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萧雅珺却是辗转难眠,旁边赵瑢已经打起不高不低的呼噜。她已经记不清赵瑢什么时候有了打呼这个毛病,侧过脸,萧雅珺望着那张已经透出油腻的脸庞,越看越陌生。
这个男人,曾经在她心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只单单望着便觉得安心踏实。然而,不过短短六七年的光景,就变得面无全非,可憎可恶。
萧雅珺转过身,背对着赵瑢,出神地盯着黑暗。
她因父母的罪孽享福,后因丈夫的罪行受难,这很公平。
半响,又轻轻摇了摇头。前者,她无法控制。后者,她明明可以避免的。
如果她没有跟着赵瑢走,那该多好,那么后来那些事都不会发生,她不会彻底伤了祖母的心,也不会伤了养父养母的心。
可惜,这世上哪有如果。
萧雅珺阖上眼,黑暗中,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消失在枕头内。
半梦半醒之间,她闻到一阵熟悉的安心的檀香,黑暗中透出一点亮光,锦鲤戏水屏风,紫檀木博古架,瑞兽青铜香炉……这是祖母的正屋。
“过几日,你母亲便要回来了。”
闻言,萧雅珺豁然抬头,双目因为震惊瞪大,她看见了祖母,还看见了年轻的自己,约莫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
萧雅珺愣愣地看着年轻貌美的自己,肌肤细腻,眼神清澈,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娘可算是要回来了,娘也是的,这一去外祖家就是大半年。我给娘写信,她就回寥寥几个字。”年轻的‘萧雅珺’娇俏地抱怨。
萧老夫人眼神复杂了一瞬,拉着她的手说:“你娘要带个妹妹回来。”
“妹妹?”‘萧雅珺’笑问:“是外祖家的妹妹吗?”
萧老夫人:“是咱们家的姑娘。”
‘萧雅珺’懵住了。
萧老夫人就说,当年在白石县忙中出错,抱错了孩子。游氏不是去外祖家探亲,是去接孩子了,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不想你白白难过。至于你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萧老夫人又说:“好孩子,你别胡思乱想,你就是我们萧家的亲骨肉,”
‘萧雅珺’满脸的不可思议。
萧雅珺同样的不可思议。
‘萧雅珺’哭了好一会儿,才在萧老夫人的安慰下接受了这个事实:“祖母,那她这些年过的好吗?”
“过的还好,虽然没有咱们家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的。”
‘萧雅珺’神色松了松,彷佛放了心。
萧雅珺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怎么听不明白祖母的话。明明她亲生父母是恶意换孩子,怎么变成抱错。还有,萧雅瑜不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吗?
画面一闪,眼前的景致又变成了府门前,游氏领着一个怯懦单薄的小姑娘下了马车。
那张脸她既熟悉又陌生,像萧雅瑜又不像萧雅瑜。在她印象里,萧雅瑜永远都是淡定从容的,何时这般紧张卑怯过。
“娘。”‘萧雅珺’唤了一声,上前几步,瞬间又被游氏冰冷的视线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游氏领着萧雅瑜越过她踏入大门。
萧老夫人的眼神落在萧雅瑜脸上,眼神中藏着评估。
萧雅瑜缩了缩肩膀,又想起什么的,不安地看一眼游氏,在游氏安抚的目光下,重新放松下来,特意挺直了脊背。
她的眼神是忐忑不安又讨好的。在萧雅珺看来,这样的神态落了下乘,果然,她在萧老夫人的眼底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失望。
认了亲,游氏被萧老夫人留了下来,萧雅珺心念一动,也留了下来。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瞠目结舌,竟是如此!
游氏和萧老夫人吵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那对夫妻已经死了,就算把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又有什么用,还能鞭尸不成。要是有人追查下去,挖出雅瑜险些被玷污还杀了周大柱的事,雅瑜这辈子就毁了。”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雅瑜,其实还不是为了维护萧雅珺的名声。冰清玉洁的未来恭王妃怎么可以有那么一对丧尽天良的爹娘,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怎么可以是处心积虑偷来的,她怎么可以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甘心,凭什么我的女儿被折磨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却还要继续养着仇人的女儿,还要眼睁睁看着她风光无限。”
萧雅珺第一次看见那么无助那么怨恨的游氏,眼里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萧老夫人不悦:“珺儿是珺儿,那对夫妻是那对夫妻。”
“萧雅珺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游氏咬牙切齿。
萧老夫人冷了脸:“游氏,你是不是想毁了珺儿你才甘心。事已至此,就算珺儿身败名裂也于事无补。你别忘了,珺儿是恭王未过门的王妃,珺儿丢人,就是恭王丢人,你想得罪恭王吗?你要知道,这也是恭王的意思。”
萧老夫人缓了缓神色,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除了有女儿外,还有三个儿子,你还是我们靖海侯府的主母,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靖海侯府的前程,你莫要意气用事。”
游氏脊梁徒然坍塌,绝望爬满了灰败的脸,好半响,游氏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萧老夫人:“你们欺人太甚!”
萧老夫人眼底闪过一道愧色,阖上眼,飞快地捻着佛珠。
游氏带着萧雅瑜搬去了翠微山庄,萧雅珺想跟去看看,但是她不能离‘萧雅珺’太远。
她跟在‘萧雅珺’身边,看着她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异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周氏夫妻是恶意调包,更没有人知道周氏夫妻虐待了萧雅瑜,萧雅瑜也没有研究出粮食增产之法。所以无人会鄙视嘲笑‘萧雅珺’。
‘萧雅珺’的处境与当初的她天差地别,还有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光明正大的未婚夫,以至于她心里都涌出说不出道不明的羡慕。
快过年的时候,游氏带着萧雅瑜回来了,单看容貌,萧雅瑜长得不差,只穿着再好的衣裳也像是偷穿了主子衣裳的丫鬟,甚至不如几个大丫鬟有气派。
她彷佛是知道这一点,总是喜欢低着头不大爱和人说话。
‘萧雅珺’对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几次主动和她说话,想缓和两人的关系。
萧雅瑜却不喜欢和‘萧雅珺’站在一块,每次‘萧雅珺’一过来,她脸色就会变得很僵硬。落在别人眼里,对她印象更差,背后议论纷纷,说她上不得台面,说她心胸狭窄,还说她落毛凤凰不如鸡……
萧雅瑜听见了。
“你们刚才发现没,八姐压根就没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小地方来的,你能指望她懂琴,对牛弹琴忒煞风景。”
“七姐琴技在咱们姐妹中排第一,她倒好,学了这么久还是一窍不通,这两个人差别也真够大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在她们身上怎么一点都不灵了。要不是伯父亲口说了,我可不敢相信八姐是我们萧家嫡女,倒是七姐才像咱们家嫡嫡亲的女儿。”
“行了,七妹不在这,你不用拍马屁了。八妹也是个可怜的,要是从小在侯府长大,也不至于长成这样,你嘴上积点德吧。”
“什么嘛,我不过实话实说。”
更衣回来的萧雅瑜涨红了脸,夺路而逃,她漫无目的地奔跑,跑到了小山坡上的摘月亭。
亭子里有一架古琴,萧雅瑜眼红红地瞪着那架琴,坐下来尝试着拨了两下,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气得她越拨越快。
“八姑娘,八姑娘。”梧桐小跑了上来:“您轻点,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最喜欢琴,这琴是侯爷去年送给姑娘的及笄礼。”
萧雅瑜动作一僵,一把抓住琴弦用力扯,细细的琴弦割破手指,鲜血染红了古琴,她却像是不觉得疼似的。
梧桐大惊失色:“八姑娘,你怎么能这样!”
在梧桐不满惊怒的目光下,萧雅瑜抄起古琴重重砸到地上。
梧桐骇然后退。
“你告诉萧雅珺,就是我砸的,你去说啊,你去告诉祖母啊。”萧雅瑜拿袖子抹了一把泪,冲下凉亭,在山坡地遇到了‘萧雅珺’。
‘萧雅珺’也看见了亭内的事情,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神色尴尬地和萧雅瑜对望。
萧雅瑜满脸泪水,语无伦次地哭喊:“他们那么对我,凭什么他们就对你那么好。我是不懂,但是我为什么不懂,她们凭什么那么说我。你们干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被看不起的却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最后一句近乎咆哮。
萧雅瑜似乎还要说什么,被追上来的两个丫鬟半是强迫地带走了。
‘萧雅珺’似乎是被萧雅瑜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神情难过。
很快萧老夫人得到了消息,拉着‘萧雅珺’的手柔声安慰:“雅瑜对你有心结,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什么坏事不坏事的,当年那场意外谁都不想发生的。不过两家环境差的是有点大,她心里不平衡也是人之常情,平日里远着她一点吧,省得刺激到她。要是她哪儿做的不对,不是太过分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萧雅珺’善解人意地笑笑:“祖母放心,我怎么会和八妹计较,再说的确是我亏欠她。”
萧老夫人不爱听这个:“什么亏欠不亏欠。”
萧雅珺百般滋味在心头,因为有这些疼爱她的人保驾护航,眼前的‘萧雅珺’幸福到连她都嫉妒,也越加衬得萧雅瑜可怜。
萧雅瑜又和游氏离开了侯府,‘萧雅珺’去送,游氏的眼神是冷的,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冷。
这个‘萧雅珺’最大不如意便是游氏了。甚至外头都有人说游氏凉薄,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一朝发现不是亲生的,说不疼就不疼了。
可游氏是侯府主母,萧雅瑜是萧家的女儿,她们可以尽量避开,却不可能永不回来。
每一次回来,萧雅珺都会发现,萧雅瑜越来越敏感而自卑,看着‘萧雅珺’的眼神,怨恨之色越来越浓。
那一天,是游氏四十大寿,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聚在一起,说起了风土人情,说到了凉城。
在萧雅瑜对外宣布的经历里,她在凉城住了好几年。
萧雅瑜低着头一声不吭,问话的姑娘讪讪的,背着她和人小声嘀咕:“每次问起她以前经历都这样,就那么不想提起。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养父养母就算没能力让她锦衣玉食,可也好好把她养大了不是,养恩大于生恩,她倒是一点都感恩。”
话音刚落,一杯热茶当头淋下,说话的姑娘失声尖叫,怒不可遏地指着萧雅瑜:“你有病啊!”
“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感恩,你快感谢我啊。”萧雅瑜抓起手边的瓜果点心砸过去:“你快谢谢我,你谢我啊,你怎么不谢谢我!”
萧雅瑜此刻的眼神,让人感到浓浓的不安。
‘萧雅珺’抢步上前拉住她:“八妹,你……”
“你别碰我!”萧雅瑜尖叫,用力推开‘萧雅珺’,毫无防备的‘萧雅珺’被她推地后退三步,腰撞在案几上,袖口扫过案面上的杯碟,‘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萧雅珺’眼里疼出了泪花。
一众闺秀将她团团围住,包括萧家姐妹,纷纷出言指责萧雅瑜,怎么能这么粗鲁,不识好人心……嗡嗡不绝。
萧雅瑜额角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双目血丝犹如蛛网,她双手握成拳大吼:“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亲生爹娘是混蛋,她也是混蛋。他们打我,他们骂我,他们把我当牲口,他们天天让我干活,不让我吃饱饭,一不高兴就打骂我,她爹还想……他们一家都是禽兽,都该死。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我为什么要感谢他们,我恨不得杀光他们。
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他们故意把我偷走的,才不是抱错,他们都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换的,他们故意换了孩子。他们一家都是小偷都是强盗!”
萧雅瑜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声哽咽:“你们都帮她,你们都喜欢她,你们都逼我,你们也不是好人。你们和周家人一样都是混蛋!”
这场闹剧被闻讯赶来的萧老夫人喝止。
萧老夫人大发雷霆:“有本事你告诉他们你差点被强暴还杀了你养父这件事啊,你是……”
“他不是我养父,他不配!”跪在地上的萧雅瑜倏地抬头,眼神凶狠得渗人。
萧老夫人显而易见地愣了愣,心底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靖海侯出声让游氏带着萧雅瑜回屋。
萧老夫人沉沉一叹:“这孩子心性歪了,她刚才那眼神,我都没法形容,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捅出大篓子来。她那么不喜欢珺儿,近来更是三番两次针对珺儿。今天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疯了一样,你说这让人如何收场?”
靖海侯神情淡漠:“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收场?”
“你什么意思!”萧老夫人沉了脸。
靖海侯:“母亲不是说了,她疯了一样。”
萧老夫人狼狈了一瞬:“我就是随口一说。”
靖海侯:“瑜儿是有不对的地方,可她变成这样,起码一半是被我们逼出来的。我们这群长辈为了自己的私心,在她伤口上大把大把的撒盐,母亲,我们都对不起这个孩子,对她好点吧。”
萧老夫人受不住这话:“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靖海侯一扯嘴角:“对外就说两个孩子之前吵过架,瑜儿才会口不择言,恭王肯定会控制好舆论的。”
萧老夫人心烦意乱地捻着佛珠:“老大,你是不是怨上恭王了?”
“怎么敢。我不怨他,我就怨我自个儿。”
萧老夫人脸色突变。
靖海侯走了,‘萧雅珺’来了,她问萧老夫人,萧雅瑜说的那些话什么意思?
“你还当真了不成,你自个儿也清楚,雅瑜这孩子嫉妒你,频频针对你。她这是被嫉恨蒙住了眼才会胡说八道。要真像她说的那样,去年刚回来的时候她怎么不说,现在才说。”
萧老夫人抚着她的头发:“难不成你信她不信我们?”
‘萧雅珺’轻轻点了点头:“祖母,八妹也不是有心的,就是脾气上来了才会不管不顾,您别生她的气了。”
萧雅珺脚底生出一股寒意,她在‘萧雅珺’眼中捕捉到了胆怯,对于萧雅瑜的话,她是怀疑的,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萧老夫人爱怜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就是心太软,这马上就要嫁进恭王府了,恭王日后……你再是这性子可怎么是好?”
萧雅瑜又离开了靖海侯府,以惩戒之名被送走。很久很久没有回来,哪怕‘萧雅珺’大婚也没有回来。
‘萧雅珺’穿着亲王妃礼服,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地被八抬大轿抬进恭王府。
私定终身,是萧雅珺这一生的痛。
眼前的‘萧雅珺’比她幸福幸福太多,幸福到刺眼。
进门没多久,‘萧雅珺’就怀孕了,妊娠反应大,‘萧雅珺’不禁感念生母生育之恩。在靖海侯府时,她不大好意思提,眼下自己当家作主了,便想为生父生母修坟,毕竟那是她生身父母。
站在她身后的萧雅珺想阻止她,她既然已经隐隐有怀疑,怎么可以再给周氏夫妻修坟,一旦传到萧家人耳中,让他们情何以堪。
可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就这么看着恭王让人去修周氏夫妻的坟墓,又吩咐带周家姐弟去祭拜。
无意中‘萧雅珺’听到了恭王和下人的话,还得知恭王将悄悄周家姐弟荣养起来。
终于,‘萧雅珺’不再继续自欺欺人,问起当年的真相。
恭王真假掺半地说。
‘萧雅珺’将信将疑,也许是即将为人母的缘故,她鼓足勇气去见了萧雅瑜。
大半年未见,萧雅瑜骨立形销,像是大病未愈,她看人的眼神是阴冷的,凉丝丝的,毒蛇一样。
‘萧雅珺’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眼神,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随着萧雅瑜的话,‘萧雅珺’的脸一搭青一搭白,很是难堪。
萧雅瑜冷笑涟涟:“你少在这装模作样了,你比谁都清楚,你就是装不知道,这样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从我这夺走的一切。你可真够行的,一面在萧家人装孝女,一边也不忘孝敬亲爹娘,什么都想要,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贪心的人。”
“我不是!”
“你就是,你爹娘的棺材不就是被你迁走的。我怎么知道?我让人去挖坟挖了个空。还有周招娣周小宝,这两个贱人不也是被你藏起来了。都说你以后是要当娘娘的,你是不是还要追封周大柱当国丈,再让周小宝当国舅爷。周大柱两口子可够有本事的,居然换了个娘娘出来,造福祖孙十八代。”
萧雅瑜直勾勾地盯着她:“我就纳闷了,你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萧家人,你就一点都不觉得亏心!你果然是周家亲生女儿,你像你爹娘一样自私,你还像你娘一样虚伪。”
“不是我做的!”‘萧雅珺’血色褪尽,惨白了脸。
“不是你做的,就是你男人做的,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都该死!” 萧雅瑜双眸射出浓浓戾气,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萧雅珺’:“我活不长了,你凭什么还能活得这么好!”
为了弄清楚真相,‘萧雅珺’故意甩开了护卫,不由万分后悔,眼看着锋利的匕首就要刺中脸。
千钧一发之际,护卫赶到,一脚踢飞萧雅瑜。
萧雅瑜撞翻桌椅,摔在墙角,喷出一口血后,晕死了过去。
“肚子,我肚子好疼。”‘萧雅珺’惊恐地抱着肚子:“王爷,王爷!”
幸好‘萧雅珺’只是虚惊一场,母子三人均安。
恭王雷霆震怒,将半死不活的萧雅瑜投入宗人府大牢,要公事公办。意图谋害王妃以及皇嗣是大罪,认真宗人府追究起来,不只萧雅瑜要赔上性命,就连靖海侯府也会被牵连。
游氏去了恭王府要见‘萧雅珺’,王府门房说王妃受惊养胎不见客。
游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门房不妨她这么豁得出去,到底是王妃养母,立刻进去禀报。
游氏被请进王府,接见她的是面色阴沉的恭王。
游氏伏跪在地:“王爷,千错万错都是我教女无方,还请王爷放我女儿一条生路。我们萧家会对外宣布,她得了癔症。我会把她送到庵堂,永生永世不让她踏出庵堂半步。”
恭王不置可否:“夫人这是在求人还是逼人?”
游氏抬眸,眼神悲苦:“王爷,我的女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恭王眉毛轻轻一动。
游氏眼中流泪:“您为了维护雅珺的名誉,让瑜儿咬牙忍下周家人加注在她身上的一切痛苦,可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在周家忍了十五年,回到萧家还得继续忍。她忍不了了,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敢求王爷既往不咎,只求王爷看在她代替雅珺受了那么多苦的份上,给她一条活路。她的身体已经垮了,没几年时间了。”
恭王愣了愣。
游氏双肩颤抖,泪珠滚滚而下:“她的身体早就被周家人毁了。”
“雅珺!”恭王突然起身,大步走向脸色苍白的‘萧雅珺’。
‘萧雅珺’急忙过来,扶着游氏的胳膊:“娘,你快起来。”
游氏没有起身,反而转过身来,面朝‘萧雅珺’而跪:“雅珺,我从来没求过你,今天,我求求你,求你看在我如珠如宝养了你十五年的份上,放瑜儿一条生路。”
“娘你别这样,”扶着游氏的‘萧雅珺’潸然泪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恭王皱了皱眉:“罢了,本王会去宗人府撤案。”
“谢王爷王妃宽宏大量。”游氏怆然泪下,执意磕了一个头,踉跄着离开恭王府。
萧雅珺已是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子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游氏陪着得了‘癔症’的萧雅瑜住进了庵堂。
再一次听到萧雅瑜的消息是在‘萧雅珺’平安生下龙凤胎后的半个月,她病逝了。走的时候,才十九岁。
再后来,游氏在那座庵堂里做了居士,‘萧雅珺’去看她,游氏没有见她。
萧雅珺趁机进去见了见游氏,鬓角星星点点的白,可她才四十出头而已,但她的神情是平和的,是这几年少见的平静安详。
萧雅瑜解脱了,离开了这个满是悲苦的世界,游氏也跟着解脱了。
三年后,游氏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灵,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已经是太子妃的‘萧雅珺’去送游氏最后一程。
三年没有见面了。
一个气若游丝即将离开人世,一个大腹便便又要迎来新生。
游氏的视线落在柔美端庄的‘萧雅珺’面上,又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肚子尖尖,该是个儿子,娘娘的命可真好啊!”
一声叹息,百般滋味在心头。
叹息声还飘荡在空气里,游氏已经溘然长逝。
萧雅珺跟着‘萧雅珺’身边,看着她从太子妃又变成了皇后。看着她独宠后宫,生儿育女,活成了天下女人最向往的模样。
也看着她经年之后与周招娣和周小宝私下相认。
‘萧雅珺’终究和她一样,一样地重视生恩,重视血缘亲人,哪怕明知这些亲人是萧家的仇人,对萧雅瑜恶行累累。
站在她的角度上,这是她的至亲骨肉,血浓于水。何况若非亲生父母,哪有她的今天。
不管不问,对不起周家人,她良心难安。管了问了,却又会伤害对她有恩的萧家人,她同样过意不去。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前者。
蒙‘萧雅珺’夫妇暗中照顾,姐弟二人过的很好,好的萧雅珺咬紧了后槽牙,只恨不能在‘萧雅珺’脸上甩俩个巴掌打醒她。这就是一对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旦落难,跑的比谁都快。
可‘萧雅珺’是皇后啊,她怎么可能落难,所以周招娣和周小宝更加的情真意切,美好善良。
周招娣在‘萧雅珺’的照顾下,嫁了一个举人,她的丈夫作为皇帝连襟,平步青云,做到了二品大员。这个男人平日里看都不敢多看别人女人一眼,只守着周招娣一个人,周招娣无疑是幸福的。
周小宝读书做官不行,就做了个富贵乡绅,捐了个员外郎。娶了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纳了几房美妾,儿女成群,好不快活。他又通过‘萧雅珺’请了名师在家,立志好好培养儿子,以期将来入朝为官。有一个做皇后的亲姑母,周家子前程不可限量。
周家没能成为光明正大的后族,却成了远近闻名的乡绅富户。儿女如此成器,周大柱和周王氏自然香火不绝。
倘若夫妻二人地下有知,想来无比的欣慰,当年一个决定,让女儿鲤鱼跃龙门,造福后世几代子孙。
周家欣欣向荣,‘萧雅珺’也没忘了照拂萧家。萧家人才济济,又有‘萧雅珺’的愧疚和感激,萧家蒸蒸日上,炙手可热,靖海侯府成了靖国公府。
春去了秋来,秋过了,春天又来了。
萧雅珺以为就这样了,彷佛所有人都获得了幸福,除了已经死去的游氏和萧雅瑜。
直到那一天,金吾卫杀进乾清宫,御林军节节败退。赵瑢和‘萧雅珺’在心腹的掩护下仓皇出逃,途中惨遭叛军拦截,御林军溃不成军。
隔着尸山血海,狼狈的赵瑢怒不可遏地瞪视一身铠甲的靖国公,咬牙切齿:“萧凌天!朕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朕投靠宁王。”
不敢置信的‘萧雅珺’几乎站不住身体,那双永远清澈幸福的眼里此刻蓄满伤心痛苦的眼泪:“父亲,你怎么可以,为什么?”
靖国公静静地看着震惊愤怒的帝后:“陛下也是有妻女的,若是你的妻女如我妻女那般惨死,你当如何报之?”
赵瑢骇然变色,半响仰天大笑:“萧凌天,你可真能忍!这么多年,朕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萧雅珺’如遭雷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父亲……”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娘娘的父亲是周大柱不是我,当你提拔周家人那一刻起,你与我们萧家便已经恩断义绝。”靖国公一哂,“娘娘踩着瑜儿的尸骨成了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却与她的仇人相亲相爱,就从来没有做过噩梦吗?”
‘萧雅珺’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旭日东升,江山易主。
当年被刻意隐瞒的种种龌龊大白于天地之间,众人才知真相竟然如此不堪,不禁想起自己当年也曾嘲笑鄙视过萧雅瑜,心里不甚得劲。
真的同情愤慨也罢,亦或者是为了迎合新君,废帝废后被人唾骂不齿。
周家人也一息之间被打回原形,生不如死。
废帝赵瑢一家被圈禁在皇陵,那么巧,就是现在这个院子。
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人,日子过得比他们更惨,由俭入奢难,由奢入俭难,尤其是巨大的心理落差。
赵瑢从威严尊贵的帝王变成了她熟悉的模样,暴躁易怒指天骂地,将不甘倾泻在身边人身上。
这个‘萧雅珺’比自己还不如,她幸福得太久了,久的都忘了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几个在福窝里长大的孩子日日夜夜哭闹。
……
看着他们过得比自己一家三口更不堪的日子,萧雅珺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又什么滋味都说不出来。
一直到新君稳定朝局,废帝一家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
为绝后患的新君赐下一壶鸠酒。
萧雅珺松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怔愣愣地盯着破旧的床顶,良久良久她才从梦境里抽回情绪。一转脸就看见旁边的赵瑢还睡得不省人事,萧雅珺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慢慢的与废帝的脸重合。泪水不知不觉下滚,布满不再年轻娇嫩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