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奥菲莉亚僵硬的表情,我其实也很僵硬,但蓝伯特的眸子一直紧盯着我,时不时用牙齿轻咬我的手背,仿佛只要我一露出害怕的神色,他就会暴怒发狂一般。
说来奇怪,我对他的吻并不恐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甚至看到奥菲莉亚的恐惧时,心里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窃喜,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看见他兽化的样子时,没有厌恶或逃跑。
半晌过去,奥菲莉亚终于回过神,颤抖着问道:“罗莎琳德小姐……你和殿下?”
“我……”
这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看向她,思考着如何组织语言。谁知刚撑起身,蓝伯特双眼就射出警告的寒光,巨爪盖住我的肩膀,野蛮地把我推了回去,胸腔回荡着恐吓的低吼声。因为他的体型变大,低吼的威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骇人。地板、窗户、花瓶,甚至连头顶的吊灯都在震颤。
他这模样没恐吓到我,反而把奥菲莉亚吓得够呛。她晃晃头,捡起宝石匕首,再度对准蓝伯特:“不,它绝不会是殿下……殿下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印象中的殿下博古通今,理智而优雅,是世上最优秀和最出色的男人……这东西、这怪物、这头兽,怎么可能是殿下!罗莎琳德小姐,你不要被它迷惑了,它极有可能是女巫制造出来的幻影!”
记得蓝伯特说过,野兽是他放大的本能,他能听到和看见发生的一切。我刚想开口说话,只听一声森冷到可怕的嘶吼,蓝伯特竟松开了我,缓缓朝奥菲莉亚走去。他似乎被奥菲莉亚的话语激怒,眼中没有狩猎欲,只有浓重而血腥的杀气。
他的脚掌宽阔而狰狞,指甲是倒钩状的刀锋,每走一步,地板都会被震出蛛网般的碎纹。奥菲莉亚倒退两步,竟扬起匕首,试图去攻击他:“可恶的畜生,把殿下还给我——”
我大惊,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她,她已纵身飞扑到蓝伯特的身上,把匕首插.进蓝伯特的心口。浑身的血液被冰冻般,心脏也如坠冰窟。然而下一秒,奥菲莉亚就被蓝伯特勾住衣领,狠狠往后一抛。
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后背撞在大理石地板上,重重地弹跳两下,咳出一滩鲜红的血。
我看了看奥菲莉亚,又看向蓝伯特,双脚完全不知道该迈向谁。手心渗出焦灼的热汗。这时,蓝伯特转过身,他的胸口毫发无损,黑鳞上只有极轻微的划痕。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对上他毫无焦点的瞳孔。完了,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奥菲莉亚走去,随着步伐的前进,他的兽化逐渐加重,黑鳞雾气一般覆盖他的身体,指甲有生命似的疯长,目光是哨岗侦查时的白光,冷冷地锁定在奥菲莉亚的身上。
这一刻,我脑中闪过十多种混乱的想法:奥菲莉亚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罪不至死。
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被贵族刻板的教条框住,以至于她在蓝伯特这件事上,冷漠得近乎残酷……或许在她眼里,蓝伯特并非心上人,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一种荣耀,而兽化的他把这一切毁得一干二净,所以才这样无法接受。我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兽化蓝伯特,并不是因为我比奥菲莉亚善良,而是因为蓝伯特不是我的精神寄托。他在我的眼中,只是一个过于出色的普通男人罢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杀死奥菲莉亚。不然,他和真正的野兽还有什么区别?
我快步冲到奥菲莉亚的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对上蓝伯特毫无感情的目光,我其实也有些腿软:“……你不能杀她,蓝伯特。”
“感谢你的好意,罗莎琳德小姐。”奥菲莉亚虚弱地轻喘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殿下。但这东西,显然不是殿下。殿下永远冷静理性,不会像这东西一样失控……记得从前,我和殿下他们一起去打猎,一支冷箭射中他的胳膊,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医生看到他的伤势后,商讨了半天,都没敢拔出箭支,最后,还是殿下自己把箭拔了出来。殿下在我的心中,就像神灵一样坚强伟大,怎么可能变得像畜生一样……”
“诅咒能破解,他会恢复原样。”
“但他这个样子,连我都害怕,谁会真心爱上他呢?”奥菲莉亚轻轻地问道,“你会吗,罗莎琳德小姐?”
差点就要回答“我会”。但要是我的爱能起作用,蓝伯特也不至于把奥菲莉亚吓成这样。我犹豫了两秒钟,不知怎么回答。
“罗莎琳德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了。连你都在犹豫,殿下是真的没救了。我想,殿下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变成这样吧……”
见她又要把话题朝消极的方向引去,我连忙打断道:“这些话,你等他恢复后再说吧!”
“他还能恢复?”奥菲莉亚诧异。
“当然,天亮后他就会好转。”我小心地上前一步,轻抚上他的后背。他的黑鳞本来都贴在皮肤上,此刻却受刺激般一片片竖起,一不小心就会划伤手指。我尽量轻柔地抚摸他:“我知道你不想伤害她,你还记得她是谁……你只是气愤她想伤害你,对不对?”
我只是尝试着安抚他,谁知他躁动的情绪竟真的平定了下来,竖起的黑鳞依次闭合。他垂下头,喉间回应般“咕噜”作响,蛇头向我靠过来。
奥菲莉亚不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还以为他要发动攻击,尖叫着后退,手拽住我的脚踝,想把我一起拉走。
蓝伯特立刻调转视线,冷漠而警惕地看向她,发出恐吓般磨牙的低吼声。
有些心累。下楼之前,我以为蓝伯特会被奥菲莉亚感化,没想到两个人仇人般势不两立。善良而宽容的奥菲莉亚,更是差点捅死蓝伯特……这时,蓝伯特吐出蛇信,威胁一样,对奥菲莉亚展示着自己森森的獠牙。奥菲莉亚浑身发抖,随时有可能昏厥般,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裙摆上。
有些怕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我想了想,踮起脚尖,搂住蓝伯特冷冰冰的头颅。
他森寒到可怕的目光投向我,低吼声还在喉间震动。尽管已被他吻过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蛇头,还是有些发怵。但为了使他平静下来,除了那个方法,我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我吻上他的嘴唇……身后的尖叫终于戛然而止,他也不再低吼,眼中的薄膜裹了一下眼珠,闭上双眼,等待投喂般安静地被吻。
十分钟后,我总算把场面控制住:蓝伯特坐在壁炉旁,垂头看着地上的烤鸡、羊腿、猪肉,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如何下口。奥菲莉亚披着薄毯,坐在沙发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递给她一杯热茶。她轻声说了句谢谢,沉默一会儿,问道:“天亮之后,他真的还能变回来?”
“能。”
“他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殿下?”
我想起以前蓝伯特单膝跪地,优雅用一根手指品尝鲜血的样子,说道:“是……你别看他这个模样,其实他还保留着作为人类时的习惯。”
说着,我们一起看向蓝伯特。这时,他似乎刚好研究出怎么吃那些东西,巨爪勾起一只烤鸡,嘴巴张开,蛇一样整个吞了进去。
奥菲莉亚:“……”
我:“……”
她摇摇头,裹紧毯子,轻叹道:“没想到殿下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天真,还以为变成野兽,只是身上长一些蛇鳞而已……罗莎琳德小姐,感谢你今天救了我。”
“不客气。”
“介意我向你倾诉一下心事么?”
“不介意,你说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会是未来的国王。他还未成年时,就表现出非同凡响的理智。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榜样,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嫁给殿下,成为他的王后,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朝政……”她忧伤而迷茫地看向蓝伯特,“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哪怕他被女巫诅咒,也有信心破解他身上的魔法。但是,当看到他这个样子时,我第一反应竟是否定他的存在,认为他已经死去……我是不是很恶毒?”
“你只是害怕而已。”我握住她的手,“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没那种想法了吗?”
她低头喝了口热茶,苦笑了一下:“罗莎……我可以叫你罗莎吗?为了配得上殿下,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去看一些不喜欢的书,做一些不喜欢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配得上他,但就在刚刚,我发现自己缺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品质。”
她看向我:“勇敢。我没有你勇敢,敢去触碰他尖利的鳞片,敢去亲吻他丑陋的嘴唇,敢去挡下他的攻击……我也没有那么博爱,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他的样子。”她放下茶杯,即使嘴唇被热茶润得嫣红,脸色依然苍白无比,“我太胆小了。”
“这是人之常情,奥菲莉亚,你不必自责。”
她又看一眼蓝伯特:“看得出来,殿下很信任你,你也很喜欢殿下……你们很相配,我配不上他。明天一早,我就会启程回到北国。祝你们平安幸福。”
没想到她会和我产生一样的想法。出于同情,或是出于感情上的共鸣,我叫住她:“奥菲莉亚!”
音量没控制好,连蓝伯特都转头看向我。我连忙压低声音:“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心上人变成野兽……你千万不要这样自责。我能接受他野兽的模样,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勇敢,而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王子,也不是未来的国王。对我而言,他没有信仰和寄托的意义,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男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憧憬和期待,所以,兽化与否都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觉。”
她站在那里,身形仿佛羸弱的桔梗花,却遥远而不可攀折。她垂头思索了片刻,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安慰,罗莎。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女孩。”说完,她挺直背脊,转身走向城堡中央的楼梯,姿态优雅,步伐不紧不慢。
我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竟看到蓝伯特坐在了我的身边。
大概因为奥菲莉亚的离去,他显得很放松,瞳孔扩大成圆形,专注看着我时,有种被他全心全意信任的错觉。
“……怎么啦?”
他缓缓凑近我的面孔,伸出蛇信舔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推了推他的肩膀,满脸疑惑。他看向我的手掌,头低下来,似乎想蹭我的手掌,但头太大,无论如何也蹭不进我的掌心。他不耐烦地低吼了两声,最后,用扁平的蛇嘴碰了碰我的手背。
做完这一切,他转了转眼珠,表情得意又满足,继续去壁炉旁吃东西。
我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他在得意和满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