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仔细听。
四下悄静,没再有声响。
宗杭伸出食指中指并拢,往自己眼皮上点了两下,又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两下,那意思是:去看看?
做完这个,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用吭声就能交流,水鬼招真管用,当然自己也不赖,都能活学活用了。
易飒摇头,压低声音,几乎是用口型说了句:“先做你的鞋。”
行吧,易飒这么说,总是有道理的,再说了,不管接下来是厮杀还是逃命,有鞋子穿总比光脚省力。
宗杭弯腰捡起皮子,动作很轻地挨着船舱坐下,又借了乌鬼匕首给皮子钻眼,易飒也后背贴住舱体,继续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结合始末,她觉得这声响是“孤响”,更像意外,而非人为。
见宗杭不住瞧她,易飒低声说了句:“自己处境危险的时候,有什么异样,别马上冒头,以免撞个正着。”
宗杭点头,童虹也不让他看打斗的热闹,怕打架的人疯起来拳脚无眼,招呼到他身上。
他拆了尼龙伞绳,穿过胶皮的洞眼,把脚跟鞋子绑到了一起,一只绑完,绑另一只,扎得很紧实,确保飞奔起来不会掉。
完事之后,攥紧消防锨,等着易飒吩咐。
易飒其实也拿不定主意。
她觉得这船冢处处诡谲,八面来风,暗处万一真有什么人或者“东西”,一走动难免暴露。
但又不能总缩在这儿。
她招手让宗杭过来,拿手指在沙地上画图示意:“你跟着我,尽量别走空地,贴着船身。我前,你后,别死跟,眼珠子活一点,各个方向都要看,一有问题,马上叫我。”
懂,这是把背后的警戒都交给他了,宗杭深感责任重大,掌心都出汗了。
***
易飒绕出船舱,带着宗杭往之前发出声响的方位走。
船冢里还是静悄悄的,这种废墟式的“城池”最可怕,你也说不准经过一堆废木堆料时,下头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悍然掀出——要么说无声胜有声呢,满山头狼嗥,你至少知道对手是狼,但现在,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一切皆有可能。
走了一段之后,易飒停下脚步,抬头去看。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这里多是木船,堆得杂乱无章,斜倚歪靠,像个迷宫样的街区,以为走到了死路,一拐弯,又是条道。
拐了两次之后,易飒蓦地停步。
宗杭赶紧跟着收步,探头看时,觉得脑壳都在嗡嗡响。
他看到一双脚。
确切地说,这个位置,看不到全貌,船尾挡住了,只能看到露出的一双脚,男人的脚,穿皮凉鞋。
脚跟贴地,脚尖朝天,人应该是躺着的。
易飒心里叹气,她从来不喜欢看瘆人的画面,尤其是跟人有关的,但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她交代宗杭:“你还是负责警戒,咱们两个,任何时候,不能被同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防止是个套。”
***
易飒握紧乌鬼匕首,尽量保持安全距离,绕过船尾。
视线及处,心里打了个突,然后狂跳。
是姜孝广!
仰天躺着,面色煞白,肢体僵硬,应该已经死了。
但她还是试探着叫了声:“姜叔叔?”
没回应。
易飒走上前去,看看姜孝广的尸体,又抬头看高处,看到一根斜出的断折桅杆。
从尸体的状态和尸斑的情形来看,死了有段时间了,初步推测,死的时候,可能是挂在了高处的桅杆上,木头渐渐吃不住这重量,终于断折——尸体从上头砸落,中途撞到船舷、带裂木板,所以会有声响不绝。
然后坠落在这里。
宗杭警惕地环伺周遭,但听到那声“姜叔叔”后,也知道是“熟人”,还是被自己拿碗砸过后脑的“熟人”,忍不住一瞥再瞥,心头发毛。
姜孝广身上,好多血道道,早已凝结发暗,好多是划破了衣服直接入肉的,看来不管杀他的是谁,指甲一定很骇人。
易飒伸手掰住姜孝广的肩膀,把他上半身抬起来看了看。
后脑凹了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砸的,致命伤应该在脑后。
易飒示意宗杭原地别动,自己爬上高处看了一回,除了在船板壁上看到一些杂乱的抓痕外,没别的发现。
她又原路返回。
宗杭紧张地迎上来:“怎么样?”
易飒摇了摇头,低头看姜孝广的尸体,心头一阵惆怅:前两天还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横在了这。
一直以来,不管是不是暗藏居心,姜孝广对她,还算是不错的。
她搬了些废旧木料,勉强把姜孝广的尸体搭罩住,然后招呼宗杭:“走吧。”
宗杭一愣:“往哪走啊?那这位姜……先生呢?就不管了?”
姜孝广跟他爸一样的年纪,他还拿碗砸过人家脑袋,总觉得于心不忍。
易飒反问他:“你还能怎么管?拖着他走吗?现在开始,最重要的事是找出路,其它一切靠边。”
她已经饿得有点心慌了,嘴唇越舔越干。
估计最多再顶上半天,生存危机就要压倒一切了,到时候,什么息壤、船冢、凶手、秘密,都没有一口水、一角饼来得重要——但处境、情形,却还在往更莫测的方向转化,一点脱困的希望都看不到。
***
找出路,话说得笃定,但真正做起来,一筹莫展。
这洞像垃圾场的倾泻地,到处都是船,歪散的、靠边的、堆叠的,打眼看过去,根本没往外的出口岔道,如同巨大的箍桶,还带盖。
这可怎么出去?难道跟蛤窝的那个溶洞一样,也被息壤封死了?又要烧出条路来?但这儿这么大,往哪烧呢?
两人找了好久,精疲力竭,好在这儿不缺休息的地方:任何一条稍微大点的船,找到破口钻进去,就算个不错的掩体。
易飒在隐蔽处找了条没翻的小货轮,进去找了张床,床垫子掸掸就蜷缩着躺下了。
太累了,心比身体还累。
宗杭还想做点什么:“易飒,要么我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易飒话都说得有气无力了:“你别乱走了,到时候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往哪去找你。不会有吃的,就算是密封罐头,这几十年下来,早变质了,你先睡会吧,养点体力。”
也是,宗杭从隔壁拖了张床垫子过来,在她床边搭了个铺,然后挪桌搬椅,把入口堵严实,这才放心躺下。
躺下不久,就听到肚子咕咕叫,他拿手摁住肚皮,强制着不让它发声,哪知道正对抗着,易飒的肚子也叫了。
宗杭抬眼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了会,几乎是同时笑了。
宗杭想聊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姜孝广跟丁玉蝶他们是一起的,姜孝广出事了,那其它人呢?”
易飒翻了个身,趴到床垫上,也把手伸到身底摁住肚子:“两种可能,一是这里有‘东西’,大家都出事了;二是这几个人互相在厮杀,老实说,那个抓痕……”
做排除法的话:丁玉蝶那性子,打死也不大可能向姜孝广动手,姜骏又是姜孝广的儿子,总不至于父子相杀……
好像也只剩下易萧了,这个她不了解、也从来没有机会去了解的姐姐。
***
易飒闭上眼睛。
她做了个梦。
饿得太厉害了,梦里都在吃饭,饿死鬼一样往嘴里刨食,米粒子洒了碗周一圈,易萧在对面敲碗,训她:“你看看你,吃个饭像拱猪食槽一样……”
她抬起头,抹掉唇边的米饭粒,看到易萧攥筷子的那只手,指甲里全是血。
易飒问她:“是你吗?你杀了姜叔叔?”
易萧忽然诡异地一笑。
然后凑过来,一字一顿:“飒飒,我已经不是我,你也已经不是你了。”
什么意思?
易飒遍体生寒,眼前的易萧渐渐变了,变成了一幅图,仔细看,像时下流行的图层相容,用无数张照片拼成一张人脸,那些照片渐次扩大,在她面前循环往复,都是不认识的人的脸,男女老少,美丑妍恶,眼睛都看着她,突然嘴唇同时开启,都在说同一句话。
“它们来了。”
无数人的声音,涌动成大潮,四面八方,一波迭过一波,都是密密麻麻的“它们来了”。
易飒大叫:“什么意思?谁来了?它们是谁?”
……
无数模糊的声线里,忽然掺进一道宗杭的:“易飒?易飒?”
易飒浑身一激,猛然睁开眼睛,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还在那条用于栖身的船上,天已经全黑了,宗杭守在床边,正担心地看着她:“易飒,你做噩梦了?一直说梦话。”
可能吧,易飒头痛欲裂,伸手去抹,满额津津的汗,后背也凉飕飕的:“我说什么了?”
“你一直说‘它们’、‘它们来了’,很慌的样子,我怎么推你也推不醒。”
是吗?易飒有点虚,趴着缓了会,忽然抬头:“天怎么黑了?”
没道理啊,溶洞里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用于照明的是洞顶那些薄薄的一层息壤,难道它们休息了?
宗杭答不出,他也是被易飒的梦话惊醒的,一时紧张,都没注意过天黑这回事。
正想说什么,易飒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说话。”
宗杭闭上嘴。
过了会,他竖起耳朵,身上汗毛都奓起来了。
他听到了“沙沙”的声音,像什么东西被拖着走,过了会,这声音似乎到了外头,有微弱烁动的光映了进来。
易飒抓住匕首,低声说了句:“我们别出声音,悄悄看一下。”
说着起身往外走,宗杭抓住铺边的消防锨,屏住呼吸跟上,随着她到了舷窗边,刚向外溜了一眼,脑子里一轰,紧接着噼里啪啦,像有无数白色焰火炸开——
他看到条幅粗细、像透明纱一样,但泛微弱荧光的息壤正从地面缓缓拖迤而过,尽头处裹着一个人的腿。
那是姜孝广。
他无声无息,双手垂落身侧,正被那条息壤拖拽着,一滞一顿,慢慢从他们眼前经过。
船上的人都去哪儿了?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个,被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