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站在青桐巷36号门口,抬头看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 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梦。
小少爷回来了。
他们都以为唐家小少爷死在外头了, 可他回来了, 还成了拥兵一方的少帅。
看着那挺拔的身姿,锋芒毕露的眉眼,言谈间乾坤自定的气魄,谁能相信啊……他会是当年那个瘦小的,沉默的孩子,那个活在惊才绝艳的兄长光芒下,毫不起眼的小少爷。
老话说的有道理。
——莫欺少年穷。
老管家叹了口气, 按响门铃。
过了一会, 何妈来开门了, 看见他,有点惊讶:“傅管家?你不是回乡下去了吗?”
老管家往里头张望,说:“我来找大少奶奶的……唉,几句话也说不清楚, 我等下慢慢告诉你。”
何妈啐道:“呸, 什么大少奶奶?早不是了,可别叫二爷听见。”
老管家一愣:“沈二爷在吗?”
何妈说:“不在,他和我们小姐什么关系,还用说吗?你快走吧。”
老管家急得抹汗:“我真有事。”一边绕开何妈走进去,一边喊道:“张小姐?张小姐您在吗?”
何妈关上门,跟了过来, 翻了个白眼:“小姐带着自己泡的鹿鞭药酒,去看你们唐大少爷了。”
老管家惊道:“鹿鞭……药酒?”
何妈摇头叹气:“嗨,小姐念旧情,担心大少爷想不开,整天想着法子给他治病,说缺什么吃什么,没准又长出来了呢……也是个傻的。”
老管家停住脚步,说:“小少爷回来了。”
“什么?!”
*
唐子明早就出院了,阿嫣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去他的住所看他。
四年间,唐子明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摧残……内心排山倒海的情感,时刻如熔浆般煎熬着他,一方面让他对悲哀的生命绝望,另一方面,却也激发了他的潜力。
所有无处可诉的情绪,皆寄予文字和创作。
唐子明化悲愤为力量,一连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
很多人拜读他的文字,都会被那简单的一笔一划之间,流露出的激昂情绪所感染,或沉默不语,或热泪盈眶。
当今的文坛群星璀璨,神作频出。
而唐子明,注定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名留青史的一代文豪。
百年后,他的名字,将成为这个时代无法抹去的一抹亮色。
每次阿嫣带着药酒前来,唐子明都会深情而痛苦地看着她,脑海中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总是说:“阿嫣,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我不能害你,更不能误你一生,你……你就跟了沈景年,好好过日子去吧。”
阿嫣看了看他,目光也有点哀愁:“你害都害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唐子明心中疼痛,又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定会珍惜你。我现在才知道,世间待我最好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
阿嫣叹了口气:“如果有下辈子,我定会看着你,不让你乱跑,最好把你栓起来,或者关起来,像我的鹦鹉那样。你真是太叫我伤心了……”摇了摇头,语气带着遗憾:“这么多年,你是最伤我心的男人……万草从中过,偏在你身上翻了船,以后我再不会犯这等错误。”
唐子明心中大恸,当场掉下泪来,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阿嫣,上天待我们,太苛刻。我只能对你道一声,对不住,这一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悲伤,阿嫣也悲伤。
虽然为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唐子明误解太深,可两个伤心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种慰藉。
阿嫣看着他,懒得跟他解释,心思一转,说:“你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多写两篇文章给我。”
唐子明点头,道:“你不说,我也会的。也许千百年后,后人读了你我的故事,会因为我们悲伤的爱而感动。”
阿嫣站了起来:“我更想后人因为我有多好看而惊艳。你记得多夸夸我,夸我长的美,我会高兴的,这是我黯淡的人生唯一的期待,谢谢你了。”
从唐子明家回去,老远就看到何妈等在门口,火急火燎的样子。
阿嫣从黄包车上下去,给了车夫辛苦费,向何妈走去:“怎么了?”
何妈小跑着过来,喜上眉梢,一股脑的说:“小姐,喜事啊!小少爷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北平的少帅,他把唐家祖宅给买了下来,现在就住在那里,虽然过不了几天,他就得回北边,但是他叫傅管家来传话,他想接咱们一起去过富贵日子!哎呀,小少爷从前就是个知恩图报的,我只是不知他会这么有出息……”
“对我来说,唯一的喜事,只能是唐子明的命根子又长了回来。”
“小姐,你又在胡说了。”
阿嫣开门进去,脱下鞋:“我现在不富贵吗?”
何妈摆了摆手:“那能一样吗?长嫂为母,跟着小少爷去了北边,您可就是正经的官太太了,那多风光。”
阿嫣摇摇头,自顾自上楼了。
*
夜晚,百乐门。
阿嫣上台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化妆间,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鬓边的一枝海棠斜了,她抬手摘下来。
门开着,上方垂下深红色的帘布。
不时有人从门口走过,帘布微微晃动。
“傅叔到青桐巷请你,你也不来,就那么不想见我?”
隔着一道门帘,青年的声音传来。
冷而硬,与这醉生梦死的百乐门大舞厅,不相协调。
阿嫣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视线里只有摇曳的红色帘布,底下露出一双深色的军靴,那人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她移开目光:“是你啊。”
外头的人说:“你不见我,我知道为了什么。”
阿嫣道:“说来听听。”
“六年了,你老了。”
阿嫣手里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从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甜,但是没想到,六年了,光长年纪不长情商,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青年低笑了声,依旧隔着布帘说话:“人总会老,无所谓……”声音轻了下去,竟是透出一丝柔和:“你在我眼里,不会变的。”
阿嫣摇摇头:“早该知道,养你不如养只鹦鹉。”
帘布倏地撩开。
那人大步走了进来,龙行虎步的气势,只是行走间,一条腿显然不对劲。
他的膝盖受过伤,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从树上摔下来,狼狈地拖着伤腿,咬牙走过一条条街,浑身湿透,腿上血流如注。
终于,他回到青桐巷。
——回到这个女人身边。
她却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不曾改变。
他说:“跟我去北平。”
阿嫣回过头:“小少爷,你该庆幸,我现在心灰意冷,不想作天作地了……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说我老的男人,他的下场可不算好。”
唐子睿面无表情,重复道:“跟我去北平。”
阿嫣不看他,走到窗边:“你放一万个心,等你七老八十,满脸皱纹了,我也还是十八的姑娘一枝花,青春貌美,到时如果我有闲心,也许会路过你家门口,看你佝偻着背在外晒太阳,嘲讽你几句。”
两人说着完全不同的话题。
唐子睿终于忍不住,几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臂,眼神如燃烧的火,低声道:“沈景年能给你的生活,我也能!我能给的更多——跟我走,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吃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听说从北平来了一位年少有为的少帅,本想择日设宴请他一聚,没想到……今夜会在这里见到。”
含笑的声音,温文尔雅的语气。
唐子睿身形一僵,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们从没正式见面,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36号门口,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坐进男人的车,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车胎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视线。
当时的无力和愤恨,永世难忘。
唐子睿放开手,转身面对那穿着淡青色长袍,眉眼温润的男人:“沈先生。”
沈景年颔首:“初次见面,幸会。”
几秒钟的对峙和沉默。
沈景年微微一笑,走过来,问阿嫣:“今晚不唱了?”
阿嫣摇头:“不唱了。”
沈景年说:“我送你回去?”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看唐子睿,淡淡道:“我自己走,等下我要去见唐子明,他给我写了一篇新的文章,我想看——这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了。”顿了顿,挑挑眉:“你们慢慢聊。”
沈景年点点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道:“等等。”
阿嫣停住。
沈景年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枝花,放在女人鬓边的黑发间,笑了笑:“好了,晚点在你家见面,有件事跟你说。”
阿嫣转身离开。
帘布飘起又落下。
唐子睿冷笑了下:“沈景年,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态,当初张嫣跟了你,不过事态所迫,情非得已,她又不喜欢你。”
沈景年看向他,看了好一会,缓缓摇了摇头,感慨了声:“年轻真是一件好事。”
唐子睿目光冷然,满是初出茅庐,年少得志的锐气:“我会带她走——你争不过我,你自己也清楚。”
沈景年一怔,忽而笑笑,低声自语:“我是争不过,却不是因为你。”
唐子睿皱眉。
沈景年收起方才的那点伤感,淡淡道:“北边正在打仗,你要带阿嫣去?”
唐子睿眉心紧拧,没答话。
沈景年静默了会,正色道:“人,我不争,但我话放在这里,阿嫣不会跟你走。”见对方有话想说,他接着道:“有些其它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唐子睿扬眉:“哦?”
沈景年说:“下个月,我就会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国家。”
唐子睿眼神带几分猜疑,落在他身上。
“在那之前,我可以给你这个数——”沈景年在台子上划了几笔,并不在意年轻的少帅惊诧的神色,声音压低:“还有一批药,希望少帅能谨慎用之,多取一条敌寇的命,多救一条战士的命,国人的命……都是好的。”
唐子睿半晌无言,沉声道:“这恐怕是沈老板一半的身家?”
沈景年笑了笑,语气是轻描淡写的随意:“大半身家,那又如何?沈某一介商人,说的好听惜命,说的难听,便是贪生怕死。最后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至于阿嫣。”他低眸,嘴角的弧度带些自嘲,淡声道:“你大可以试试。”
留下这句话,他点了点头,撩开门帘出去。
*
唐子明新写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和‘张小姐’之间刻骨铭心,感人肺腑的爱情,文里把张小姐描写得犹如天女下凡,不仅美貌无双,更是温柔体贴,可惜两人有缘无分,真叫人哭断肠。
阿嫣拿了一份抄写的回去,把情啊爱啊,还有唐子明相关的,全用黑笔涂掉,只留下形容张小姐美貌的篇幅。
这才心满意足地读了又读,只觉得回味无穷。
读到第三遍,何妈过来敲门,说沈先生来了。
阿嫣便下楼,倒了杯清茶给坐在一边的男人:“这么快?”
沈景年淡扫一眼,戏谑道:“真没良心……要动手,我可是吃大亏的。好歹几年的情分,你转身就走。”
阿嫣调侃道:“不转身,看着你挨打么?”
沈景年便笑了出声。
阿嫣摇摇头,抿了口茶:“算了吧,沈先生,不过是个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就算凶了点,也不至于能吓着你,连唐子睿都摆平不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了。”
沈景年问:“唐子明给你写新文章了么?”
阿嫣的眼神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写了,你要看吗?”
沈景年说:“等等,不急。”
“漂亮!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长出来!快长出来!”
旁边的鹦鹉又在炫耀好嗓子。
沈景年好笑:“最后一句,你新教的?”
阿嫣说:“我可没教,乖宝贝听我念的多了,记住了。”
沈景年点了点头,沉默地喝完半杯茶,忽然道:“我要走了。”
阿嫣问:“公事出差?”
“出国。”
何妈刚走到客厅门外,听见说的话,吃了一惊,赶紧又退回厨房里去,只趴在门边,听墙角。
阿嫣神色不变,没有太大的反应:“祝你一路平安。”
沈景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透出一丝紧绷的试探:“我多买了一张船票。”
阿嫣依旧不为所动,说:“干脆再买一张,给齐正夫妇吧,你走了,他的人生失去追随的目标,怪可怜的。”
沈景年敛起随和的笑意,语气认真:“阿嫣!”
阿嫣放下杯子,转向他:“你知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何必开这个口?”
沈景年问:“因为唐子明?”
阿嫣摇头:“他的命根子怕是长不出来了,我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沈景年双眸黑夜一般的深沉,素来沉稳的语气,难得起了波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走?”
阿嫣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扬声道:“何妈,你上楼去,别偷听了。”
何妈只好走了出来,面上讪讪的,对沈景年点了下头,慢吞吞地上楼,关上房门。
“沈先生,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我跟你走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
阿嫣起身,抓起一把小盘子里的瓜子肉,一粒一粒喂鹦鹉,语气极淡:“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妥协我的脸……我是不会老的,可你会逐渐老去,容貌体态都会改变。刚开始,别人会把我们当成夫妻,过了几年,当成兄妹,再过几年,当成叔侄、父女……如果你足够长命,也许还能听我叫你一声爷爷。”
沈景年站了起来:“你——”
阿嫣侧身看向他,摇头:“沈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没用的,就算能过一段时间,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真到了那时,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对我吗?”
沈景年沉默。
“我治好了你的伤,治好了你的病,却不会给你永远的美貌,我只对自己的脸上心。而且,我过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未必能忍受十年二十年的,总有个男人在我身边晃悠。”阿嫣喂完瓜子,拍了拍手,走到他身边:“出国,展开一段新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这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生。”
沈景年闭了闭眼,遮去眼底所有的情愫,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低头,俯视女人:“这是你的答案,我尊重。”
阿嫣微笑:“谢谢。祝你路上顺利……再见。”
沈景年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最终,他倾身向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再见,阿嫣。祝你……永远这般没心没肺,不会为情所苦。”
*
过了几天,少帅的汽车停在青桐巷36号门口,唐子睿亲自按响门铃,看见阿嫣,开门见山:“你会跟沈景年一起坐船走吗?”
阿嫣看了看他,又扬起声音:“何妈!我知道你在厨房,别听了,上楼去。”等何妈忍耐着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不情不愿上楼了,才道:“不走。”
唐子睿松了口气。
阿嫣说:“也不会跟你去北平的,别想太多。”
唐子睿才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我想过了,现在先不带你走,北边乱,枪炮无眼,暂时还是这里安全。”他沉默了下,突然伸出手,握住女人单薄的肩膀,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等天下太平,等我凯旋归来——八抬大轿,迎你进唐家的门。”
“十六抬大轿,我也还是在自己的门里呆着。”
唐子睿脸色一沉,气道:“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哥哥是个混账,又不代表我也是——我哪里比不上沈景年?”
“你太粘人。”
“你——”唐子睿气结:“这算什么理由?”
阿嫣看着他,说:“这对我而言是重要的理由。至于你——你是瞧上我什么了?以前照顾过你,还是我美颜盛世?”
唐子睿不语,脸色可疑的红了起来,抬手咳嗽了下,背过身:“你是我发誓一生守护的女人。”
阿嫣说:“回答错误,第二个才是正确答案,早说了养你不如养鹦鹉。我不想理你了,再见。”
唐子睿看着她转身上楼,毫无留恋,气归气,还是追到楼梯口:“等到打完仗,把那群杀千刀的东西赶出国门——我回来接你。”
阿嫣没回头。
从这以后,唐子睿再没见过他的这位前嫂嫂。
不,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中生幻象,他依旧坚定的认为,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北方战场。
他受重伤,撤到后方医院养伤。
西洋人医生说,他的伤势太重,只怕……不乐观。
唐子睿躺在简陋的病房里,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漫长的夜晚,他等不来长夜尽头的第一道曙光。
他不甘心。
这场仗,他们是能赢的,只要再坚持下去……他还不想倒在这里。
这一夜,他在鬼门关外徘徊,无数次与死神斗争,挣扎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看见了阿嫣。
房里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
但他知道,一定是她。
只有这一个人,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外面的警卫员不曾惊动,夜色还是冰凉而温柔,仿佛一场幻境。
阿嫣伸出手,放在他的伤口上,过了一会,轻轻说了一句:“……倒在黎明前,确实可惜了。”
他没有力气。
太多的疑问,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到门边,总是妖娆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冷清。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到这里来,为了家园,为了身后的万千同胞,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很久以前,我是那么做的。”
唐子睿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像从前话里总带着勾人的暧昧,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她的语气平淡,没有多余的情感,却莫名令人惆怅。
天空泛起鱼肚白。
第一道光芒,透过窗纸照进来。
阿嫣回头,淡然道:“小少爷,希望你为之流血的这个时代,善待你。”
这句话,唐子睿记了一辈子。
他的伤好了。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堪称奇迹。
后来,战争结束了。
唐子睿回到故乡,翻遍整座城市,再没找到那个女人。
时间如流水,悄无声息的流逝。
一天天,一年年。
太多人,太多事,湮没在无声的岁月中。
唐子睿不曾结婚生子。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不想’两字而已,在他太年轻的时候,用尽一生的情感,倾注在一个不会回应的女人身上,自此,再没多余的情爱挥霍。
就这样吧,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
等他从少年迈入盛年、中年……最后渐渐老去,在他还有精神远行的那几年,他从北平回到南方,回到那座深埋心底的城市。
在百乐门的旧址,他看见了两个人。
老人穿着淡青色的中式长袍,头发花白,双目却一点也不浑浊,清亮有神,气质儒雅随和。中年人的穿着极其讲究,全是西洋人的打扮,一口中文也说不利索。
等这两人走了,唐子睿上前,问守在门口的人:“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那人答道:“那位老先生姓沈,从国外回来的,旁边那个是他的养子,都不怎么会说中文。沈老先生很多年没回来,听他说,这次是特地来找一位故人的……一个曾经在百乐门唱过歌的歌星,好多年前红遍上海滩呢,可早就失踪了。”
“刚才我陪他们进去,在楼上一间房里,沈老先生指着一扇窗户,说曾经有个夜晚,那位故人坐在窗口,身披月色……那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说那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我瞧着,总有点难过。”
——故人。
唐子睿看着那两人消失的背影,扯起唇角笑了笑。
有些人,注定谁都留不住。
*
沈景年走后,阿嫣离开百乐门,把家财分了几份,留给何妈一点,便带着老古董,小鹦鹉,所有的字画收藏,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又过起与世隔绝,整天与美貌为伴的生活——自从身边没有了旁人,她开始放飞自我,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怎么漂亮怎么来。
每过几年,她都会出去走一走,多是收集一些文章——文人写来,怀念当年百乐门名动一时的歌星阿嫣小姐的。
当然,还要买知名大文豪唐子明写的书和诗集,剪下有关‘张小姐’的片段。
到底在这个世界活了几十年,她也不知道。
她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概念。
反正,离世的时候,她外表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少女,永远十八一枝花。
*
魔界。
曼陀罗宫禁殿。
阿嫣把带回来的字画,全都小心地放进宝箱里,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高高兴兴地坐在镜子前……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又不高兴起来。
任务失败了。
下个世界,她一定要看好线索男主,不管他八岁,十八岁,还是八十岁……男人么,一不看好他,保不准就得出事。
老古董在旁边呆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唤道:“宿主。”
阿嫣没看它:“开启下个世界吧。”
老古董晃晃小脑袋,慢吞吞道:“那天,你赶到北方战场,特地救了唐子睿一命。”
阿嫣叹气:“这世界糟糕透了,想救的人救不了,不想救的阴差阳错救了……也不差唐子睿一个。”
老古董说:“唐子睿不是阴差阳错救的。”
阿嫣轻哼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往外走:“触景伤情罢了。很多年以前,我也曾——”话音戛然而止,她站定,看着殿门前堆积如山的书信,牵起唇角笑了笑:“说那么多也没意思,总之我现在是三界不容,神佛共诛的罪人。”
老古董仗着几个世界下来,跟宿主熟悉了,好奇问道:“这些信,都是谁写的啊?”
“华容。”
“……谁?”
阿嫣手一挥,书信堆成的小山忽然湮没在火海中。
“华容,我表哥——我舅舅收养的义子。”火光映在她晦暗不明的眼底,血一样的红:“天狐族第一美男子,曾经号称天上地下万千种族,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女人,当然,那都是人乱讲的,我还号称天上地下,没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呢。”
老古董若有所思:“他是你的……”
阿嫣一笑,坦然道:“不错,曾经有那么点意思,他爱玩,我也爱玩,到了不想玩的年纪,干脆两人凑一起得了。从前……是那么想过的,总以为不管怎么样,最后会和他在一起。”
“后来呢?”
“崩了。”
“是他——”
阿嫣又笑了笑,再一挥手,火光熄灭,只剩尘埃碎屑纷纷扬扬:“没,他没辜负我——嘁,天性放荡的狐狸一族,说什么辜负。只是我如今想毁掉的,却是他发誓守护的,仅此而已。”
老古董呆住。
阿嫣说:“好了,我已经进行深刻的思想检讨,下个世界,绝不会重蹈覆辙,阴沟里翻船——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