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刚才,你这小院外可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咱们大梁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像恭王、晋王,还有太子哥哥,都来了。”
容怡说到兴奋处,整张脸都红了。
郑菀不知竟还有这一茬:“哦?”
“他们来作甚?”
“还不是听说国师大人在这儿。我以前只知道国师大人受上头看中,万想不到是这般看中。连舅舅都亲自来了。”
容怡口中的舅舅,自然是圣主。
郑菀懒洋洋地听着。
若她没做过那个梦,兴许还要觉得他们兴师动众、大惊小怪。
现下倒觉得理所当然——便他们觉得大过于天的圣主,放这帮可飞天遁地的仙者看来,恐怕也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毕竟,朝生暮死嘛。
容怡叨了一会,便有眼色地提出告辞:
“菀娘你好生歇着,哦,对了,这是我娘从庙里给你求来的护身符。”
郑菀接过:
“替我谢谢安庆姨。”
等容怡走了,一家人才有时间说些闲话。
对王氏来说,叫一个无亲无故的年轻郎君呆在女儿房里,一呆还是大半日,不管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她也算看明白了,这国师大人大约便跟庙里的菩萨一样,是有大神通的,他们拗不过,只一径儿地看着女儿,替她心里苦。
“菀娘,你以后……打算跟那人如何?”
王氏气得连国师大人都不想叫。
“自然是跟着他。”
郑菀唇角弯弯,她想得明白,名分这等东西不强求,但求崔望能将她与阿耶阿娘带去上界——哦,还有一个润氺之精。
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一小半了,怎么能停在这儿半途而废。
“他、他可说要娶你?”
王氏问的,正是门外太子问的,他问娶妻而不是纳妾,自然是藏了他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的。
一个上界的仙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凡人为妻?
菀娘的性子他了解,再骄傲不过,如何愿意委身旁人做妾——当初他听了皇父的意思退亲,而没退而求其次地要求纳她为孺人,便是笃定菀娘不肯受。
“娶,或不娶,与你何干?”
月凉如水,可太子只感觉喉头发凉,吞吐的剑芒近在咫尺,好似随时可以割断他的喉咙。
他感觉到不可思议,继而是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焦躁、酸涩,以及巨大的恐惧。可自被父皇勒令退婚便受创的自尊,以及菀娘移情别恋的“羞辱”让他突生一股勇气——
可这勇气在对上崔望那双冰冷的、仿佛这世间一切皆能斩于剑下的眼神里如冰雪一般消去了:他对他起了杀意。
随之一起消逝的,还有崔望的身影。
等太子回过神来,院中哪儿还有人,只余他一身淋漓大汗,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殿下,可要向郑小娘子告个别?”
太子看着方才不知躲哪儿去的奴才,“不去了。”走前,又忍不住抬头往灯火通明之处看了眼:
“罢罢罢,走罢。”
郑菀听到镙黛通报国师大人与太子都走了的消息时,王氏已经被她劝回去了。
郑斋这才有时间向她细细询问她失踪十日发生之事。
“十日?”郑菀一惊,“我在那罅隙里,只呆了一日。”
郑斋也是一呆,良久才叹:
“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郑菀朝他皱了皱眉:“阿耶,要真这般,我出来时怕你都成朽骨一堆了。”
“淘气。”
郑斋替她掖了掖被角,“等你精神好些,剩下之事明日再提。”
郑菀确实是累,纵然崔望给她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可到底身子受了重创,精神早便疲累不堪,此时眼皮耷拉着勉强招了招手:
“阿耶也早些回去歇着。”
郑斋锒铛下狱,刑狱司又岂是好呆的地方,来女儿房前还特意去盥洗了一番,直待洗去了一身病气,可形容确实憔悴了不少。
“阿耶没事,阿耶便守在这儿,等你睡着了才走。”
郑斋轻轻抚了抚郑菀的发顶,只字不提自己的境遇。
沐浴在父亲慈和温暖的目光里,郑菀只觉如徜徉在春日的暖阳里,浑身暖融融的。幻境里那些苦心孤诣地算计、阴冷,以及箭枝穿过身体的疼痛,渐渐消散了。
可她却感觉到了鼻酸,猛地将头冲到郑斋怀里抱住他粗粗的腰身,如小时候那般,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阿耶——”
荒野埋骨,没有菀菀,也没有阿娘,他在梦中,便这般孤独地去了。郑菀每每想起,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以及由此而生的巨大恐惧。
与之相比,其余所有的冷遇以及防备,都微不足道了。
郑菀哭得一点儿不讲究一点儿不漂亮,却偏偏让观者也忍不住泛起鼻酸来。
“我家菀菀受苦了。”郑斋眼眶濡湿,忍半天,也跟着害起了泪,“是阿耶没用,阿耶当初……错了。”
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他没听进去,眼下却要看着女儿花费百倍千倍的功夫去讨好人,他恨不得每天都想活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不一会儿,郑菀抽抽噎噎地睡着了,郑斋在她床榻边直直坐了半宿,待东方既白,才一整袍服走了。
郑菀睡了格外香甜的一觉。
什么梦都没做,醒来时,天还未亮,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烛火被烟笼纱灯罩罩着,发出幽幽的光。
镙黛撑着脑袋在她身旁,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你可算醒了。”
无脸怪的声音又哑又无聊。
“怎么了?”郑菀听她语气不对。
“你整整睡了两日。”
“哦。”
郑菀不甚在意,摸了摸颈间的琉璃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啊……”无脸怪一愣,半天才道,“活太久,忘了。”
“你叫我烬婆婆便是。”
“烬婆婆,这情蛊当真下了么?”郑菀好奇地问,“我看崔望无甚异常。”
烬婆婆嗤的笑了:“你以为这情蛊便跟你凡间生娃娃一样,今日播种,明日就生了?”
郑菀不服气:“怀胎要十月。”
“哦?要十月?不是一日便生了么?”
郑菀:“……婆婆。”
“情蛊是一对儿雌雄蛊,受宿主影响。你那情郎修为高境界高,你不过是肉体凡胎,雄蛊自然势大,你影响不了他。可他也影响不了你。至多就是心智不稳时,会放大某种情绪,比如恐惧,脆弱,或者……欢喜,嫉妒,厌恶。”烬婆婆看郑菀一脸“折本”了的样儿,乐道,“但有个好处,你死,他也死。你俩现在同命,万一某一日图穷匕见,他也得顾忌着你的小命。”
“可——”
“还有个好处,”烬婆婆嘎嘎嘎笑,“有雌蛊者,修为越进益,便会越貌美,雌雄双修……嗬嗬嗬嗬嗬嗬……”
郑菀红了脸,莫欺她是个凡人,她也、也是知道双修之意的!
不过,貌美,她总是欢喜的。
“所以婆婆的意思是,要崔望对我动心,还需我自己来?”
“自然,天底下,可没有白来的午餐。”烬婆婆卖了个关子,“照我看来,你那情郎冷心冷肺,万物不萦于心,对你,还是有些特别的。”
“有种人,生来便是无情道种,你那情郎,身具无垢琉璃体,又有纯元雷罡剑心,本就是修道的好苗子,你能得这一点儿特殊,便了不得了。”
郑菀思及梦中所见,发现烬婆婆说得分毫不差。
“婆婆我要闭关了,这几日你那情郎天天来为你输元力,婆婆我偷偷截了一点儿,正好补补气,没事别叫我,听不见。”
郑菀的疑惑还没问完,耳边便再没声响了。
“小娘子,小娘子——”
她怔愣着抬头,却见熟悉的团绣帐幔里伸进来镙黛的大脸,此时正露出一脸欣喜和娇羞,“小娘子,国师大人来看你来了!”
门边倚着一道修竹青松般的影子,他换了一身湛蓝的宽袍,袍边暗纹隐隐,有微光浮动,风过,袍摆飘飞,好似将整片青天都揽在了身上。
长发以冠玉竖起,鬓若刀裁,眉若削骨,唯独一双眼,漆漆若渊之深谷,冷峻深邃,看人时,只觉连指尖都生了寒意。
可这寒意随着他由静而动,渐渐化了。
“醒了。”
崔望只作平常。
郑菀倏地弯起了眼睛,如同一弯甜蜜蜜的月牙儿,“嗯,醒啦。”
“你这伤还需半月方好,这半月里,我会日日过来,助你化开药力。”崔望挪开视线,落到了她房中的博古架上,好似那里有一物引起了他极大的注意。
“多谢崔先生。”
郑菀点头,“劳烦崔先生稍待,镙黛,扶我去盥洗。”
“不必。”
崔望屈指一弹,郑菀只觉得一阵清风卷过她,俏皮地在她身上一滚,久睡的尘气,便随着风跑了。
……莫非这便是仙人人手都会的涤尘诀?
郑菀眼睛晶晶亮。
“先生此法甚是方便。”她又抚抚肚子,“可有光吃不胖的术法?”
“有。”
“梦术。”崔望难得有了一丝笑意,调侃道,“我二师兄便甚是欢喜此法。”
郑菀暗地里撇了撇嘴,知晓他在嘲笑她痴心妄想。
他那二师兄,痴肥如猪,平生最好嚷着要瘦,却从来戒不了口腹之欲。
“罢了。”
郑菀故作不平,“反正先生也不肯教我神仙术法。”
崔望蹙眉:“我不欲与你为师。”
“吃完早食便来明轩堂。”言罢,人已消失不见。
明轩堂是郑府的客房,郑菀望着镙黛:“崔先生……”
“老爷为国师大人收拾出了一间房,这几日小娘子昏昏沉沉的,国师大人便住那儿了。”
郑菀忽而觉得,烬婆婆说的,大约还有一点儿道理。
起码这苦肉计,使得甚是不错。
——
明轩堂。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输送元力一次,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叨扰,之前郑菀痛得迷迷糊糊,不大清楚,此时却能感觉到崔望按在她身前的力道、热度。
输送元力时,外衣需脱了的。只余薄薄一套中衣,能感觉到脐下三寸之处,被崔望以掌虚虚覆住,他大掌极大,几乎可以一次握住她的腰腹。
郑菀不再在地挪了挪,身前本闭着眼睛的崔望却睁开了眼睛:“莫动。”
她这才发现,他那双眼里不知何时染了层层氤氲的雾气,长长的睫毛仿佛沾了水,看人时,像天上的神祇突然落了地、沾了尘,染了欲。
郑菀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道:“崔先生,你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