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农历新年。
北京城的年味儿有那么点“老”味儿, 城市主干道上,红色中国结早早悬挂,天安门前花团锦簇,呈一个巨大的“春”字标语。往深点儿的胡同巷子,家家贴上春联, 屋里贴好年画。
初宁在三十这天还在工作,下午五点, 才提前半小时从公司出来。
她开着车, 从长安街一路笔直向前, 路上人车稀少, 今天天气阴, 红灯笼一盏盏,把这条路变成了两条红色绸带。途经建国门外大街时, 初宁特意放慢了车速, 给平时经常工作出入的国贸大厦拍了一张照片。
等红灯时,初宁配了这张图,发了个朋友圈:
“2017年, 再见。”
到了赵家,一屋子热闹扑面。
大门虚掩着, 大概是家里的阿姨特意给她留的门。陈月和阿姨在厨房里忙碌年夜饭,赵明川和赵裴林坐在沙发上谈事情。初宁把车钥匙搁在鞋柜上, 进门喊:“爸, 妈。”
赵裴林朝她点了下头, “回来了,坐吧。”
初宁嗯了声,与他们打过招呼,又去厨房问要不要帮忙。
被陈月轰了出来,小声暗示:“你爸和大哥都在,你去他们那儿。”
初宁横竖都不会让自己尴尬,嘴上应着,转个身就上楼了。
她在卧室换外套,顺便看了眼手机,刚才那条朋友圈动态,点赞评论的人很多。大部分是公司同事。
周沁:“我的偶像小姐姐新年快乐!”
李主管:“宁总,来年儿继续带我们发财。”
关玉:“么么哒宝贝儿,万事如意哟。”
冯子扬:“叫一声冯爷,爷给你发红包。”
初宁拣着这条评论回复:“红包给多少?”
冯子扬是在线的,秒回:“一万。”
初宁点开他的对话框,二话不说打字:“给冯大爷请安了!”
冯子扬也干脆,很快转账,金额一万。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连发了五笔转账。
末了,回一句:“给小初初的新年红包,哥没要求,明年你开心点就好。”
到底是革命友情深厚,关心全落在了实处。
初宁看了一圈点赞评论的,就是没有迎璟。
这小子,也是个手机控,平日发个什么,他都挺快地点赞。
今天这是相亲去了?
初宁被自己这想法逗笑,嘴角弯了弯,笑容还没收敛,就看见赵明川站在门口。
初宁聪明,见着人,也没有很快换表情,还是这副微笑的模样,猜测:“是吃饭了?好,我就下来。”
节日气氛渲染,赵明川也没了平日的针锋相对,态度虽依旧冷淡,但还是跟她说话:“初一,一起回老宅。”
初宁意外。
赵家老宅在通州,一个四合院,赵明川的爷爷奶奶养老之地。赵家子嗣多,每年初一都回去给老人家拜年。唯独陈月和初宁母女俩,一次都没有去过。
小时候不明白,每每问,为什么我们不去?
陈月说,奶奶不喜欢我们。
反正十几年过去了,也变得习以为常。
今天赵明川这一提,初宁实在费解,但她还是拒绝了。
赵明川冷嗤一声,替她想好了理由,“别说你要加班。”
初宁看他一眼,倒是直接道:“是不想让大家不痛快。大过年的,不给老人家添堵了,我自己也想过个舒心一点的年。”
这么坦诚,倒让赵明川无话可说了。
撂话:“随你。”便走了。
赵家的年夜饭,也就图个形式。这种底子的家庭,两个男人都是寡言精明之相,榨不出几滴亲眷温情。再加上,陈月母女也算不上“亲”,就更别提会用什么心了。
一顿饭,吃得规矩。
也没有长辈给红包的习惯,就这么清清简简的散场。
初宁再回到卧室,搁桌上充电的手机正好亮了亮。
初宁拔下充电器,划开屏幕,是迎璟发来的微信。
“吃年夜饭了吗?”
“我刚吃完!”
一张照片—— 满桌佳肴,八宝饭,八宝鱼,鸡鸭鱼肉什么都有。
消息声儿叮咚叮咚个没停。
“你晚上准备干嘛?”
“对了,给你看我的红包。”
又是一张照片——桌子上面,三个齐齐整整的压岁包。
初宁嘴角微弯,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空出一只手单手打字:“怎么有三个?”
“我爸我妈我姐的。”
初宁没再回。
微信又叮咚一响。
“美丽的小姑娘,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初宁直接拨号过去,那头秒速接听。
初宁说:“你幼不幼稚啊?”
此时的迎璟在床上玩儿,滚了一圈面朝天花板,“你本来就很美丽啊,而且也是姑娘,年纪也不大,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幼稚?”
初宁无法反驳,憋笑道,“行啊,能耐了啊。”
迎璟也弯嘴,心情好好,问:“你在干吗?”
“刚洗完澡。”初宁继续擦头发,“你呢?”
“我待会要下去陪我妈看春晚,守岁。”
挺乖。初宁随口,“你们家年三十儿不打牌的?”
“不打的。我爸不在家,凑不齐人。”
“除夕夜还加班呢?”
“嗯,他们要去一线岗位进行新春慰问,年年都得一点才回来。”
初宁还挺惊讶的,问道:“你爸爸究竟什么官儿啊?”
迎璟也不隐瞒:“他那不叫官,叫军衔。”
“那你父亲什么衔?”
听完回答,初宁顿了下,方才继续擦湿发,幽幽道:“这要放古代,怎么着,你都是个亲王府的贝勒爷啊。”
迎璟笑开了声儿,又在床上滚了一圈,现在成了趴伏姿态,他的床正对窗户,开了一半,外头干燥冷冽的空气,慢吞吞地钻进了屋。
迎璟眉间坏坏的,有一股男人初熟的英气,这气质很微妙,少年感未完全褪去,成熟范儿也才刚起了头。类似于亦邪亦正的气场。迎璟故意咬着字儿问:“怎样,是不是有点动心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初宁那边,正好炸开了一朵大烟花。
光彩绚烂,闪耀了她的侧脸。
初宁被夺去了吸引力,也没听清他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
一时之快,终是没勇气再说第二遍了。
迎璟收起心思,又起了念头,边从床上爬起边对电话里说:“你等一下。”
匆忙中他看了眼时间,哟,糟了,要赶不上了!
索性连拖鞋都懒得穿,光着脚往屋外冲:“你可别挂我电话啊!”
迎璟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一蹦三跳地下楼梯,百米冲刺地往二区扎营那边跑。大院儿的年味也很浓,一路都是圆碌碌的红灯笼,他跑到操场边,大口喘气,视线往下,幸好,赶上了!
今年执勤的战士们一共百来号,此刻齐站操场,精精神神的迷彩军袄,放眼看去,队伍四四方方,像最坚硬的那一段城墙。
等得有点久,初宁问:“干什么这是?”
迎璟把手机搁在耳边,嘴唇凑近了些,“嘘——你听。”
他伸手,手机屏幕正朝训练场。
几秒后,嘹亮抖擞的军歌被唱响——
“风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
青天响雷敲金鼓
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
舍生忘死保和平”
一曲激扬,却又不失柔情万丈。除夕之夜,本该全家团圆的日子,生生听出了一种壮阔之感。
初宁盘腿儿坐在床上,很安静,这一刻,耳朵属于杏城,属于迎璟。
“好听吗?”他把手机拿回耳边,轻声问。
初宁嗯了声,“好听。”
“你看春晚的时候,年年都用《难忘今宵》结束跨年,但在我这儿,军歌才是。”迎璟下意识地笑了一下,看着天空,他的嗓音像被清晨的露水浸润过一样,说:
“初宁,新年快乐。这一年,认识你,我好高兴。”
久久过后,初宁才说:“嗯,新年快乐。”
———
过年八天假休完,初宁正式上班。
初八这天她特意描了个精致的妆容,一身儿暗红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挽起,显得脸小精神。开工大吉,式样还是得扮足了。
这天,连持有宁竞投资公司份额第二多的魏启霖,也亲临办公室,给员工派红包,大大气气,笑容可掬。
这位矜贵的魏总,也是个活在传说中的角色。
来这儿露个面,转个场,便低调地离开了。
员工暗自讨论:“以往每年都是宁姐领头,今年怎么魏总过来了?”
“我猜,是他准备将新能源汽车那个项目,放给公司做了。”
“做就做嘛,也不用特地来一趟吧?”
“你没瞧出来呀,魏总这是给予重视的一举,去年夏天就有传言,公司会转型喏。”
这些风吹草动以及明里暗里的苗头,初宁怎会看不出来。她只是不动声色,走一步看一步。身不由己四个字,也不是头一遭体会了。
上班第一天,也没什么紧要事处理,大家的状态还没完全从过年的欢腾假期里抽身。
初宁得了闲,上午给关玉打电话。
“那事儿怎么样了?”
关玉正开着车,路段信号不好,蓝牙时有时无,喂喂喂了十来秒,信号才清晰。
“行了,放心吧,我办事儿,靠谱的。”
初宁自然相信她的能力,但还是叮嘱:“你费点心,帮我把这个忙搞定,这个人情我记心里了。”
“住嘴,不许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恶心死我了。”关玉一向小女人姿态,说话娇娇软软,不仅讨男人喜欢,同性也受用。“咱俩什么关系啊,我都陪你打过一次江山了,不怕第二次。”
初宁握着手机,低头笑了笑,“好,改天请你吃饭。”
“要贵的!”
“行。”
确定好这件事后,初宁紧接着又给冯子扬去了电话。
第一遍响铃,他没接。
挂断后,回了个信息:“开会,十分钟。”
初宁了然,把手机搁桌上,头枕着椅背,把思路从新理了一遍。她想继续做迎璟的这个航发虚拟项目,就必须由一个公司出面牵头。牵扯的细节太多,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那么唯一最迅捷的方法,就是重新注册一个公司。初宁已经没有注册的资格,于是,她找了关玉。
关玉一胡吃海吃的白富美,成天乐呵呵的,活得滋润自在,再加上彼此知根知底,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满口答应,以她的名义注册公司,后续的所有事情,资金、管理、合同、项目后期的盈利渠道,通通由初宁负责。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方式。
电话在桌上响铃,初宁扫了眼时间,正好十分钟。
冯子扬:“小宁儿什么事?”
初宁说:“找你问问,认不认识做人工智能或者其它科技领域的投资人?”
冯子扬:“你帮人打听呢?”
“没,是我自己。”
“嚯!”冯子扬意外,“你准备做这个?”
初宁简明扼要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最后脚尖点地,皮椅跟着转向了落地窗。
“目前就是这种情况,所以我才来问问你。”
冯子扬的侧重点全在她这个决定上,“公司你找谁注册的?”
“关玉。”
“可靠?”
初宁皱眉,“当然。”
冯子扬笑了笑,“别介,就当哥爱瞎操心,但我还是劝劝你,多个心眼没坏处。你这项目要是没成,或者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万一以后做大做强,利润前景可观,就……也怕麻烦。”
初宁也笑,“还做大做强呢。”
话里不确定的意思太明显。
冯子扬听出来了,直接问:“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坚持?放弃不就得了。”
初宁默了默,盯着落地窗外的明媚天光,许久之后才淡淡开口:“我不想半途而废。因为我觉得,这个男生,是值得的。”
冯子扬又是一声:“嚯!奸情啊!”
“滚蛋。”
冯子扬笑得意味深长,也不闹再闹她,回归正经:“好,我帮你打听。你现在的资金量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早就烂熟于心,初宁答:“计划七百万,当然,他现阶段还用不了这么多,但我得提前做安排。项目二期已经完成,三月份开始第三期。项目书我看过,从这个阶段开始,差不多就是烧钱了。”
“七百万?”
“对,”初宁停了下,说:“我负责30%。”
冯子扬明白得很,语气都正经了些,“你自个儿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吧?”
初宁闻言一笑,“那倒没有,还留了两个金手镯。”
冯子扬也笑,“你这样的姑娘,七千万的聘礼都是亏待了你。”
“那我值多少?”
“少说也得七个亿吧。”
初宁乐的不行,“我谢您啊!回头把钱打我账上。”
冯子扬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差点忘了咱俩的关系。你别说,没准儿,我真给你打钱。”
玩笑话听听就罢,初宁挂断了电话。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迎璟那边还在放寒假,初宁也没想给他太多压力,公司运转方面的事情,全她自个儿担着了。迎璟的假期也没闲着,把放假前,栗舟山给他的那一拓外国文献资料都给看了一遍。一天啃一本,一星期能做一本笔记,收获颇丰。
白天呢,迎璟基本不打扰初宁。
他好像懂得了一些事情,比如分寸、比如替他人着想,比如伺机而动,比无章法地撒野,更能有效达成目的。
初宁白天工作忙,到了晚上,拒绝与他聊天的理由,便少了一个。
“现在不是你的上班时间,刚过完年,我也不信你们晚上要加班。听你这声音,四周也挺安静的,可别说你在应酬。”
“……”初宁哑口无言。
“所以,你没有理由拒绝与我聊天。”
“……”这位小同志,你也是蛮拼的。
就这样,初宁经历了数次“被迫”与他“煲电话粥”,并且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很多时候,都是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迎璟在那头喊了几遍她名字,没个回音儿,才温柔缱绻地说:“我数三下,你不反对,就是喜欢我。3,2,1——嚯!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自导自演一场戏,自娱自乐一颗心。
最后,迎璟薄唇贴近手机,沉声:“睡着了我也喜欢你。”
然后挂断电话,捂着手机偷乐。
初宁是他这几年人生里,最能让他立即亢奋与冲动的女人。
他明目张胆地说喜欢,也学会了低调克制地把握节奏。
他想要把天平的一端往自己这边倾斜。
他想要掌握主动权。
两日后。
冯子扬给初宁回了电话,上次托他打听人脉的事儿,已经有了眉目。他的做事效率向来快准狠,是个有诺必践的男人。初宁听他说了个开头,心里就是一喜。
“信雅集团今年有意向向高科技领域涉足,他们手上有一个在跟进的项目,算是稳妥长期的,以及,还会考虑其它的专业种类。我托朋友把你们这个项目往上头介绍了一下,翟总似乎有兴趣。”冯子扬说了个大概,又解释:“因为这个项目我没有亲自参与,所以有些层面,我不方便出面。”
初宁随即:“我理解。”
“好。”
相处了这么久,两人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冯子扬又说:“这就是我了解到的基本情况。后天晚上有个酒会,在柏悦。信雅的翟总会参加。”
这位翟总,是圈内名副其实的女强人,铁血手腕不输男性,四十出头,交往过的男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点,用个时髦的词儿来说,就是小鲜肉。
私生活也不是什么秘密,圈内人心照不宣罢了。
初宁隐隐猜到冯子扬为何特意强调“两张票”。
“你带上迎璟吧。异性之间谈事儿,可能会比较卖面子。”冯子扬笑了下,似是看穿了她心思,语气轻藐又冷静:“你也别心里不舒服,这个项目,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犯不着什么都替他挡。他迟早要走入社会,纯粹做技术的,都差不多绝种了,早晚要跟资本接轨。这个圈子,进来了,就得适应。”
好的坏的,丑的恶的,心不甘的,情不愿的,逢场作戏的,投其所好的。
诸如种种,皆是现实。
冯子扬语气清闲:“让他早点儿知冷暖,理解你的不容易,走走你也走过的路,没坏处。”
说到底,冯大爷还是袒护自己人。他城府深,也瞧出了那么些端倪,不动声色地敛下玩闹,半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不说话了?戳你心肝儿了?不舍得他出来抛头露面啊?”
这话真把初宁激着了,像是被人精准地掐住了痛处。
恍神一闪而过。
很快,她恢复平静,淡声说:“你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小说?行了,我会给他打电话的——我和他一起去酒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