
*
从巴黎回来后,姜蝶又私下找了一趟系主任。
她委婉地暗示自己去了巴黎并有录音这件事,别无所求,只希望能有一个公正的对待,不然她无法保证网络上会有什么样的流言。
系主任脸色难看,脸上还维持着假笑说当然,一定会保证结果的公平公正。
姜蝶相信这一回一定是个公平的结果。老奸巨猾的系主任不会因为区区的一点利益往来,而让自己的声望背上污点。
因此,这一回重新修正的结果,她的最终成绩是第一名。
成绩公布那天,饶以蓝正在上选修课。姜蝶没有选修那门课,是从卢靖雯口中得知,她气得脸色刷白,课都没听完就想从后门离开。
结果,后门正好是坏的。
坐在后门边上的刚好是卢靖雯,见状幸灾乐祸地怼了一句:“人哦,不能永远想着走后门。”
与此同时,那个晚上,她给蒋阎拍摄的那张照片也流传出去,高挂在官网公示上,谁都可以看到。
所有人便都知道,蒋阎居然给她当模特了。
他的朋友圈转发了这一则获奖公告,发了一个大拇指点赞的表情。
刷到的人对此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他作为模特,转发这一条公告显得很理所当然。
而只有那次参加了学生会聚餐的人,才知道他这个赞背后有更深长的意味。
说起来也奇怪,她成为蒋阎女朋友这件事,居然没有发酵出去。按理说,如果让丁弘知道这件事,那几乎等于全校也知道了。
但她走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听到关于女朋友这件事任何的风声。
因此,在食堂看见丁弘时,她下意识地迎了上去,和他打招呼。
丁弘正在和同学一起吃饭,看见她,脱口而出的嫂子卡在一半,转口道:“哟,姜蝶,恭喜啊。”
姜蝶奇怪地皱眉。
她明明记得,在上一次的聚餐里,他还嚷嚷着叫嫂子,怎么到这里就改口了。
姜蝶试探地调侃:“最近嘴巴不漏风了哦?”
丁弘得意地挑眉:“是不是该请我吃饭,我有严格执行命令。”
“命令……?”姜蝶更疑惑了,“什么命令。”
“啊?”丁弘也懵逼了,“不是你们别让我把谈——这事儿说出去嘛。”他意识到身边的人,压低声音,“会长亲自找我的啊。我还哪敢漏。”
姜蝶恍惚地哦了一下。
她端着餐盘坐到最角落,等着从宿舍过来的卢靖雯。然而人到了,在她面前挥手,她都浑然不觉。
“怎么了这是,高兴傻了?”
“你来了啊。”姜蝶回过神,突然问了她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和文飞白确立关系之后,他有没有在朋友圈发什么东西啊,比如,发你的照片什么的这种宣示的。”
卢靖雯端着餐盘坐下,语气不无甜蜜。
“当然有发啊,我还亲自检查了他手机看是不是分组,不然我被他养鱼怎么办!”
姜蝶心情低沉地哦了一声,完全不像是一个刚拿了冠军该有的姿态。
“你不会是在担心蒋阎养鱼吧?”卢靖雯是知道内情的,也知道他陪她一起去了法国,不以为意道,“蒋阎肯定不会发这种东西啊。”
上次在音乐节之后大家互加了微信,卢靖雯八卦地刷了一圈,发现这人的朋友圈实在太无聊了,除了转发就是转发,没有任何原创内容,就像辽阔的平原,一眼就能望见所有,却也一眼望不到边。
“他感觉就是一个无法被窥探的人,当然不会像飞白或者其他男的一样发些秀恩爱的,很正常。”卢靖雯宽慰她多别想。
“我知道。”姜蝶内心惴惴,“可是,如果他是有心不想被很多人知道呢?”
*
有些念头一旦涌上来,哪怕你觉得这应该不可能,但就和阳光底下的影子一样,总是会不断地跟着你,躲在阴影里的时候不会发觉,但到阳光底下走一走,就会恍惚。
和卢靖雯探讨到最后,并没有让姜蝶心里的想法好受一些。忍到第二天晚上,和蒋阎视频时,她决心向本人试探。
想再多乱七八糟的都没有用,不如向本人求证。
蒋阎正下完课,开车准备回公寓,镜头里他的脸隐在没有开车灯的驾驶座,只有街道的霓虹补了点光。
与他相比,自己不仅化了心机的裸妆,还特地把平时录制视频的打光设备架在远处,简直太有仪式感了。
这更显得,好像是她在一头热。
姜蝶凑近镜头,不满意道:“我都看不见你的脸啦!”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眼神抽空瞥了眼镜头:“乖,我很快到家。”
姜蝶哦了一声:“那要不然等你到家了再打给我吧,开车视频也很危险。”她挥了挥手,“我先去剪视频好了。”
“好。”
“你都不问我剪什么视频哦?”
“剪什么视频?”
“……我在法国拍的素材那些啊,其中还拍到你了。”姜蝶开始试探,“我需要把那些镜头删了吗?还是可以发上去?”
蒋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搭了两下,回道:“删了吧。”
姜蝶沉默。
她的反常引得他再次看向镜头:“不开心了?”
她没支声。
他语气软下来,哄道:“你和之前和盛子煜逢场作戏的恋爱太深入人心了,那些粉丝也许还在幻想你有可能和盛子煜复合。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几个月内又新谈了人,太容易被攻击了。”
姜蝶忍不住愣神,心里突突直跳。
她以为他躲躲藏藏的目的,是在犹虑,是不是觉得这段关系上不了台面。
原来,真的是这样。
只是,他觉得上不了台面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不想自己成为别人攻击她的理由。
捋明白这件事的瞬间,她就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我不害怕。再说,盛子煜早就和孟舒雅谈过了,不也没什么吗?”
“那不一样。他没有大张旗鼓,更没有发到网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蒋阎语气严肃了几分,“而且,知道让人在谈一回事,直面这份感情的细节又是一回事。你觉得你曾经的那些粉丝能忍受吗?”
“那些cp粉大部分都取关我了,能留下来的,应该是愿意看到我走向新人生的。毕竟盛子煜那边都谈过了,他们难道觉得我必须得‘守活寡’吗?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趁现在取关我我倒要谢谢他们。”
“……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理智。应该说,能这么想的人才是少数。”
“那就被骂好了,也是我活该。”姜蝶毫不犹豫,“但即便被骂,我也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姜蝶真正喜欢的人是你。”
车子开到岔路口的红灯,蒋阎沉默地停下来,看着面前的岔道,神色晦暗。
因为没有光,姜蝶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是个什么样子,只听见他有些低的嗓音很快速地说:“不要总是做傻事。”
“这怎么能叫傻事。”姜蝶是窝在懒人沙发上和他视频的,她动了动身子,将屈起的腿展开,露出那一只蓝色的蝴蝶刺青,“你看,这只刺青是在我高三的时候刺的。那个时候,连女孩子的头发都不许过肩。但我还是决定去刺,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
“确切地来说,那一天是不是我生日,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日子……其实是姜雪梅亲生女儿生下来的那一天。”
她放下腿,仰躺下去,让自己的脸也消失在屏幕前。
“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和我妈没有血缘关系,我当时没回答你……其实你猜的是对的。她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因为意外去世。”她眼神略微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她没能救下她,但她救下了我。”
姜蝶没有再往下说,盯着苍白的天花板看。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喜欢就这么躺下去,躺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头顶的天花板是她全部的世界,封闭的,没有云,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只有苍白的静止的尽头。
她总是能看到尽头。
如果她还是一个人,也许她就放任自己去尽头。但两个人的话,她愿意做一根拐杖,支撑着彼此走出来,从尽头里把门打开,看到活生生的天空。
于是她对着姜雪梅说:“你就把我当你的女儿吧,以后她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真的把我当成了她。你知道吗,她每年都会给我织一件毛衣,但压根不是我喜欢的……而是小时候,那个孩子最常穿的那款。”
蒋阎听到这里,追问:“当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意外?”
“没什么,都过去了。”她一笔带过,重新直起上半身,“然后我妈就说,好,那你跟我姓吧。我就问,名字我可以自己取吗?我想叫蝶,姜蝶。”
他又问:“因为那个约定吗?即便那个人没有遵守。”
问这句话时,他没有看向镜头,视线聚焦在自己无意识滑动方向盘的拇指上。
“和他无关。”姜蝶嗤笑,“他用不用,关我屁事。我只是想要破茧,何必为了他放弃我喜欢的意向。蝴蝶能带给我力量,所以,哪怕刺青在当时严厉禁止,我也义无反顾。有些事情哪怕真的看起来很傻,但我觉得值得这么做,我就会去做。”
视频对面,红灯转绿,蒋阎仓促地说了一句我先挂,到家再拨给你,屏幕就完全转暗。
蒋阎看着眼前的岔路口,按照导航,车子本该笔直往前走的。在绿灯亮起后,他却犹豫了。
后排不停按喇叭催促,他妥协地毅然打转方向盘,拐进了另一条狭窄的岔路。
姜蝶放下手机,估计着他到家应该还会有很久的时间,打算去刷个剧。结果她刚窝进懒人沙发没多久,还在想要挑哪部比较好看时,视频的连线请求突然跳进来。
比她预想得要快好多。
姜蝶手忙脚乱地整了整头发,点开请求,发现他那边的背景还是好暗。
“怎么不开灯哦?”
“因为我在你楼下。”蒋阎举了下手机,环绕四周,“姜蝶,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