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红唇女孩说的那句话,“金发、金羽、羽管键琴,你说,他对玛格丽特的爱意,得是有多么炙热,才能写出这样充满暗示的歌剧呀”。
炙热……记得当时我还感叹了一番,他那近乎恐怖的爱意。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他炙热爱着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其实,在舞台上试演时,就已经有所察觉:他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态度,都太特殊了。要不是他的相貌,跟过去的魅影差别实在太大,我也不至于忽略那么多重要的细节。
想到他当时背对观众,在我的一缕头发上,印下的一枚轻吻。眼眶忽然被滚烫的液体填满,心跳沉重到心脏发疼。就像一个穷苦一生的人,突然在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了大量的珠宝金银。天降横财的感觉固然欣喜,可接踵而至的,也有疑惑、担忧和恐惧……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倾诉欲望。
等演出结束之后,就告诉他我的全部想法吧。
眼泪模糊了视线,吸吸鼻子,我又眷恋地看他一眼。他没有再看我,松了松领带,脱下风衣扔在一边,走进后台。
配乐渐渐消失,首席小提琴手停了一秒,紧接着琴声如雪原寒风般森森响起。这段独奏故意加上了弱音器,效果却比交响乐队的合奏还要震撼。
一束白光打在舞台的边缘,几秒后,魅影从后台走了出来。
他戴着礼帽,穿着披风,右脸覆着一枚白色面具。这是完全属于剧院幽灵的打扮,观众席却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
他漫不经心地看看台下的观众,转头看向了我。不知是否配乐节奏太过紧迫的缘故,望着他因光线而若隐若现的眼睛,我的心“咯噔”一下,竟然产生了一丝畏惧。
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边的男伴们发出惊呼声,我才记起现在并不能动弹。但是动都动了,电光石火间,我只好钻入一个男伴的怀中,掩饰刚刚的错误举动。偷偷望向魅影,他的眼神没什么变化,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两根手指上,多了一条不透明的黑丝缎。
关于这条黑丝缎的羞耻记忆一下子涌来,霎时间,心跳和呼吸激烈到身体无法负荷。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时,耳根差点自燃起来。清了好一会儿喉咙,才镇压下脸和脖子的热度。清完喉咙,我感觉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这时,他已走到我的身边,正垂头注视着我。手腕被他抓住,下巴被他抬起。他的眼神是坚硬而滚热的重石,如此真实地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由有些透不过气。
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以为这段没有台词时,他才缓缓开口:“我理解你的恐惧。”
说到这,他的手指张开,镣铐一般锁在我的喉咙上,将我从那个男伴的怀中,用力拽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充满胁迫的手势,我却感到了一丝安全感。是因为知道他也喜欢我的关系么?
抬头想看他,那条黑丝缎却冷不防覆下。瞬间,视野只剩下几团模糊的光晕。我无意识地退了一步,腰上立刻一紧,被他用一只手控制在原地。一时间,无法分清东西,也无法判断南北,我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在我的面前,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掌烙铁般、死死地贴在我的后腰。
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顿时变得极端灵敏。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是如此紧密地环绕着我。
……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为什么会有一种已被他彻底掌控的错觉?
音乐在这一刻分为两半,一半阴森,一半悲悯。他捏着我的后颈,冷冷地唱出第二句宣叙调:“我赦免你的罪恶。”
他在我的身后。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出来,双手就被他牢牢地扣住,对待犯人一般反剪起来。在剧本上读到这段情节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发现是这样具有羞辱性。尤其是我还不知道,观众会从什么方向看见这一幕。
侧过头去,我想叫他的名字,不知是否太过紧张的缘故,开口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不等我重新开口,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清晰的、疯狂的、不容反抗的力量:“因为,你将永远属于我。”
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他玩弄般捏了两下我的耳垂,然后,在我的耳边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轻笑。原本就因为这句唱词而心跳不止的我,听到他的轻笑声,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他一定是故意的。
《牧羊女》女主角的戏份很少,按照剧本上的安排,此时序幕已经结束了,但不知怎么,间奏曲一直没有奏响。我忍不住伸出几根手指,拽拽他的衣角,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他毫无回应。如果不是手指头,被他一根一根地握住,控制欲极强地收拢起来,我几乎要以为,身后已经换了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演第一幕了么?
这时,曲风突然急转直下,隆重而洪亮的管风琴声响起,就像是史书的第一页,无尽盘绕的地下旋梯,阴沉冬夜中的苍白闪电。每一个音符都让我头皮发麻,呼吸加速,仿佛听见了沙漠上侵蚀一切的风声,但同时,也让我疑惑到极点——《牧羊女》整本乐谱我都翻过,并没有这首曲子。
与此同时,伴奏渐弱,小提琴手们整齐地连用数十个尖利的跳弓。
覆在双眼上的黑丝缎,毫无征兆地被揭下,强光却没有刺入眼中,抬眼一看,是魅影的手掌挡在了我的眼前。来不及为他的体贴感到欣喜,双肩已被他抓住,强势地转了过去。
与他对视的刹那,心跳比十六分音符还要急切短促。
台上,序幕的布景都已撤走,中间放置着一个一人高、三人宽的道具,上面罩着一张黑色天鹅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伴舞们纷纷离去。空旷的舞台上,一时间,只留下我和他。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上前一步。或许是角度问题,或许是光线不对,这一刻,他的眼睛形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美丽,不再优雅,是野兽被利剑刺破伪装,暴露出骷髅般可怖的眼洞。
我心中朦朦胧胧猜到了什么,正要说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唇上,轻而又轻地说:“嘘。”
如此简单的一个音节,他的双眼竟然射出奇特、诡异的亮光,手指发颤,喉结急切地滑动着,颈项间有青筋浮起。
他情绪失控了。
同一时刻,交响乐队奏响熟悉的主旋律。我睁大双眼,浑身血液逆流冲上头顶,这是——
他逼视着我,捏着我的下颚,重重地往上抬起:“对于一个怪物而言,一个亲吻就会得到他们的……”最后一个词,他贴着我的耳朵唱出,“忠诚。”
……《美女与怪胎》最后一幕的宣叙调,怪不得旋律如此熟悉。和当时在我身后发出的、波澜不惊的歌声不同,这一次他唱得又快又急,几个小舌音甚至带上了兴奋的颤音。我听得热汗直流,一颗心也提到喉咙口。观众席爆发出嗡嗡的讨论声,有人在大声质问指挥是不是乐谱出错了。
抬起手,我试图关心他。然而下一秒,马上被他使劲扣住手腕,用黑丝缎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他举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指,声音透出压抑而混乱的疯狂:“别想逃。”
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明显、如此激烈的情感,他在我的面前,一向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情绪波动。说没被吓到,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
轻吁一口气,我张开口对他说:“我没想逃。”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不出声音。
我以为是紧张害怕的原因,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我没想逃。”
然而还是发不出声音。
几乎是立刻,我就想到那个玫瑰色水晶瓶,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对上我的目光,像是无法操控表情般,冷而快速地笑了一下,随即,却露出那天在舞台上,我看到过的,悲伤而复杂的眼神。
他垂下头,第一次无比怜惜地碰了碰我的唇:“原谅我,梅格。”这也是他第一次,只叫我的名字。轻描淡写的两个音节,他说得像令人沦陷心痛的歌声一样。
说完,他顿了一下,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再睁开眼时,怜惜消失了,只剩下危险而偏执的冷漠:“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这什么跟什么?
……他就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可能离开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