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狭小的空间里,林栀一动不动伏在沈南灼身上,竖着兔耳朵听。
周围过于安静,这片区又不是商业街,入夜之后没什么人了,那边有点儿什么动静,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钱夫人教训完楼涵,转身牵着钱烨彬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楼涵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好像叫了谁的名字,林栀没听清,可前头那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直到钱烨彬开车,带着夫人消失在这条街上。
沈南灼掌心发烫,手掌落在林栀的腰上,轻轻捏捏。
她的注意力缓缓回落,脸颊靠着他的肩膀,喃喃自语:“楼涵可能要被停职了。”
“她活该。”
林栀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动,见保安小哥凑过来跟楼涵交涉,问她要不要帮她联系医院。
楼涵长发散乱,脸颊和额头上都有青紫痕迹,现在也分不清究竟是打的还是撞的。
她在冷风中站立一阵,摇摇头,转过身,朝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须臾便消失在夜雾里。
林栀眨眨眼,猜保安小哥可能没见过,毕竟她也没见过——
楼涵在人前向来光鲜亮丽,从未这样狼狈。
她伏在沈南灼肩上,突然小声:“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钱烨彬。”
小姑娘身体柔软,沈南灼的手在她腰间捏来捏去,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成年男女,各取所需而已。”他声音沙哑,热气卷在她耳边,“谁先陷进去谁就输了,床上的话当不了真。”
“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林栀被捏得有点痒,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是今晚见到楼涵,又有点新想法……”
但凡她有正常人的脑子,都不可能在那个关头把钱烨彬叫来。
除非她自己也处于茫然的状态,完全分不清工作和生活。
“咨询室里,来访者和咨询师建立的关系,其实有点像恋爱关系。”林栀思考一下,向他解释,“两个人签署保密协议,来访者将自己所有信息事无巨细地告诉咨询师,在倾诉的同时,也从咨询师那里得到正向的能量……这个过程非常私密,双方都很有可能产生‘爱上对方’的错觉。”
沈南灼安静地听她说完,在她脸颊上轻轻啄一啄:“所以心理咨询一定要收费,所以咨询师不可以和来访者建立社会关系。”
“对。”毛茸茸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点头,“制定这样的行规,本身就是为了避免出现糟糕不可控的情况,可楼涵自己把它打破了,现在这样,有点像是……”
沈南灼唇角一勾:“反噬。”
她说什么话他都接得上。
林栀突然就没声音了,埋在他颈窝,侧过眼盯着他一动不动,很久,小声问:“你有没有……”
沈南灼没听清:“什么?”
“……喜欢过应之遥。”
他身形微顿。
小姑娘好像非常心虚,逃避现实似的,飞快地小声问完,立刻将脑袋重新埋进他的肩膀。
沈南灼在心里“啧”了一声,将这只不断拱啊拱的兔子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沉声:“不准动了,坐好。”
被他扒下来之后,林栀没地方可以藏,迫不得已,只能抬头与他对视。
迈巴赫停在树下,疾风吹散灯影,他的车上也没有亮灯。
男人眼睛黑漆漆的,眸光微沉,看着她:“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学姐的业务能力?”
他说话不疾不徐,可很有压迫感。
林栀莫名有点儿紧张:“我是觉得,这种情况发生也——”
“——也很正常。”沈南灼垂眼看她,无缝接话,“毕竟圈子里很多类似楼涵的事,甚至有咨询师建群,讨论怎么套路来访者、让来访者爱上自己,以便从他们口袋里拿走更多的钱。”
林栀微怔,诧异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沈南灼有些无奈,可唇角又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宠溺。
他捏捏她的脸,声线低沉微哑:“我有一个咨询师小宝贝儿,了解一下她的职业,有什么问题,嗯?”
林栀被扑面而来的亲昵感击倒,脑袋开始犯晕。
她舔舔唇:“我没觉得你有问题,也没觉得师姐有问题,我就是一直不明白……”
停顿了一下,才说:“你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
沈南灼短暂地沉默,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身上,但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很久以前就动过心,可那时候她太小了,她不知道。
时隔这么多年,他自己也没想到,两人再遇时,他竟然……
还是喜欢。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
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一种宿命,我一定会遇见她,我一定会爱上她。
见他不说话,林栀忍不住,又开始碎碎念:“我问你这种问题,并不是希望从你那里得到更多的关注或者爱护,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想多了解一点……”
“栀栀。”他突然轻声打断她,“你很可爱,我应该爱你。”
林栀又一次愣住。
沈南灼没有下任何定义,有一个瞬间,她觉得一直停在耳边的“你好像总在亲密关系里没什么自信……”和“我觉得你真的有点问题……”,都潮水一般,一一褪去了。
“我在其他事情上很自信的。”半晌,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欲盖弥彰,“我以前也没谈过恋爱,是跟你在一起之后才变成这样。”
“嗯。”沈南灼心里好笑,亲亲她的唇角,“今天太晚了,先回去好不好?我以前做心理咨询时,跟应之遥说过很多日常事,如果你想了解,也可以全都告诉你。”
心事被看穿,林栀又开始偷偷冒泡泡。
她微微躬身,重新抱住他。
可是这一次,察觉到一点点不对。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抵、抵住了。
林栀:“……”
她一张脸瞬间红透:“那个……你……”
“不在这里。”沈南灼眼瞳漆黑,声音微哑,将她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回副驾驶,“怎么,你对车上,没有心理阴影吗?”
林栀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在酒吧,撞见楼涵和钱烨彬。
不等她回应,他勾起唇角,哑声道:“回去之后,有的是时间。”
……的确有的是时间。
林栀订的是早上八点的高铁票,这一晚格外漫长,她的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感觉自己翻来覆去,不断地昏过去,再醒过来。
天快亮时,还是沈南灼把她洗干净,帮她穿好衣服:“栀栀,该起床了。”
林栀迷迷瞪瞪,想不起来前一晚究竟有没有睡。
眼皮打架,她全身没有力气,趴在他怀里不想动:“天都还没有亮呢……起这么早干什么。”
小姑娘声音小而柔软,嗓子使用过度,带点儿轻微的哑。
沈南灼怜惜地将她抱起来:“八点的票,等天亮就来不及了。”
林栀不说话,等了半分钟,他低头再看,她又睡着了。
他突然有点心疼,亲亲她的额头,毫无公信力地许诺:“下次我一定不这样。”
然后将自己也收拾好,抱着她上车。
从公寓到高铁站,林栀睡了一路。
沈南灼送她到车站时,应之遥已经在站外等待。
见她揉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应之遥小声啧啧啧:“师妹,脖子上有草莓印。”
林栀清醒三分,冷静地从沈南灼手中接过围巾,慢吞吞地系好。
可也只是清醒了三分而已。
上车之后,应之遥将靠里的位置换给她,林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外套重又睡着。
两个小时的车程,快下车时,她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列车一路向北驶离北城,蓝天渐渐远去,天空灰沉沉的,室外温度也不断超下跌。
应之遥见她迷迷糊糊地盯着手机回消息,忍不住打趣:“谈恋爱有这么好玩吗?”
林栀反应慢了半拍,手机上短短几条消息,她盯着看了好一阵。
全都来自同一个人,一大长串,毫无诚意。
沈南灼:【上车睡一会儿吧,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沈南灼:【早上你一直没睡醒,我也没找到机会问,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
沈南灼:【……下次我一定收敛一点】
……
林栀微默,收起手机,一本正经:“嗯,谈恋爱有趣极了,我们才分开两个小时,我就又开始想他了。”
应之遥:“……”
我怎么从你的表情,不太能看出你想他呢:)
列车快要到站,林栀打开背包拿车票,拉开拉链才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她平时喜欢的小零食。
她微怔一下,将这些零食挖出来,分一半给应之遥。
应之遥感叹:“你在你男朋友眼里,一定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林栀:“嗯,我本来就是个宝宝。”
“……”
宝宝是不需要做科研的。
但林栀需要。
她在A城待四天,每天陪着应之遥到处跑。除了第一天因不明原因精神不济,其他几天都像师姐一样斗志昂扬。
另一头,沈南灼暂时搬回了沈家。
沈爷爷大病初愈,原本应该在疗养院住到康复。可大过年的他又嫌冷清,沈南灼跟医生们商量了一下,短暂地将他接回家住几天。
两个人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手机联络。
今年沈家老爷子告病,不让小辈们来拜年了。
沈寻也不在家,沈南灼前所未有地轻松,就连院子里腊梅结了新的花苞,都要特意拍下来给林栀看一看。
大多数时候,林栀晚上才会回他消息。
沈南灼在“睡前通话”这个环节上拥有迷之仪式感,每天一定要给她讲个故事才放她去睡。
可这些童话大同小异,每一个的结局都无一例外,是“大灰狼终于吃掉了小兔子”,或者“小兔子被大灰狼吊回窝,反反复复地吃”。
她总怀疑他在ghs可又没有证据,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那可真是丰富多了:
“今天跟师姐一起去拜访了一位教授,我很早之前就想联系他,可他一直不在国内……现在总算回来了。但他住的地方离市区好远!我们坐了好久的车才到!”
“闲聊时,教授问我心理咨询的意义是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把我问倒了。你还记得我的督导吗?她也跟我谈过类似的话题,我好像知道原因,又好像不是很确定。”
“下午教授有个沙龙,虽然我也很感兴趣,但大年初四在外面办沙龙我,我还是觉得有点无厘头……”
沈南灼听到这一句,唇角上扬,忍不住笑起来。
他听几句语音的时间,舅舅刚好抽完一支烟,扔掉烟蒂,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南灼,我们进去。”
沈南灼回头看看吵吵闹闹的包厢,长辈们来看望沈爷爷,将聚餐定在了今天。
他收回视线,薄唇微抿:“您先去吧,我回个消息就过去。”
“哎呀,消息嘛,什么时候不能回。”舅舅揽住他的肩膀,一边走一边亲昵地问,“女朋友?”
沈南灼唇角微动,长按文字转换,声音清冷:“未婚妻。”
回到席间,他收起手机,挂着塑料笑容应付了长辈们。
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林栀的语音里夹有杂音,文字转换并不太清楚,沈南灼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松开眉头,回她:【我这里太吵了,晚一些聊。】
半晌,林栀那头也没再弹出新消息。
沈南灼没太往心里去。
沈爷爷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不能久坐,因此这场聚会也没有聚得太久。酒至半酣时,爷爷提前离席,沈南灼打算借着他的名头溜走。
刚一站起身,还未开口。
突然听舅舅一声惊呼:“嚯,这是什么地方啊,大过年的,鞭炮厂爆炸?”
有亲戚应和:“就是过年,鞭炮厂才更容易爆炸呀,哎呀真是造孽,我刚刚也看见新闻了,那地方离北城还挺近的,我看过年去走亲戚的人也多。”
“不过鞭炮厂都不在市区,应该也还好吧?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人。”
……
长辈们七嘴八舌地聊起来,沈南灼心里一突,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耳朵敏锐地捕捉到“A城”。
他猛地抬起头:“哪儿?”
舅舅被吓了一跳,赶紧按灭刚刚偷偷点上的烟:“A……A城啊,怎么……哎,南灼你去哪儿,饭不吃了啊?”
沈南灼短暂地混沌了一下,推开门时冷风席卷,走廊上的侍应生一路向他打招呼喊新年好,他拿着手机走出去一段路,才迟迟反应过来。
赶紧打电话给林栀。
忙音响了一声又一声。
沈南灼走到门口,挂断第七个无人接听的电话,转而联系助理:“帮我叫个车,现在去A城。”
退出通话界面,他盯着微信对话框,不死心,还想再打。
可眼神似乎难以聚焦,他手指微偏,点到那条长语音上。
凉风侵袭,门外天空阴沉。
明明没有雨雪,风刮在脸上,仍然传来尖锐的痛感。
他听到她清脆的声音:
“我刚入行的时候,在督导那里做咨询,也曾经问她,意义是什么。”
“督导告诉我,‘意义’对每个人而言都不尽相同,这个命题像‘你为什么要活着’一样大,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想了很久,在真正谈过一段恋爱、有过一段这样的亲密关系之后,才得到启发。”
“虽然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但我曾陪伴对方,走过艰难的岁月。我们也许并不能治愈对方所有的缺口,可即便日后疼痛的感觉延续着,爱和被爱的感觉,也同样被保留了下来。”
语音自动播放,沈南灼突然有些难以继续下去。
可留言感觉不到,他还是听见她的声音。
温柔的,轻盈的,化在空气里:
“哪怕未来某日我们不能再见到彼此,可是我们对对方的影响,已经作为‘我’的一部分,永远保留在了往后的人生里。”
“这样,哪怕分开,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能独自走下去了——”
“就算我们不在见面,也永远在一起。
我曾同他并肩,我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那就是和他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