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琳:“……”
她有点不知所措,却也没动, 免得刺激到他。
程如山声音低沉道:“大娘没的时候, 大哥才12岁, 受了很大刺激,从此就有些不清楚。后来他拿刀去杀程福贵,捅了程福贵家大儿子,也被他们打得重伤……又发生一些事儿, 就越发不清楚了。”
姜琳寻思那他是只记得大娘年轻的样子, 看到年轻好看的女子,就以为是自己的娘。
她心里涌上一阵怜惜,笑了笑,伸手抚摸着程如州乱糟糟鸡窝一样的头发, “是啊,是啊, 回家了,你看你,弄得乱糟糟的, 跟个野孩子一样。”
那群孩子也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程如山拍拍程如州的肩膀, “大哥,走了。”
程如州扭头看他, 嘿嘿一笑, “爹, 你更年轻英俊了呢。”
程如山:“……”
程如州转身蹲下, 对姜琳道:“娘,快来,我背着你。我现在力气可大呢,背着你跟飞似的。”
姜琳觉得还是算了,要是给她飞水沟子里去可麻烦。
大宝小宝终于忍不住了,“大伯,那是我娘!”
程如州把脸一板,“瞎叫,叫大哥,我娘,就是你的娘。”他指了指程如山,“那是我爹,你大伯。”
大宝小宝有点错乱,小脸纠结得有些不知道怎么才好,实在是超出他们的判断范围。
程如山把大宝小宝扛起来,对程如州道:“你太瘦了,咯得你娘不舒服,不用背。”
程如州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瘦吗?他又捏捏程如山的,果然自己肉少一点,他朝姜琳撒娇:“娘,你不来我可想你,想瘦了。”
程如山看他这般撒娇的样子,想起大伯说如州小时候最调皮桀骜,不服他娘管教,整天惹娘生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他给念个戏本子,说什么“靡靡之音,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你个老娘们儿别听傻了吧”。
姜琳笑了笑,主动挽着他的胳膊,“地滑,你扶着我。”
程如州就乖乖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嘴里道:“娘,我学了新戏,唱给你听。”
他就开始唱母亲喜欢听的那些,《牡丹园》《桃花扇》《西厢记》《长生殿》等经典曲目都是爱听戏的人必听的,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他都是小时候念戏本子记住的,随口唱出来,就和唱了多少年一样熟练,唱腔圆润娴熟。
“……延辉!我的儿啊!哪阵风将儿你吹回来?”他思维跳跃很快,一句连一句的就到了四郎探母。
姜琳对戏曲不熟悉,虽然听得糊涂,却也频频点头,好似自己听得很入迷。
程如州就非常开心。
大宝小宝被程如山抱着,看着娘被大伯抢走了,大宝扳着小脸,小宝嘟着小嘴,一点不开心。本来以为大伯回来可以和他们玩儿呢,结果先把娘抢走啦!
到了小院,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还没黑。
闫润芝和程蕴之听见动静出来。
姜琳就对程如州道:“你看,那才是你娘呢。”
程如州又有些茫然,他看看闫润芝,眼神有些激动,但是那光芒一闪又褪去,他摇摇头,“娘脸上没有褶子。”
闫润芝:“文生啊,我是娘啊,你都长大了,娘当然有褶子了。快过来。”
程如州又看看姜琳,“这是娘。娘长得俊,年轻。”
闫润芝快步过来,踮着脚比划他,“你看你多大的个子,你长得这么大了,娘可不就变成嫲嫲那样了嘛。”
程如州看似有点明白,点点头,却又把姜琳的胳膊挽住,“这是娘。你是嫲嫲。”他指了指大宝小宝:“那是大冬生小冬生。”
姜琳小声问程如山道:“他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程如山道:“我小的时候,他时好时坏的,后来就彻底糊涂了。”
程蕴之对程如州道:“文生。”
文生是程如州的小名。
他看看程蕴之:“达达,什么事儿?”
大宝喊道:“那是你爷爷!”你都叫我嫲嫲叫嫲嫲了,你不得叫爷爷吗?
程如州从善如流,“爷爷,嘻嘻。”
程蕴之:“……”他无奈道:“文生一直叫我达达的,这一下也糊涂了。”
闫润芝道:“宝儿娘,你别在意,过段时间熟悉一下,就好了。”
姜琳道:“没什么,咱们是不是带大哥去省城大医院看看?”
程如山道:“未必有用。”
程蕴之叹气道:“管书记帮忙找大夫看过的,说这种病一般治不好。”这时候他们知道的凡是正常人变成傻子的,只有越来越厉害的,鲜少有变好的。
姜琳不想气氛太沉重,她道:“反正不会比以前更差就是。”
大宝小宝立刻跑过来,一人一边拉着她的手,生怕文生来抢。
程如州看了看,有点纠结,却还是大度道:“行,我娘就是你娘。”
程如山对闫润芝道:“娘,你帮爹和大哥收拾一下,咱们搬去招待所住。”
这里太小住不下,而且程蕴之和程如州不是自己住,还有别人呢。
一般除非夫妻一起来的住一屋,其他基本几个人搭伙,既能节省屋子也可以互相帮衬。这也是政策改善加上住得时间久了才有的待遇,最开始,都是睡看管所的大通铺,夫妻也要分开。
闫润芝就拉着程蕴之去收拾一下。
程蕴之:“其实也没什么,几件衣服罢了。”
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多少年缝缝补补,鞋子也是草鞋蒲袜,并没有布鞋,其他更简单。
闫润芝帮他收拾一下。
程蕴之道:“等一下,和几个老伙伴打个招呼。”
程如山先去安排一下,等会来接他们。
片刻,程蕴之的两个室友回来,也是四五十岁的男人,一个个都比实际年龄大上十来岁的样子。
“老程,你好日子来了啊,恭喜你!”老袁很开心。
另外一个室友老陈表情阴沉,但是也送上真心的祝福,“程老哥,要是别人先我头里平反,我保管不服气。要是你,我乐意。冬生是个好样的。”
程蕴之来这里二十来年,一开始关那种农场看守所,还要和大哥分开不许联系。过两年情况才改善,结婚又分个小单间过日子。后来闫润芝被允许带着孩子们回家,他就和大哥、侄子一起。大哥死了,他就带着侄子一直和人搭伙。
这么些年,什么人都相处过。因为他性子温和,什么都不计较,嘴巴又严实,不管对方多孤僻难处,他和人处得都不错。
程蕴之和他握手,“你们也别灰心。”
老陈嗤道:“不灰心,我住这里好得很,回去倒不自在。这脑袋瓜子,已经锈住,只会秧地瓜沤粪,其他狗屁的也做不了,回去有啥用?叫我回去我都不回去。”
这时候有其他人知道程蕴之要回去,都赶来祝贺道别,有人送来点蔬菜,有人送来点面、鸡蛋等。
程蕴之把姜琳、大宝小宝介绍给他们。
一个个都羡慕得很,“老程真是好福气,有冬生这样的儿子,还有这样的儿媳妇和孙子。”
出身好的知青愿意嫁给地主后代,可真是少见呢,他们有些人家,孩子都三四十还娶不上媳妇呢。
闫润芝做主,衣服被褥餐具等都留下给室友们添补一下。
程蕴之把一只木箱搬着,这里面是他写的一些云野湖记事,用来缓解思念、抑郁、愤懑等心情。他小时候读私塾,没有读过西式学校,受新文化影响不大,写的都是略带文言的旧体文章,不太明显表露情绪,没什么出格的,所以也不会被没收。
老人们在话别、依依不舍,姜琳则在院子里和大小宝、文生玩儿。
程如州对大小宝霸占着自己娘不是很理解,不过他对弟弟很大方,所以三个人一起和娘玩儿。
姜琳问他,“你还会唱什么戏?”
程如州自豪道:“娘喜欢的我都会唱,你点!”
大宝小宝撇撇嘴,对视了一眼,对程如州道:“大伯……”
“叫哥!你们叫岔了辈分!”程如州很认真地给他们纠正。
大宝小宝趴在姜琳耳朵边道:“娘,大伯好笨啊,比狗剩还笨。”
姜琳也没批评大小宝,他俩还小,根本不理解这种情况,她要慢慢地给他俩讲。最好悄悄的,别让程如州听见,免得刺激他。而且她发现程如州也不是全傻,他居然还知道大伯、大哥辈分不对呢。
姜琳笑着对他俩道:“咱们玩个游戏,你们要不要玩?”
大小宝很激动,“要的要的。”只要是游戏,他们就想玩。
程如州更激动:“娘,我也要玩。”
他每次叫娘,姜琳都哆嗦一下,“好的,你先去那边等着,一会儿我给你布置任务。”姜琳指了指篱笆。
程如州乖乖地去了。
姜琳就低声对大宝小宝道:“大伯生病了,他忘了自己多大,以为和你们一般大。所以现在他是你们的大哥,如果他也叫爹娘,咱们就让他叫。因为他不像你俩这么懂事,爹妈说一声就懂,他听了也不懂,所以只能这样,知道吗?”
大宝小宝一听娘说他俩懂事,说了就懂,那还能不懂吗?立刻点头,“妈妈,我们懂的。”
姜琳笑道:“你俩真乖,以后大哥就交给你俩带着,好好保护他,别让他受伤。”
“好的!”小哥俩很爽快地答应。
姜琳示意他们去把大哥领回来。
大宝小宝跑过去,一人一个拉着程如州的手,示意他蹲下。
于是小哥仨蹲在两只鸡旁边,和鸡大眼瞪小眼。
大宝:“大哥,咱们要回家,以后你要听我们的。”
小宝:“听我们的,给你吃糖。”他又掏出一块自己好不容易躲过娘的火眼金睛藏起来的橘子糖,剥开糖衣递给程如州,“不能咬我哦。”
程如州看了看他们又看看糖,乖乖地张嘴,“啊——”
小宝就把糖放在他嘴里,“不要嚼,含着就会一直甜哦。”
程如州点点头,“甜。”
吃着吃着,他流下眼泪来。
大宝小宝:“这么甜,你哭啥?”
程如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甜哭了。”
大宝小宝对视一眼,无奈地想:文生真的是个傻的,哎,以后少不得要好好保护他。
他们俩领着程如州回去找姜琳玩游戏。
姜琳就和他们玩猜子游戏,很简单,但是小孩子却喜欢玩儿,程如州也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开始看不清,闫润芝点了油灯。来话别的人来了又走,都忙着去食堂打饭,或者回去自己做饭。
这时候程如山回来,对姜琳道:“行了,咱们过去吧。”
程蕴之就和关系最好的几个告辞,“有机会我给你们写信。”
“别写,心里念着就行了。”老袁摆摆手,红了眼眶,“老程啊,你出去就出去了,不用惦记。”
免得写信又因为什么事儿掰扯不清楚,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审查运动的,不得不小心啊。
程蕴之也不多说,毕竟自己是离开,他们却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心里肯定不会太好受。
程如山邀请父亲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顿饭,两位室友来,还有另外两位,其他一些关系没那么铁,看人家人多也不好意思跟着蹭饭就婉拒了。
程如山把那只小木箱搬上,闫润芝扶着膝盖疼的程蕴之。
程如州立刻扶着姜琳,殷切叮咛,“娘,你小心脚下。”
大宝小宝:“……”
小哥俩只好互相搀扶着,彼此说一句:“你小心脚下。”看小哥俩这会儿跟大人一样,大人们都笑起来。
招待所不在后面劳改区,而是在前面的干部区,来办事的住一晚上一块钱,比外面便宜两毛。当然,在当下是很贵的,一般人都不舍得住。
程如山开了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土炕,可以睡好几个人。
他和程蕴之带着程如州,姜琳和闫润芝带着大宝小宝,稍微安顿一下,他去食堂买饭。
他之前又找荆光明,不但安排房间,还安排饭菜,特意点上好几条鱼、还有一小筐子河蟹,另外有时蔬。
云野湖就在旁边,他们自己吃鱼方便又便宜,螃蟹也不贵。
食堂不会多花心思,但是因为总给领导做,所以手艺也不会差,松鼠桂鱼,鲫鱼豆腐汤,红烧鲤鱼,清炖鲢鱼,还有清蒸螃蟹,配送调制的姜醋汁,另外还有清炒时蔬。
满当当一大桌子。
程如山还买了酒,给他们挨个斟酒,向他们敬酒感谢这些年对父亲的照顾。
老袁、老陈四人忙道:“反而是老哥对我们照顾更多。”
程蕴之来得早,早就适应这里,老袁老陈是城里文化人,来得晚,不管是感情还是生活都适应不了,一开始免不得格外激愤,都是程蕴之安抚他们的。
程如山道:“不管谁照顾谁,这么多年能互相陪伴照顾,是你们的缘分,是晚辈的幸运,我对几位叔叔感激不尽。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几位只管说,就算办不到,我也会尽力。”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袁几个连连点头,“如山,有你这话,我们这心就热乎。”
酒过三巡,老袁等人已经泪崩几次,热乎乎地说了一些话,火辣辣地喝了好些酒。
酒饱饭足以后,程如山替程蕴之送他们回去。
程如山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姜琳正在哄大宝小宝睡觉,程如州有点麻烦,他也想和娘、弟弟一起睡。
程如山拍拍他,“男人们去那屋,走吧。”
程如州恋恋不舍地看着姜琳。
姜琳朝他摆摆手,“快去吧,明天早上一起玩儿。”
程如州就跟着去另外房间。
闫润芝对姜琳道:“宝儿娘,你真好,不嫌弃我们。”
姜琳看她眼圈红红的,知道她吃饭那会儿被老袁等人说起往事忍不住哭了一场,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因为你们对我好,所以我才好。”
闫润芝又开心了,“我先睡了哈。”她躺下就一副睡着的样子。
姜琳:“……”你装得也太刻意啦。
这时候程如山过来,小声道:“走。”
姜琳纳闷:“干嘛?”
他朝她伸手,“带你吃好吃的。”
晚上人多,他看姜琳没怎么吃,肯定没吃饱。
姜琳小声:“快睡吧。”
程如山:“外面夜色很美,你忍心睡?”多浪费。
姜琳还想说自己困呢。
程如山直接进来,伸手把她给抱起来,“走吧。”
姜琳赶紧去看闫润芝,闫润芝却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副我真的睡着,你们不用在意我的意思。
程如山抱着姜琳出去,外面繁星匝地,无月,秋夜风从湖面吹来,凉如水,姜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磁性又温暖,“冷吗?”
姜琳低声道:“你放下我嘛,让人看见多不好。”
程如山知道她在这方面害羞,果真放下她,“这么好的夜色,我们去吃鱼吧。”
姜琳惊讶道:“去哪里吃?”
“跟我来。”他牵着她的手,踏着夜色前行,风带着潮气,湿润润的,落在肌肤上非常舒服。
姜琳有一种他要带她去偷鱼的感觉,这要是被人抓着,再给关回去。
程如山领着姜琳离开大院,在门口的时候和警卫打招呼,现在警卫对他很客气,还提醒他注意安全,小心落水之类的。
离开警卫的视线,他又握住姜琳的手,“要是累我背你。”
姜琳已经兴奋起来,“不累,快走。”
空气极好,有水汽和草木混合的清新味道,头顶繁星如坠,似乎伸手就能摘到,姜琳心情非常好。
程如山领她去了湖边,那边有普通渔民居住,他们有船,还有人住在船上。程如山去敲了一户渔民的门,说明来意,付了钱租借一艘配置齐全的小船,有钓鱼的渔具等。
姜琳兴冲冲地上了船,看着程如山点了一盏马灯,挂在划子的船头立柱上。
她笑道:“这小船安不安全?”说着还故意晃了晃。
程如山正在解缆绳,忽而凑近她,低声道:“只要动作不太激烈,不会翻。”
姜琳想钓鱼而已啊,你要多激烈……哎呀,这个人耍流氓呢!
她瞪了他一眼,“你会不会游泳,大晚上要是落水我可顾不了你。”
他轻笑:“没事,真落水我顾你。”
黑夜里,灯光笼着这方寸之地,他看她面如莹玉,眼澄似水,妩媚又娇俏的勾人。
程如山心神一荡,低头在她唇角轻啄了一下,一触即分,便去划船。
姜琳脸颊发烫,刚要嗔他,却听他低笑:“这是还你的。”
“哗啦”一声,船桨破水,小船就离岸朝着湖面划去,岸上有渔家灯火指引,不会在湖面迷路。
奇怪的是,姜琳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就好像和他在一起,你永远都不用担心一样。他会照顾你,保护你,还不会欺负你。
她看程如山划小船,听着水面哗哗的破水声,觉得手痒痒,笑道:“给我一个船桨,我也划划。”
程如山:“这样的小船就俩浆,要是划歪了,船要翻的。”
他一本正经的骗人姜琳反而深信不疑,“真的?”
程如山低笑:“假的,都给你划。”
他停了划船,从背后把她抱住,“一起。”
夜深,风凉,他的胸膛却滚烫地贴在她背上,他的声音混着湖水、潮气、花草清香带上特有的韵味,他将她搂在怀里,两人轻轻地划着小船,很快就离开岸边。
满天星光,湖面黑黢黢的,一叶扁舟,一盏渔火,两个有情人。
灯光朦胧,他的怀抱在黑夜里却坚实稳重,给她很安心的感觉。
他不再划船,而是停下来,任由小船在湖面飘浮,他开始准备鱼竿鱼饵,“钓鱼给你吃。”
星光投映在水中,有一种水天一色,静谧绵长的感觉。只是太过幽深,让人心慌,姜琳便俯身把水面撩乱,水面还是热乎乎的,经过荷花区域的时候,鼻端口腔里都是特有的清甜气息,她顺手摘了几片大荷叶。
程如山:“失算,我们不能进荷花区,一会儿迷路出不来,鱼也钓不到。”他笑着把船划出去,往空旷湖面去。
等找好位置,安静下来,很快他钓到一条肥大的鳜鱼。
姜琳:“好大啊。”怕不是得有五六斤?“要怎么吃啊?”
程如山:“就在这里吃。”
这里?姜琳疑惑地看他。灯光星光水光一起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眼神幽深如湖水,看得她有些心慌。
程如山:“我来收拾。”
他从划子的小船舱里翻出一个盆一把小刀,还找出一个小炭炉,是渔民做饭或者热酒用的。
他麻溜地把鱼洗剥干净,然后片成几大片,再用盐和调料粗粗搓搓腌制。鱼放在一边,又把小炭炉生起来,用铁钎子插着鱼开始烤。渔民的小船上工具齐备,毕竟他们自己也会在这里烤鱼应付肚子。
很快鱼片的香气一阵阵地飘出来,只需要一点盐巴,都不要别的调料就很鲜美。
他烤好一片就递给姜琳,姜琳用荷叶托着,一边吹一边吃,嘶嘶哈哈吃得特别香。
“哈哈,我们背着大宝小宝他们偷吃,好开心啊!格外香!”
烤鱼真的好香,一点都不腥,只有鲜美和焦香,简直好吃到没朋友。
程如山笑了笑,又递给她一片,看着她吃。
姜琳:“你吃啊。”
“我还不饿呢。”
那么大的鱼,姜琳一个人吃了多半只,她惊讶地摸着肚子,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吃!
她不吃了,程如山才吃掉剩下的。
等他吃完,还翻出一小坛高粱酒,拔开塞子,仰头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顿时一股辛辣的酒气弥散开来。
他又含了一口,看向姜琳,眼神问她要不要喝。
姜琳摇头,笑:“还是不要喝了。”
程如山握住小酒坛,朝她俯身过去,姜琳往后仰了仰,他追过去,唇停在她唇边,如果她继续躲,他就不再追过去。
姜琳没有躲。
他便抬手握住她的后脑勺,将唇印在她的唇上,认真又温柔地吻她。
这是一个火辣又缠绵的吻,此时月亮从东边爬上来,明晃晃地照着湖面,水光、月光,如同自然送给他们的贺礼,更添暧昧的气氛。
姜琳醉了,一定是他渡给她的酒太浓烈,也许是他的体温太热,也许是他吻她太激烈,总之她有些晕。
这一夜的星光、月光、湖光、他清亮的眸光,这一夜的花香、鱼香、酒香、他唇间的气息,永远地留着她的记忆里。
……
第二日,程如山和姜琳先带着大宝小宝一家去祭拜程荣之。打算有机会再把他的骨灰迁回去。
回来程如山跟农场买了一些河蟹、几条大鱼、各种鱼干、熏鱼、咸鱼,还买了好些麻鸭蛋、腊鸭,再买一副扁担、筐子挑着。
离开的时候,农场派车送他们去路口,搭便车、坐火车、搭车回家,到太阳落山他们回到村里。
程如海这两天等得那个心焦,他已经不是生产队长,不能再偷懒,可他还是忍不住一趟一趟地去四合院看,去村口等,生怕爹回来错过了。
被他这么一弄,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程如山去接程家二爷回来。
在解放前,他们都习惯叫程家老爷子,程家大爷,程家二爷,虽然过去这么多年,有些老人根深蒂固的还是这样认为。
不少老人忍不住探头探脑,或者等在路边,想看看程蕴之。多少年没见了,当年和气俊秀的二爷,不知道现在什么模样。要是和他说大家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
商老婆子听说,赶来一顿呵斥,“你们昏头啦,人家好不容易平反,你们还在这里探头探脑叫二爷,嫌他没死是怎么的?”
被她一骂,那些人都讪讪地缩回去,或者赶紧换个称呼,按照村里的排行来叫,哪怕就按照年纪来称呼也罢。
反正现在他们家也不是水槐村的当家老爷子。
日头西落,夜幕四合的时候,村人们看到村口下来一行人。
当先是程如山,他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装着一个俊儿子,还有大鱼大肉!
姜知青领着一个又美又高的男人,男人笑得跟孩子一样,这是谁?
闫润芝扶着一个腿脚不那么清爽的老头子,老头子高高的个子,头发花白,模样倒是很中看,依稀有当年老爷子的模样。
虽然他们很想上去打招呼,套套近乎,人家平反了是革命家庭,以后又要尊着。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一家人回来,他们竟然有点不敢上去破坏这样的氛围。
程如山估计会一脚踹飞他们,所以他们忍住上前的冲动。
“爹啊,你可回来啦——”程如海终于等到了,激动得飞奔而来。
天色已黑,视线远一些就看不清,他直奔程如州而去,因为程如州和记忆的爹形象接近。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似乎也忘记他爹已经年华老去,俊俏年轻的外形不在。
程如州看一个人朝自己飞奔过来,还以为是那些打砸抢要伤害他娘的,大喊一声,“哪里来的贼人!”飞起一脚朝着程如海踹过去。
程如海猝不及防被他踹了一个跟头,赶紧爬起来,惊讶地问:“哥?”
程如州:“老天爷爷啊,怎么又来了一个冬生?不像啊!你是老冬生?”
大宝小宝喊道:“大哥,他不是冬生,他是程如海!”
程如州:“程如海是谁?”
程如海顿时眼泪纵横,“哥啊,是我啊,我是夜生啊。”
程如州呸道:“管你野生家生的,离我娘远点。”他一把就将程如海扒拉一边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姜琳,“娘,回家了。”
因为当着程蕴之的面,姜琳自然不多管,她点点头:“咱们先走吧。”
程如山回头看了一眼,闫润芝示意他们先走,没事的。
程如海看碍眼的都走了,只是闫润芝扶着程蕴之还在,他有些忐忑,赶紧上前扶着程蕴之另一只胳膊一起往前走。
“爹,你身体还好?”
程蕴之点点头:“还行。”
程如海:“爹,这么多年,你怪我不?”
程蕴之叹了口气,“怪你干啥?当年那情况,我巴不得你们都划清界限,谁也别沾边。你媳妇儿孩子都好吧?”
程如海见爹不怪他,高兴地点点头,“爹,好,好着呢。他们也都挂念你呢。”
他瞥了闫润芝一眼,天色已晚,但是这样近距离他还是能看见闫润芝脸上的讥讽表情。他便很热络地道:“娘,我爹回来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好好过日子。”
闫润芝:“!!!”娘个屁!
程蕴之很惊讶,歪头看看程如海,很是惊异,“老大,你叫娘啦?”
那时候闫润芝也年轻,家里突逢巨变,父亲大哥都死了,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几次寻死,被他救了之后对他非常信任依赖。别人就撮合说你俩名字这么像,大哥和她爹还有交情,又有救命之恩,肯定是缘分,凑一起过日子得了。
程如海姐弟俩闹得厉害,整天哭不要后娘,说后娘坏,他还想过要不就别结婚了。
不过他实在不忍心撇下闫润芝不管,后来还是明媒正娶。
结婚以后,她就换了个人一样,仿佛找到生活的奔头,再也不见过去的悲伤和害怕,很开心地当他的小媳妇儿。尤其有了冬生以后,她越发俊俏开朗,任何打击都不能再深入她的灵魂一样。
他觉得这婚结得挺好。
而且她对程如海姐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年纪略有些尴尬,她就把他们当亲弟弟妹妹一样疼的,就是老大总觉得那是后娘,迈不过那个坎儿,处处刁难她。她却不在意,说人心肉长,时间久了,他看到我的真心,总会感动的。
后来政策变化,允许女人孩子回村过正常日子,那时候她并不想走,是他求她把孩子带回村的。他不想几个孩子一直在那里,虽然批d得少了,可住在那里身上就背着枷锁,孩子从小被压抑着,总是抬不起头来。
回到村,乡里乡亲的,总是和善宽容一些吧。
她为了他,就带着老大和闺女还有冬生回村,这一分别就是这些年。
程蕴之想想,现在他回来也并不是弥补她,反而还是她照顾他,他心里对媳妇儿亏欠得很,
这会儿他觉得大儿子肯叫闫润芝娘,正是一种对她的弥补和肯定,因此他万分惊讶和惊喜。
程如海泪水涟涟,“爹,当然啦,我老早就叫啦。娘拉扯我们几个,含辛茹苦多不容易,还给我娶媳妇儿,我叫娘,侍奉二老,给你们养老是应该的。”
程蕴之很高兴,拍拍闫润芝的手,欢喜道:“你看,老大终于懂事了。”
闫润芝从来不做让人扫兴的事儿,她笑微微的,“是啊,可懂事呢。”
程如海眼皮一跳,生怕闫润芝拆台,立刻道:“娘,以前我猪油蒙了心,做了不少错事儿,伤了你的心,我知错了,娘你千万别怪我。”他看闫润芝没接茬,立刻道:“我让红花给你斟茶赔罪。”
程蕴之:“老大,啥事?”
程如海道:“爹,没啥事儿,您不是最喜欢咱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的嘛,我都记着呢。”
闫润芝知道他想挤兑自己,不要当着爹的面闹腾,免得寒了他的心,毕竟刚回来,肯定想热热乎乎的一家人过日子。
说话间到了门口,天已经黑得厉害,这时候前面传来大宝小宝的声音,“爷爷嫲嫲,天黑啦,快点回家啦。”
程如海闻言扶着程蕴之加快步子:“爹,咱们赶紧回家歇歇脚。”他想得很明白,爹刚回来,兴高采烈的,最喜欢一家人团聚。闫润芝和程如山不可能在爹刚回来就闹,为了让爹高高兴兴的,他们也得装着自己和和气气的,这样他就可以带着老婆孩子搬回来。
程蕴之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不住一起,就这点时间,闫润芝什么都没讲,他自然也不晓得。
姜琳已经开门点上灯,还点了马灯挂在院子里,又让程如山去南边小院儿先搬做饭吃饭的家什儿过来,再搬被褥等。
程如山把带回来的东西交给她,姜琳清点一下收在东厢,锁上门钥匙到时候给闫润芝不让人随便翻。
程如山领着程如州和大宝小宝去搬东西,出门碰到程如海扶着爹过来,他也没什么表示,跟爹娘说一声就先过去忙活。
程蕴之:“这是搬家呢?”
程如海笑道:“爹,为了接你回来,我们把咱家以前这个小四合院赎回来,先住在这里。等大队把咱们的大院子归还,咱们就再搬到大院子里去。”
程蕴之:“那你也去帮忙吧,不用守着我,我没事,这么多年我一个人都过来,现在回家更没事。”
程如海大喜:“中,爹,我也去搬。”
闫润芝这才缓缓道:“老头子,你不了解情况,兄弟俩……这会儿已经分家啦。”
*
程如海忙道:“那不是爹没回来吗,现在爹回来,我们兄弟当然也亲亲热热住一起。”
程蕴之却没当回事,他道:“兄弟大了,成家立业,分家也是应该的。”当年他和大哥感情好,可结婚以后,爹也说等百年后就让兄弟们分家。自己现在虽然还没死,可自己对这个家没有什么贡献,儿子们分家是必然的。有时候不是兄弟分家,而是兄弟结婚有媳妇儿孩子,不再适合兄弟亲密无间的。
他理解。
程如海道:“爹,虽然我和冬生分家,可我没和你分家啊。爹回来了,做儿子的尤其是长子,哪里能不养老呢?咱们家的规矩就是长子养老。”
长子继承绝大部分家业,然后负责养老、祭祖,这是他们家的习惯。
程蕴之开心道:“老大你这么孝顺,我真的很欣慰啊,我之前生怕你对娘和弟弟不好。现在看,是我多虑,爹给你道歉,不该那么想你。”
进了院子里,闫润芝:“都饿了,我去做饭,你们坐着说话吧。”她也不想老头子一回来就说扎心的话刺他,毕竟昨天才晕倒,万一再受刺激不好。她拿个板凳给程蕴之,让他坐在院子东厢窗外歇歇,她则进去找姜琳。
“宝儿娘,饿坏了吧?”闫润芝翻翻程如山买的一些食材,里面有农场买来的鱼糕,还有粳米糕,晚上直接切片蒸上,再做鱼、螃蟹。因为是河蟹,得赶紧吃,死了就不行。淡水鱼也是,时间长了不新鲜,赶紧吃才行。
姜琳给她打下手,闫润芝麻溜地收拾。
程如山几个送粮食、面缸等回来,商宝柱、商宗慧、孙知青等人也来帮忙,听说程蕴之回来,他们还送来礼物。这时候也没好东西,给鸡蛋、米面、蔬菜的就是很好的贺礼。
闫润芝也不推辞,都收下,乡里乡亲,关系好的就是这样,互相帮衬一下。
程如海还在那里跟程蕴之唠叨:“爹,要是搬过来,你看我是长子,是不是我住东间,你和俺娘住西间?冬生住东厢,让哥住西厢?”
程蕴之瞅了他一眼,“老大,你得跟冬生商量啊,你们哥俩的事儿。爹才回来,爹哪里知道啊?”
程如海:“爹,你回来,当然你当家啊。我们兄弟都听你的。”
程蕴之虽然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可他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家里发生什么,他虽然不知道,但是用脑子一想也知道不会很愉快。
否则,老大怎么不一起去接自己?冬生媳妇和俩小儿子都去了,老大媳妇和孩子怎么一个不照面?
冬生是怎么把家里平反的,肯定不是动动嘴皮就好的事儿啊。
今早冬生穿衣裳,他瞅着儿子前胸后背好几个可深的伤口呢,虽然好了,可当时得多危险多疼啊。
他问都不敢问,心疼啊。
这时程如山又回来,把水缸搬过来放在院子里一个。
程如海就道:“弟,之前咱们虽然分了家,可那时候爹不在。现在爹回来,咱家平反,大院子也都得还回来。我看咱们还是住一起吧,守着爹娘,一家人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才好。”
程如山把水缸放稳妥,双手撑着缸沿,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一点你搞错了。”
程如海顺口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