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笑兴致勃勃地吩咐了厨房将马铃薯做成菜肴,尽量让公主府和国公府的每个人都能吃到。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目前却也是个稀罕的新鲜玩意。
国公府的饭桌呢上,严谦望着那盘冒着香气的马铃薯丝,目光沉沉。
“试试呀,”闻人笑指了指盘子,“不难吃。”
严谦微拧着眉,漆黑的眼眸悄悄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神色。内心波澜起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喂我。”
他对这玩意儿实在没有一丝半点的好感,或者说他其实是厌恶的。面前这盘马铃薯丝,就像那条红裙一样,不断提醒着他闻人笑离开他的那两年。
闻人笑下意识环顾一下四周,没见到其他人在,便笑眯眯地挪了椅子坐到他身边。
“好啊。”
没多想的她只觉得他是在与她撒娇,可爱得让她想抱在怀里亲两口。夹起一筷马铃薯丝送到他嘴边,她像对待孩童一般哄道:“啊~”
严谦将马铃薯吃进口中,嚼出了苦药的味道。
“好吃吗,”闻人笑放下筷子,托着腮看他。还没等他回答,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其实没那么好吃,但是这个管饱。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会有很多百姓种出马铃薯。他们应该不必再担心过冬的存粮,或许还能多换得些银子给家里的孩童添一件厚实的棉衣……”
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闻人笑眼睛亮晶晶的,唇边带着轻轻的笑意。
严谦注视着这样的闻人笑,忽然就觉得自惭形秽。她是这样好,坚毅勇敢、心怀大爱,反衬得他卑劣狭隘、幼稚又可笑。
再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他伸手将闻人笑抱到膝上,嘴唇凑到她耳边怔怔地呢喃道:“你是我的。”
这样好的公主,怎么就成了他的呢。
*
睡过午觉醒来,闻人笑收到了一封来自汝阳侯府的信件。她拆开信封,目光首先落在落款上。娟秀的小字写着“杨敏诗”。
杨敏诗再过不久就要出嫁了,写信询问公主是否能去为她添妆。
几乎没有思索片刻,闻人笑便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对即将出嫁的姑娘来说,每一份添妆都很是珍贵的,象征着情谊和美好的祝愿。即便她与汝阳侯府如今有些龃龉,却也不能错过这样重要的事。
登门的前一天,闻人笑照例派了人通知侯府。只是与往常不同,她没像从前那样特意交代一切从简、不必大张旗鼓迎接她。
她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侯府众人在府门处整整齐齐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公主与侯府的关系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脸上却还因为公主的到来满是欢喜的模样。
早已退隐的老侯爷跪在最前方,闻人笑看了终究舍不得,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外祖父请起。”
老侯爷也像往常那样,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脑袋,想起什么却又放下,只是满眼欣慰地打量她几眼:“公主长大了。”
“嗯,”闻人笑挥了挥袖,示意众人都起,然后搀着老侯爷往大厅走。
平静又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闻人笑就起身去了杨敏诗的院子。她走进去的时候,杨敏诗刚送走其他添妆的贵女,正坐在镜子前,背对着她,似乎在出神。
闻人笑轻轻走过去,在她发髻上插了一只三翅莺羽雕花钗。她微微歪着脑袋打量杨敏诗。长高了,头发也长了,似乎比从前沉静许多。
杨敏诗在镜子里看到闻人笑的脸,回过神来,大眼睛里顿时满是欢喜:“公主!你真的来了!”
当年公主没有与她告别便离开了汝阳侯府,长辈们对这件事都有些讳莫如深,也不让她多问。她也是后来才零零碎碎地知道一切,却也并不全,只知道家人与公主必定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如今公主还愿意来给她添妆,当真是没有更好令她开心的事了。
闻人笑朝她笑了笑:“两年不见,我倒是想念你得紧。”
杨敏诗也笑:“我也是。”
闻人笑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道:“说说你吧,快要出嫁了,心情如何?”
“你莫打趣我了,”杨敏诗面颊微红,眼中却露出一丝促狭的神色,“再过不久就轮到你了。”
闻人笑倒是脸皮厚,点点头,美丽的脸蛋上露出几分向往:“我想早点嫁给他呢。”
杨敏诗噎了噎,又有些欣慰地笑起来:“真好。”
刚知道公主被赐婚于严谦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忧。毕竟他那样的人……实在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好的夫婿人选。
如今见公主如此欢喜,也便放了心。
忽然想起从前的事,她眼中露出几分感慨意味:“公主,你可还记得,那时你与我说,你想嫁的人必定是像姑父一般的大英雄……你还说严将军就是这样的大英雄,如今竟真要嫁给他了。”
想起自己那时天真的话,闻人笑红着脸笑起来:“别说我了,来说说你吧。”
对于杨敏诗的夫家,她虽有所耳闻,却也并未特意让人细查,所以不问问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我要嫁的是御史大夫家,”杨敏诗轻声道,“爹娘和祖父替我挑的。”
闻人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她对这家人并无了解,倒是觉得外祖父与二舅夫妻挑的应该不会错。虽说御史大夫官位不高,却有几点好处。一是没有人敢轻易得罪,二是不会与某一方势力走得太近,在现在夺嫡激烈的背景下,就显得难能可贵。
想来外祖父与二舅舅母正是看上了这家人关系简单、家风清正。
“公主,”杨敏诗犹豫了下,眉眼间露出一丝怯生生的紧张,“其实我有些怕。我要嫁的那位,他是家里的嫡长子……”
她从小在侯府二房长大,虽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却也算是无忧无虑。若是要她像主母黄氏那样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长袖善舞,她实在是做不到。
闻人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你要信我一句,只要你与夫君感情好,所有困难都是不值一提的。对了,你见过他吗?”
杨敏诗目光闪了闪,嘴角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中秋灯会上见过一次。他……是个很正直的人。”
看她显然有些喜爱而不自知的模样,闻人笑不由微微放下了心。
“你呢,你紧张吗?”
闻人笑毫不犹豫,摇头:“当然不。”
其实她与严谦每日朝夕相处,与真正的夫妻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格外期待名正言顺的那一天。
闻人笑伸出白皙的手指,笑眯眯数道:“成了亲呢,我不用应付公婆,他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没有长辈管着我们……”
杨敏诗托着腮听她说,又是羡慕又是欣慰,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作一团。
“对了,我问你个事儿,”闻人笑抚了抚胸口给自己顺气,“二表哥现在如何?”
杨敏诗一怔:“二表哥?”
“嗯,”闻人笑颔首道,“我想见见他。”
刚才在众人迎接的时候,她就特意留意过,并没有见到杨慎识,想来他是因为身份尴尬所以很少露面。
杨敏诗垂了眸,面色微僵,踌躇道:“二哥……他不在府里了。”
“为何?”
“大约是在两年前……对了,恰好是公主你离开之后不久,大伯发现二哥私底下一直翻墙偷偷离府去做生意,就不准他再去。二哥不依,负气主动离家了,一直没有回来。”
闻人笑这回真怒了:“大舅舅怎么能这样!二表哥虽不是嫡子,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就因为他的存在有损自己的清名,大舅就执意将他禁锢在府中,从生下来到老死,不许读书也不让做生意,似乎给口饭吃便能心安理得当他不存在似的,实在令人不齿。
“公主,你……”杨敏诗虽也觉得杨慎识可怜,却不知公主与他有何交集,为何这样大的反应。
闻人笑站起身在原地转了转圈,肃色问道:“你知不知道二表哥现在在哪儿?”
“识,识莲香料铺。”
*
仰头看着大气名贵的门匾,闻人笑在心里微微惊叹。她本以为二表哥在外面做的是抛头露面的小本生意,大舅才会嫌他丢了侯府的脸面,然而竟也并不是这样。
识莲香料铺是京城中近些年出现的后起之秀,如今也算是行业几大龙头之一,就连公主府也在这里订过一两次香料。
没想到二表哥竟是这样有本事的人。
挥退其他随从,只带上了玉罗,闻人笑抬腿走了进去。
“桂皮二两!”
“好嘞!”
铺子里有两名小厮忙活着招呼客人,杨慎识站在账房的位置,埋头将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闻人笑犹豫了下,走过去,轻声唤了句:“二表哥。”
杨慎识抬起头,看清她的模样,怔住片刻,“公主?”
“嗯,”闻人笑点点头,见他急忙从台后走出来要朝她行礼,阻止道,“不必。”
杨慎识从善如流地免了礼,问道:“公主是要来买香料?”
“不是,”闻人笑微微低下头,声音透出歉意,“我就是想与你说一声,当初是我连累你了。”
杨敏诗不知道这事,她却清楚得很。她凭空消失,侯府自是要查的。若不是因为私自送她出来,杨慎识也不会被大舅发现。她那时真不该这般心大,信了他说无妨的保证。毕竟就算他有些本事,又怎么挡得住侯府的彻查。
“这事儿啊,”杨慎识笑得释然,“当真无妨。说句不该说的,我早该找个由头离开了。如今银子挣得不少,也潇洒的很。”
闻人笑仔细看他神色,竟真的没有丝毫阴霾,便也就释然些许。
抬头打量一下他铺子里的陈设的各式香料,随口闲聊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杨慎识淡笑不语。他的娘亲出身贫贱,面容也平庸,唯有一手调香之术当得起“天赋”二字,他也遗传到了些许。
闻人笑似乎想起什么事,又接着道:“我在海外的时候,见到许多香料。胡椒、迷迭、薰衣草……当真新奇。”
“海外?”
“是啊,”闻人笑弯了弯眼睛,“海外有一片十分广阔的大陆。那里有许多东西,在大夏都是闻所未闻。你若想看看那几样香料,我明日让人给你送些来。”
杨慎识显然对她说的那几样十分在意,闻言大喜过望,“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闻人笑随意地笑笑,忽然面色一凝,低下头面露思索,脚步缓慢地在原地转起圈来。
“公主?”
玉罗知道这是公主有时候深思时的习惯,于是将手指伸在唇边示意他莫要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闻人笑停下转圈圈的动作,面色严肃地对杨慎识说道:“我们谈谈。”
杨慎识点点头应下,将她领到后院一间待客的小屋。他不知道公主要与他说什么,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仿佛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也许他要迎来什么重大的事。
在桌边坐下,没等他泡茶,闻人笑就开门见山,美丽的桃花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你想不想做海外香料的生意?”
杨慎识微愣,一颗有些期待的心凉了下来,微微苦笑道:“公主,莫要说笑了,那生意我如何做得。”
他何尝不知道,从海外引入全新的香料,会是一笔多么暴利的生意,甚至有可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难以企及。
“怎么做不得!”闻人笑微微提高几分声音,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你有铺子和手艺,我有船队!”
杨慎识骤然呆住,然后这回起身踱步的就换成了他。每走一步,他的心就越火热一分。
若真能做成……
闻人笑见他这样心中便有了数,信心满满道:“如何?”
杨慎识重新在她面前坐下,借着最后一丝冷静开口问道:“与你合作有什么条件?”
“我把船队借你,你自己带人出海进货,然后你负责卖,”闻人笑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笑眯眯地狮子大开口,“前三年利润全部归我和朝廷。三年后,若是生意做得不错,你我三七分,我再给你弄个皇商的头衔,如何?”
杨慎识几乎欣喜若狂,一口答应下来:“做得!”
无论这条件听上去多么苛刻,他都十分清楚,占便宜的一定是自己。因为这生意的基础是船队。开香料铺的不只他一个,能提供船队的却只有朝廷。种种代价,在一条全新的商路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很好,”闻人笑见他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十分满意了,“这生意的事我也不是太懂,要与父皇和造船监的人商量一下,下次再让人过来与你拿个具体的章程。”
杨慎识自是没意见,“多谢公主!”
如今也算是达成了初步协定,闻人笑彻底将他划作了自己人一边:“二表哥,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你若遇见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行,”杨慎识一边送她出去,一边低声询问道,“公主何时有空,可否帮我个小忙?”
“没问题,”闻人笑拍拍胸脯,“尽管说。”
杨慎识脚步微顿,心中浮起一丝歉意。其实他求的并不是什么小忙,只是目前实在别无他法。
“我娘亲的遗物还留在侯府,”他低低说道,“我那时自请离开,侯爷不准我带走侯府的一分一厘,只好暂时作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留个念想,公主可否……”
“可以。”
闻人笑知道他求的是什么,无非是让她陪他回去取一趟。她也知道这样做是彻底与大舅撕破了脸面,却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当真?”杨慎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她,怕她只是一时口快,没想明白其中利害,又与她解释道,“公主,你可明白……”
“我知道。走,现在就去。”
*
侯府的众人匆匆忙忙迎接了折返的公主,抬头看清她身边的杨慎识,不由齐齐愣住。
闻人笑淡定自若地在主位坐好,转头朝杨慎识笑了笑:“去拿东西,我在这里等你。”
杨慎识轻轻颔首,人生中第一次明白“狐假虎威”是一种多么畅快的感觉。
他离开后,大厅里陷入一片凝滞的气氛。
闻人笑抬眸打量了一下大房众人。大舅、大舅母、表哥杨慎行、表嫂周月儿,齐齐面色微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还是控制不住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和愤懑。
尤其是杨慎行。一向最是沉稳的杨慎行,此时却成了如遭雷劈的那一个。
如果说两年前的不告而别尚有粉饰太平的可能,这次就真真是撕破脸了。
闻人笑捧着茶杯,心情有些复杂。罢了罢了,或许这样也好。
*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早已黑得很彻底。
一踏进寝殿,闻人笑便被一只长长的手臂扣住、搂进怀里。好在她早就有些心里准备,倒也没被吓着。
“你去哪了?”
闻人笑由着严谦把她抱起来,笑眯眯道:“去给六表姐添妆。”
“添妆能添到现在?”
话一出口,严谦就知道语气重了,急忙拧着眉放低声音,以免让她觉得自己何事都要管着她。有些小心翼翼解释道:“我担心。”
“嗯,还有些别的事。”
闻人笑被严谦轻轻放在软榻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下,然后趴在他肩膀上,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给六表姐添了妆之后,我去找二表哥……”
“你还有个二表哥?”
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她就略过一部分:“总之他以前帮过我,我就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然后我们就谈了一笔生意……”
讲了讲大致的协定,她在严谦颈窝蹭蹭,亮晶晶的桃花眼露出想被夸奖的神色神色:“我是不是很厉害?”
严谦悄悄拧眉,藏好自己不悦的语气,温声夸奖道:“是,很厉害。”
最后听她说起回侯府取东西的事,严谦终于忍不住问道:“觉得他很可怜?”
闻人笑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是吧。”
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严谦目光危险地在她唇上梭巡,“你当初接近我,也是觉得我很可怜?”
闻人笑脑中顿时警铃大作:“你乱说什么!”
伸手捧住他的脸,她索性直接朝他的唇亲了上去。含住他的唇吮了吮,小舌灵巧地敲开牙关滑进去,勾了勾他的舌头,然后一个劲往里探,声音含糊道:“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酸……”
被她又是送吻又是打趣,严谦什么脾气都没了。就着这个吻与她唇舌交缠,从喉中发出低低的叹息。他真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饶是闻人笑最近亲吻的技术突飞猛进,这回也被他亲得有些吃不消,推推他的胸膛,小声道:“我喘不过气了。”
严谦把唇挪到别处亲了几口,觉得她喘气喘得差不多了,又重新把她的唇堵上,用舌头追逐她的舌头,低低问道:“还酸吗?”
闻人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眼睛一闭不理他。
严谦自顾自投入地亲着,用力汲取她的香甜,“那就让我吃点甜的……”
敏锐地察觉到某种危险的势头,闻人笑一偏头,“我还没用晚膳。我饿了。”
严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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