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迩和司逸并肩坐在休息椅上。
“怎么这么早就上手术台了?”她问他,“我以为你还要再适应一段日子。”
“适应是需要在手术台上适应的。”司逸靠在椅背上,说话声很轻,“主任早先就给我做了思想工作,但我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术前明明还笑着对他们说麻烦医生了的病人,历经大出血,呼吸心跳都一点点的消失,最后在手术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眼睁睁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人死了。
“生死无常,这不是你们医生能决定的。”顾逸迩轻声安慰,“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二更已经在准备手术了。”司逸忽然侧头看她,挤出一个苦笑,“如果不出意外,是主任主刀,我二助。”
顾逸迩有些奇怪:“二更不是几年前已经做过手术了吗?”
“脑膜瘤已经接近三公分,并扩散至耳部,建议手术处理。”
顾逸迩咬唇:“成功率高吗?”
“颅后手术平均存活率六年。”司逸顿了顿,又说道,“二更的姐姐,没有熬过六年。”
“不会的。”顾逸迩出声打断他,“二更不会的。”
司逸抿唇,闭眼,忽而换了个话题:“让你看到我刚走出手术室那一下,好害羞啊。”
“我觉得很帅气。”顾逸迩绽开笑意,“是十七岁那年,坚定着跟我说要当医生的你,也是现在会为了病人的离开而感到悲伤的善良的你。谁规定医生就必须要有一颗钢铁之心,医生也是凡人,拥有七情六欲,怕生病怕死,怕亲近的人离开,但只要一日站在手术台上救回了一条人命,你们就是伟大的。”
司逸嘴角含笑,就那样温柔地看着她。
“这就是我一个外人,对医生的理解,司医生,好好加油。”顾逸迩比了个大拇指,“你说过,二更的命由你来救。”
司逸想起学生时代,他穿着白袍,和众多医学生一起,大声宣誓的场景。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畏艰辛,执着追求。”
“耳朵,这几个月我会很忙。”司逸抓起她的手,“我要尽快的适应手术台。”
“你忙吧。”顾逸迩拍拍他的肩膀,“最近公司忙着融资,我也会很忙。”
“好想回到读书的时候啊,总能抽点空出来。”他轻声感叹。
“你都读了那么多年了,还嫌不够吗?”顾逸迩打趣。
司逸摇头:“最美好的日子,是怎么都过不够的,比如和你在一起。”
“忽然的骚,闪断了我的腰。”顾逸迩痛苦的捂着腰。
司逸低笑一声:“帮你揉揉?”
“少来。”
司逸揉揉她的头:“去看看二更吗?”
“好啊。”
两个人相携来到二更的病房。
从玻璃口那里望去,病房里除了二更,还有俞子袖。
两个人似乎有些不愉快。
顾逸迩小声问:“咱们该进去吗?”
“等等吧。”
两个人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病房门被打开,二人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没有等到人出来,却听见了二更的声音。
“我不可能跟你结婚。”
离他们近一点的女声带着哭腔说道:“混蛋!”
随即门被打开,俞子袖满脸泪痕,哭着跑了出来。
“你们来了啊。”俞子袖咬唇,“我先回去了。”
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俞子袖就这么离开了。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进去。
二更急忙用纸巾胡乱的擦了擦脸,然后随意的丢在地上,冲他们笑道:“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啊。”
“来看看你。”司逸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吵架了?”
“我不想结婚。”二更吊儿郎当的说道。
顾逸迩讽刺的笑了:“那怎么不分手?”
“我说过了。”二更垂眸,苦笑,“刚检查出复发那天,我就跟她说了。”
结果那个傻丫头,红着眼睛说不要,第二天就买了对戒,和他求了婚。
真傻啊。
“你就这么没自信吗?”顾逸迩咬唇,语气不由得变得凌厉,“这么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
“我赌不起。”二更的笑意僵在嘴边,“她是个好姑娘,不该守着我这么一个病秧子,结婚对她来说不公平。”
六年前的那场手术,他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
等逸哥回来,他能笑着和他开玩笑,你看啊,你没回来,我就全好了。
然后再和子袖说,学妹,等你一毕业我就以身相许,用这辈子来报答你。
而现在他说不出这些话了。
他的姐姐,在两年的那个秋天,刚做完手术,医生说很顺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三天后,她在凌晨的时候,悄悄停止了呼吸。
亲戚朋友们送来的花束还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花瓣上滴着水珠,生机勃勃的开放着,而花束的主人却离开了。
她的命,还不如盛开期只有三天的花。
后来花枯萎了,被丢弃在医院的垃圾桶里。
他和姐姐永远的分开了。
她熬了那么多年,这一走,也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
尔知秋,出生在秋天,离开在秋天。
父母终于可以专心的照顾他,他却一点也不高兴了。
小时候,爸妈总是往医院里跑,弄得他很不开心,现在那个跟他抢爸妈的姐姐终于走了,他可以独占了,却更不开心了。
他们也曾为了抢夺看动画片的权利大打出手,他也曾和姐姐一起在爷爷家嬉戏打闹,看着夏天的蝉出生,再看着冬天的银杏叶从盛放到凋零。
姐姐也抱怨过,说他出生以后,就抢走了父母的宠爱。
所以她用生病来夺回宠爱。
然后她又抱着他哭,说宁愿永远和他吵架,也不想离开他。
她离开的前一天,和他约好,等两个人病都好了,就一起再去爷爷家玩,哪怕爷爷嫌弃他们姐弟俩,也一定要赖着不走。
第二天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就走了。
年过九旬的爷爷在葬礼上哭的像个孩子。
脑膜瘤复发时,他承认,自己再也乐观不起来。
就连勉强的笑也很难再挤不出来。
“下辈子,我不想叫尔更绿了,叫了这名字,被笑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没躲过去。下辈子,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叫尔更凉,这样我肯定能活到八十了。”
他看着司逸,声音悲凉,却依旧笑着,只是笑的实在是太难看了。
司逸伸出拳头想要像以前一样给他一个暴栗,却在中途缩回了手。
“你这辈子还长着呢,别想下辈子了。”司逸皱眉,忽然用力的抱住了他,“这辈子你也能活到八十。”
二更回抱住他,终于在他肩上泣不成声:“逸哥,我怕死。”
他怕再也看不到每日初升的太阳,吃不到喜欢的烧烤和麻辣烫,怕自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等过个几年,他再也没有痕迹存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将他忘掉。
笑了二十几年的超级马大哈尔更绿终于哭了。
场面怎么看都滑稽。
她转过身,咬着手指,用力憋着眼泪。
人就是这样,看似坚强,却又无比脆弱。
等二更终于哭完了,司逸的白大褂也湿透了。
“我得去换一件。”司逸起身,有些嫌弃的看着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能哭。”
二更有些窘:“没控制好。”
司逸离开了。
二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逸姐,别笑我啊。”
“笑不出来。”顾逸迩代替司逸坐在了他身边,“跟你说个开心的事情吧。”
“什么?”
“付清徐回来了。”
二更睁大了眼睛,欣喜的反问她:“他真的回来了?”
“嗯。”
“那敢情好,咱们总算是凑齐了。”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顾逸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然子袖一个人单着太可怜了。”
二更抿唇,有些犹豫:“我和子袖……”
“感情从来不是无私的,你以为你给她的是最好的,但其实是逼她做了她不想做的选择,本质上还是自私。”她语气温和,轻言轻语,“看似是你无私选择放手,却并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在感情上你一直享受着主导权,被自己的无私感动,却不考虑她会不会接受,若你真想为她好,不如放手让她自己做决定,无论对错,至少她可以自己承担选择的后果。”
“好,但我还是不会和她结婚。”二更垂眸,语气坚定,“至少在手术之前。”
***
因为忙碌,生活开始变得昏天黑地。
嘉源和高盛的融资谈判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双方都在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蝇头利。
顾逸迩都快忘了,有多久没见到过司逸了。
所谓同居,不过是同睡一个屋,睡觉的时间不一样,还是等于一个人住。
顾逸迩的办公室内,她正和谈判官商讨最后一次谈判,该用什么招数让付清徐认输。
“如果实在抓不到高盛的弱点,不如试试抓个人的弱点。”谈判官给顾逸迩出主意。
顾逸迩皱眉,付清徐的弱点她只知道一个,那就是林尾月。
她又不可能绑架林尾月来威胁付清徐。
“你能看出他有什么弱点吗?”顾逸迩按着眉心,语气有些烦躁。
谈判官也很无奈:“以他的铁血手段,年纪轻轻就坐上副执行官的位置,我想很难找到。”
“这不就行了嘛。”顾逸迩叹了一声,“从他兜里抠点钱出来可真不容易啊。”
“不过也许可以从他的家人那边下手。”谈判官将一份资料摆在她面前。
顾逸迩了无兴趣的打开资料:“无非就是他的父母了。”
果然,第一页就是付爸爸的资料。
“Wayne在三年前脱户脱国籍,正式加入美籍,他的父母却没有反对。”谈判官抛出自己的判断,“他是付氏的继承人,按理来说想要自立门户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是养子吗?”顾逸迩皱眉。
谈判官点头:“但付氏夫妇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养子了,就算是养子也应该是有感情的。”
顾逸迩皱眉:“只有一个养子?他们不是还有个亲生女儿吗?”
谈判官似乎有些惊讶,笑着说道:“顾总,你和他不是老同学吗?怎么比我了解的还少啊?”
“什么意思?”顾逸迩问道,“难道付清莱也脱户了?”
“付清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谈判官翻到有关于她的那一页资料,“当时是上了新闻的,这里还有一些记录。”
顾逸迩不可置信的低头仔细看每一个字。
中文资料上,付清莱的生死情况上写着简单的“已故”。
英文资料上,有当时新闻的部分摘取。
Chinese girl,sixteenth floor apartment,suicide,jump。
中国女孩,十六层公寓,自杀,跳楼。
顾逸迩只觉得遍体生寒,握着资料的手都在发颤。
“据当时所说,她跳楼的时候,Wayne也在房间里,被捆绑在椅子上,身体已经极度脱水,陷入了重度昏迷。”谈判官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个简单的故事,“他醒来后,就被送到了疗养院,在里面呆了一年,出院后准备高考,考入了HBS,在拿到金融硕士学位的第二年进入高盛,三年前加入美籍。”
她无法想象。
这短短几句话,他熬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