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已经很晚了, 两个人在床上躺着闹了会,就很快睡着了。
杜书瑶半夜是被泰平王过热的体温,还有哆哆嗦嗦的凑近给弄醒的, 他似乎很冷,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抱着杜书瑶的腰还在抖。
杜书瑶醒后迷迷糊糊的, 还以为他又不好好地睡觉,半夜三更地起来蹦迪,正要责怪他, 拉开被子伸手摸了一把, 顿时惊坐起来。
“你怎么这么烫!”杜书瑶摸着泰平王的脑袋, 看他不正常潮红的脸色, 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脖子。
他身上脸上滚烫, 但却没有一丁点汗,杜书瑶手指摸他脸蛋, 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然后追着她的手贴着, 嗓子里也发出低低的呜呜, 很显然难受得紧。
“你发烧了, ”杜书瑶说, “肯定是跳湖的原因,到底天也凉下来, 还吹了冷风……”
她赶紧将泰平王用被子裹起来, 起身要去隔间叫翠翠, 夜里虽然很麻烦,可也必须叫太医来看看。
但是杜书瑶一动, 泰平王就吭吭唧唧地拉住了他,他也爬坐起来,抱住了杜书瑶,她腿都站到地上了,被泰平王从背后抱着,裹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两只腿耷拉在床沿,还有个脑袋做出无奈的表情。
“翠翠!”杜书瑶被搂着走不了,只能对着隔间提高了声音喊,“翠翠啊!”
翠翠睡得像个死狗,杜书瑶喊了两嗓子,没有招来翠翠,倒是招来了其她的婢女,还有……红轮。
红轮先婢女一步,在窗外问杜书瑶“王妃可有事要吩咐”的时候,杜书瑶抿了抿唇,吩咐道,“去把隔间那个睡死的丫头给我叫出来!”
有其她守夜的婢女进来,杜书瑶吩咐她们准备冷水布巾,又命其中两人去请太医。
而红轮很快去而复返,在外轻轻敲了窗子,说道,“禀王妃,那婢女并不在卧房。”
杜书瑶第一反应是她或许正好赶上方便?可是随即一想又不对,真的方便,也没有她招呼不回答的道理。
红轮很快为她解惑,“那小婢女不在房中,我的人刚刚回报,她在下人房。”
大半夜的跑下人房去了?
杜书瑶有点恼,却没有真心地责怪,翠翠的年岁小,虽然杜书瑶这身体年龄和翠翠差不多,可她心里年龄比较大,一直将翠翠当个讨喜的小妹妹看待。
杜书瑶只当是她和哪个小婢女处得好,去她那里睡了一晚而已,平日里她晚上基本上不会叫翠翠,小孩子睡不好不长个的,起夜还是想要喝水,她和泰平王都不会去使唤别人。
谁知道今夜泰平王就发了高热呢,杜书瑶只说道,“她是去找小姐妹了吧?你告诉让她快些回来。”
等杜书瑶话音一落,红轮在床边的影子旁边,又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凑近红轮说了两句什么,便立刻飞掠而去,红轮则是再度对着屋子里杜书瑶躬身说道,“那小婢女怕是自己回不来了,也不宜搬动,奴已经命人去照看,王妃,您也做些心里准备。”
红轮突然这样说,杜书瑶心中就是猛烈一跳,这时候婢女正在伺候她穿衣服,太医要来,总不能不顾形象,可是红轮这样一句话,杜书瑶立刻僵住,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想法,两息过后,颤声问,“翠翠……为何自己走不回来?”
红轮是个行走在生死线的死士,从来不存在心慈手软这种说法,作为杨娄的刀,他几乎不会倾注任何的情绪在任务中,因为情绪,对于死士来说就是致命的。
他风刀血雨了半生,领命进了王府之后,却突然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勾心斗角暗潮汹涌,从管事到奴仆各司其职,明面上主人不是泰平王妃,可红轮眼睛何等的毒,他何尝看不出,这府中的一切,都受着泰平王妃的影响。
她对待每一个下人都很宽厚,并不是像其他高门主母那样居高临下怜惜蝼蚁的宽厚,而是真真的将下人们都当做一起生活的家人一样,从无苛待,所有人各司其职都是真心实意,无论谁提出要走,卖身契从来不会被扣压,甚至还会给上一些安家费。
就连前些时日,从暗巷中夹带回来的那个妓子,品行恶劣生性好吃懒做,这段时间,却也已经开始收心,主动帮着做活,想要在王府中留下来。
她又是真心的爱护泰平王,虽然红轮早就看出,那其中并非男女之情。
这样一个生性纯真的人,红轮此生从未遇见过,以至于他和属下们进入府中这段时间,收到的全都是善意,多到让他们手足无措。
如果可以,红轮真的想要和所有王府中的人一样,竭尽全力地保留这简直世外桃源一样的净土。
可惜。
千万思绪,只在瞬息。
红轮片刻的心软迟疑,再开口,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说道,“小婢女身中数刀仅存一息。”
红轮说,“若王妃速度快些,或许还能见她一面。”
杜书瑶猛的一转头,婢女刚刚在她头上别了一半的珠翠,被她突然的动作给甩落在地,啪的一声,发出虽然很细小,却清脆极致的玉碎声。
杜书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下人房,她身上并未能完全系好的衣袍太碍事了,半路中就被她扯下扔掉了。
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下人房,见到一棵只被秋风轻轻一吹,就早早落秃的矮树下灯火通明地围了一群人的时候,杜书瑶脚步踉跄了一下,被一直紧随她身侧的红轮扶住,眼泪模糊了不远处的灯光,她甚至没有勇气再朝那里迈出一步。
红轮只伸出手臂让杜书瑶搭着,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栗之后,忍不住出声道,“王妃若是见不得……便不要勉强。”
杜书瑶却咬着牙朝前走了一步。
眼泪顺着脸上滑落,她只看了一眼,也猜出了到底是谁害了翠翠,这里是小春的房间前院。
杜书瑶拨开红轮的手,命令道,“回去看护泰平王。”
红轮迟疑一瞬,想说泰平王那里有比他还要厉害的高手看护,反倒是她这里,若是歹徒隐匿未走,才是最危险。
但是他对上杜书瑶泛红的视线,却没有迟疑,听从地放开她的手,假装朝着泰平王的方向飞掠而去,实则隐在暗中继续保护她。
杜书瑶这才咬牙快步朝着翠翠的方向走去。
人群在她到来后并没有马上散开,几乎是所有人都不想让杜书瑶看地上躺着的人。
王妃平日有多么地宠溺这个小婢女,他们都看在眼里,骤然间发生这种事,对于在他们心中一直纤弱温柔的王妃来说,太残忍了。
但是杜书瑶一步步靠近,拨开人群扑过去的时候,现场却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惨烈,翠翠整个人被布巾裹着,深色的,像盖着被子躺在地上,看不到她身上的伤处,只是她身下四周的土地,在灯光下呈现比旁边土地暗一些的颜色,湿漉漉的土腥味在这一小片的空气中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
她还吊着一口气,死活没有咽下去,是有人用内力护着,也是为了等杜书瑶。
她平日总是粉嫩的小脸惨白惨白的,杜书瑶这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眼前几乎模糊不清,哽咽到只能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
翠翠勉力睁着眼睛,眼中一直一团亮光,逐渐微弱,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来的人是谁,因为没人会这样温柔地摸她额头,待她比亲生的娘亲还要好了。
“翠翠,没事的,”杜书瑶轻声说着,手掌按在翠翠的额头上,“马上就好,我已经传了太医过来了。”
翠翠则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想要从这布料包裹中伸出手,但是最终只是鼓起来一下就垂下去了,杜书瑶隔着布料抓住了她的手,翠翠眼睛转了转,没有什么聚焦,片刻后动了动嘴唇。
吐出气声,杜书瑶唔的一声握住了自己的嘴,凑近翠翠的唇边想要听她说什么,她真的很努力辨认了,但还是没能从微弱的气声中分辨出什么连贯的内容。
只听到了一个太。
太什么?
太疼了吗?
翠翠眼睛闭上,杜书瑶这才敢搬动她,抱住她的头放声哭了出来。
她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杜书瑶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小姑娘。
那么鲜活的一个小家伙,现在身上冷得像是一块冰。
杜书瑶无法形容她现在的感觉,她只是个普通人,到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金手指,甚至不熟悉这世界生存的规则,一步一步,战战兢兢的,甚至连活着都是侥幸。
可她还是忍不住恨起来,恨自己到底太心慈手软,没有在抓到证据前干脆利落地处置了小春,甚至恨没能迅速查出小春不对劲的让她暂且稍待的皇帝,甚至恨起了这个人命如青枝一样一折便断的世界。
她夜路被勒死,穿越到异世,甚至于穿成个半瞎子,夫君是个失心疯,等等所有事情,都不曾让她情绪崩溃,可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撑不住,耳畔嗡的一声,便在被拉着起身的时候昏死了过去。
这一夜,整个王府兵荒马乱,先前那种平和安宁彻底被打乱,杜书瑶昏迷得很短暂,再醒过来的时候,情绪似乎被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开始堪称平静地指挥众人在府内追踪消失的小春。
命人将府中发生的一切传到宫中,自己则是陪在泰平王的身边,他的高热一直不退,施针也施了,药也喂了,但就是一直持续,太医们个个愁眉不展,彻夜开始尝试编写新方子。
翠翠尸身没有第一时间挪动,待到天快亮了,刑部主事带人亲自来到了府中,杜书瑶才将那现场交于他们,而黎明前最后未散的黑暗中,红轮来报,在泰平王屋内发现了小春的尸体。
他将手腕割开,血全都放进了泰平王平时泡药汤的汤池中,池水血红的一片,看着尤为渗人。
而刑部刚好仔细检查了翠翠身体,在她掌心发现了碎裂的玉佩一角,再检查了小春那边,一直折腾到中午,杜书瑶才得到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你说小春是个死士?”杜书瑶难以置信,看着红轮,“可是死士不是个个武功高强,他若是身怀绝顶武艺,又怎可能没人发现?”
红轮躬身道,“回王妃,死士分很多种,其中一种便看着像是寻常人,隐匿在各种人群中,有些甚至会隐匿几十年,发难之前很难被察觉。”
杜书瑶张了张嘴,红轮将一个小木盒拿出来,隔着一层布巾,递给杜书瑶看。
“奴属下有人善毒,说这口脂含剧毒,沾染上一点点,哪怕是在皮肤上,也能致死。”
“这是……在小春屋内发现的?”杜书瑶确实是见过小春涂口脂,但杜书瑶只以为那是他想要胡乱勾搭,才会这般,却没想到……
“难道他是想要害我?”杜书瑶想想确实,每每和泰平王在小路上碰见小春,他都各种花样百出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还一度为莲花不值,谁又能想到,小春竟然是不是男倌,而是个死士。
红轮继续说,“不然。”
“奴认为,他想谋害的是泰平王。”红轮说,“这种身上没有武功的死士,通常都是用毒,除了外物涂毒之外,常常整个人都是毒。”
杜书瑶看向红轮,红轮解释道,“已经命太医探查他的血,他死得有些奇怪。”
很显然,他是自杀,但死也要把血放满泰平王的浴池,这便是疑点。
很快太医查验的结果出来,他的血液中确实含毒,这种毒素很难用单一的药材效用去界定,因为这种血液中带毒,还能够好好活着的人,通常从小便是被当做药人养大的。
太医满脸的忧虑,“下官们正在对比毒性和药汤之间的作用,所料不错,王爷并未是因为染了风寒所致,怕是药汤中被掺杂了这种血毒。”
杜书瑶有些撑不住地支了下桌面,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爷他可严重吗?!”
太医倒是立刻就道,“这点王妃无需太过忧心,血毒过重,人必死无疑,若是毒素真的十分霸道,那带毒人本身也活不成的。”
“只是若真的同药汤相互起反应,怕是要重新调配,重头再来了。”
杜书瑶并没有因为这种说法松一口气,她命人将这些发现书面编写迅速呈入宫中。
刑部的人全部检查过后,翠翠被挪换了地方,重新换好了衣服梳洗好,甚至上妆,就停在了王府无人住的别院。
她还有个母亲在世,正是杜书瑶这具身体的娘家,上次她这件事皇帝做主,发落了她的姨娘后,杜书瑶未曾再打听过,今次派人直接去尚书府中传信给那奶娘,也就是翠翠生母。
做完了这一切,杜书瑶身心俱疲,但是整个人却处在一种随时要昏死过去,却莫名亢奋到手都有些抖的状态。
她回到了房间,泰平王烧了一整夜,依旧高热不退,整个人都有些昏沉的样子,杜书瑶拧了个毛巾,坐在床边上,将泰平王的头扳到自己腿上,将凉毛巾搭在他头上。
对于发烧的人来说,冰凉的东西都会引起战栗,泰平王挣开眼睛,哆嗦了一下,睁开眼发现是杜书瑶之后,委屈得当场就眼泪就淌下来了,无比依恋地在她腿上蹭了蹭,那样子不用说,杜书瑶也明白,他在难受,在委屈她没有陪他。
杜书瑶从昨晚上开始,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府中没有掌事,新来的那个多有不熟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定夺,杜书瑶根本连悲伤都无暇,整个人被架在一个很诡异的状态里面,脚都落不到地似的。
但是泰平王这样一蹭她,一委屈,她顿时感觉到了自己嘴里,包括舌根都泛着一股子苦味,嘴里还有难言的腥味,身体简直像是超负荷运动过,连骨头缝都疼着,手腕也不知道在哪里扭到了。
似乎这一瞬间,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泰平王的依赖中回来了,她一脚踏实这人间,那些被架起来的悲痛和惶恐,全都回到身体里。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泰平王的脸上。
泰平王被她砸得愣了片刻,忍着昏沉的头疼爬起来,下意识地想去舔杜书瑶的脸,却想起有人教他,那很脏,所以他抬手抹掉了杜书瑶的眼泪。
杜书瑶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扑到泰平王的怀中,将头抵在他滚烫的肩膀上,双手抓着他的衣服,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翠翠死了……她还那么小,”杜书瑶哽咽的声音含糊不清,“你也中了毒,我没用,是我没用呜呜呜……”
“我谁也保护不了,”杜书瑶哭得额角青筋都抽搐起来,一夜之间,先前长得那些肉似乎都没影了,额头上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脉络,是一个女孩无能为力的自责。
“对不起……”杜书瑶说得很含糊,她并不需要泰平王能够听懂,她只是需要有人给她抱一抱,她的伤口也不需要谁来舔.舐,她只需要稍微靠一靠。
泰平王被抱着,他坐着床边上,烧红的脸上是茫然,却又像是懂了什么,他伸手像杜书瑶摩挲他那样,摩挲杜书瑶的头发,最后还是低下头,用眼泪舔掉她的眼泪。
咸的,和血的味道一样。
杜书瑶情绪没有崩溃多久,这是白天,她现在是王府里面的主心骨,她连哭都不能大声。
很快,她擦干了眼泪,用给泰平王冰脑袋的布巾沾水擦了把脸,将泰平王重新按躺下,又拧了毛巾冰在他脑袋上,她则是坐在床边上,除了眼圈和鼻尖有点红,看不出刚才那脆弱无助的样子。
泰平王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错不错地看着杜书瑶,杜书瑶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只眼睛已经完全恢复成了人的模样,幽黑幽黑的,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杜书瑶给他换布巾,露出额头,围在他脖子上,这地方动脉多,更利于降温。
接着挤出一个微笑,摸着泰平王的头说道,“别怕,太医跟我打了包票,你绝对没事,今晚,最迟今晚烧就退下去了。”
泰平王点了点头,还是直直地看着杜书瑶,杜书瑶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扫来扫去,这时候外面有婢女的声音,杜书瑶猛的一激灵,这声音……是莲花的。
“王妃,一整日了,您和王爷都该吃些东西了。”
杜书瑶豁然站起来,一股子无名火顺着她天灵盖朝上窜,她又忍不住怨恨,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被那个小春迷住,翠翠不会死,串串也不会中毒,一切都还好好的!
杜书瑶几乎是跑到外间拉开了门,但是在开门的一瞬间,她的怨恨就几乎散掉了,莲花又哪里知道小春是个死士,在府中那么久,她不是也没看出来。
她也是个被骗的傻丫头,也还很小,而且杜书瑶一见她的样子,发狠的话没说出来,出口却是,“你这是怎么搞的?!”
莲花消瘦得不像样子,但凡是露出来的皮肤全都是伤,指甲都没了几片,已经完全从个水灵灵小美女的样子毁掉了。
她甚至有一只眼睛,淤血严重,还有些睁不开。
她见到杜书瑶出来,直接“噗通”跪在门口石阶上,膝盖和地面撞击的声音,听得杜书瑶一阵牙酸。
她垂下头,开口道,“王妃莫要看了,免得污了王妃的眼睛。”
“是奴婢眼……”莲花哽了一下,说道,“是奴婢看错了人,是奴婢利用王妃心善,酿成大错,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害死了小翠翠……”
莲花哽咽一声,“奴婢是来领死的。”
她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就奔着自己脖子上扎去。
幸好杜书瑶一直在盯着她,眼疾手快按住了她手腕,刀尖就只是戳破她脖子上的皮肉,血流下来,她抬起头,眼底受伤的红上积蓄了眼泪,晃动几下,杜书瑶几乎以为她要流下血泪来。
她死死蹙着眉,看着莲花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想必皇帝真的已经让她长了教训,况且这时候要她回来,必然是知道她定然会饶过她,杜书瑶看着莲花,最后轻叹一口气,说道,“王府中不能再死人了,孝布和棺木都已经不够了。”
莲花手一松,匕首掉落在地上,膝行两步,抱住杜书瑶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莲花回来,短暂跪在杜书瑶脚边崩溃过后,就比杜书瑶还像个机器一样,着手处理王府中的事情,她模样太吓人,就戴着面纱,好在先前积威尤在,府内下人们依旧听人差遣。
莲花一回来,杜书瑶肩头的担子就少了一大半,她总算是有时间坐下陪陪烧得糊里糊涂的串串,也抽空灌下了一碗粥。
不过泰平王和她一样没吃什么,却是不肯吃粥,杜书瑶好哄好劝的都不行,就连专门命人做的肉粥他也不吃。
好容易哄着劝着喝了两口,噗的一口粥中带血,又吓得杜书瑶魂飞魄散,好在太医来了,检查一番说是没事,粥还是要吃,吃些东西,才能够好得快,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快要天黑的时候,杜书瑶听着莲花报告府中一应事物,定下了一些必须由她敲定的关于葬礼的事情,还听了刑部那边差人递来的进展,翠翠身上的刀伤,看似凌乱不堪,像是被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激怒之下胡乱捅的,但他们仵作刚好有武艺,看出了伤口虽乱,但内里太过利落,切口直上直下,甚至不用手扒根本看不出扎了那么深,很显然是无意识地灌注了内力。
这案情进展一传过来,杜书瑶顿时就懵了,原本翠翠那么晚因何去找小春,杜书瑶就根本想不通,现在又确定小春根本没有武艺的情况下,翠翠却是被有武艺的人杀死,很显然,杀死翠翠的凶手便不是小春。
莲花在旁,听了之后默默地垂下了头,一滴泪砸在她的绣鞋上,她其实就始终不肯相信,小春会杀人,还是用那种凶残的方式杀人,所以就连她向杜书瑶请罪的时候,也不肯说是自己眼瞎。
那些温情相伴过的日子,怎么可能是她瞎了呢。
他那么娇气,手上有个口子都要找她诉苦,在暗巷的时候,那么多次,莲花说要将他赎出来,他都只是笑笑拒绝,说不行,莲花姐姐,我会害了你。
莲花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暗巷中赎人根本天价,况且没有权势根本不成的事情,现在却知道,他说的害,是这个意思。
莲花又想起,曾经问他为何会沦为奴,还被卖,小春只说是天生命不好,又说他其实曾经差一点就能跑了,但是救他的人是个屠夫,要他跟着他杀猪,他不敢。
莲花当时只当笑话听的,现在想想,一个死士却不敢杀生,拿着剧毒的脂膏却只敢用不痛不痒的血毒,死后还被人栽赃陷害,如何不是个笑话呢?
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生而为奴的人,谁又不是个笑话?
刑部的人走了,莲花也退出,杜书瑶愣神了好一阵子,觉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被一团雾气遮盖住了一样,她猜测翠翠是撞破了小春和人接头被害,刑部那边给的方向也是这个,但杜书瑶是万万想不到,她到底为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偏要去那里?
她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地呼出,到如今,掌握的证据只有这么一点点,似乎能够调查的方向又断了。
但唯一的一点很明确,那就是所有的目标都是泰平王,结合这段时间泰平王好转的传言,怕是有人不想看着他好。
杜书瑶在厅内又稍稍逗留了一会,这才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里间,泰平王本来闭着眼睛的,看到她顿时又睁开了,眼中有因为高烧积蓄的生理性水雾,雾蒙蒙地这么看过来,加上那病恹恹的模样,很是可怜。
狗东西就会装可怜了。
杜书瑶只有在面对泰平王的时候,才会心中温暖,她做到床边上,外面天色黑下来,他换了药,杜书瑶伸手摸了摸,温度似乎降下了一些。
不像早上和中午那时候,要烧起来似的。
杜书瑶安慰了他一小会,莲花就在外面敲门,说道,“王妃,再进些食物吧,王爷也需要补充。”
杜书瑶应声之后,她便开门进来,将一直温着的米粥端来,放在床边的小案上,她朝外走的时候,杜书瑶也对她的背影说道,“你也吃些吧,府内这几日大部分事情都要依仗你了。”
莲花脚步一顿,稳了稳心神说话还是忍不住带颤,“谢王妃……”
杜书瑶听不得这调子,好像能够波动她也心酸的那根弦,低声道,“下去吧。”
莲花出去后,杜书瑶继续哄着泰平王吃东西,只不过泰平王很努力地配合了,小口小口的,咽得也很艰难。
他真的平时一点也不碰米,可他现在是人类的身体,生病了,就是要吃米粥才爱好,杜书瑶之后哄着,劝着,两个人分食一碗。
泰平王还是不怎么吃,杜书瑶是真的很累了,想要洗漱睡觉,根本不想哄他,但又舍不得在他病着的时候凶他,脑子里不知怎么抽搐,一闪而逝电视剧里面喂药喂粥的场景,自己吸溜喝了一大口,然后勾过泰平王的脖子堵住他的嘴。
泰平王大抵是被吓着了,粥渡得很顺利,她手指又在泰平王的喉结上勾了勾,他就咕咚,咽了一大口。
喂了两大口,足足有小半碗,杜书瑶擦擦嘴,看着泰平王瞪得提溜圆的眼睛,有些想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行了,你不怎么烫了,起来漱漱口,我没嫌你脏不错了……”
两人简单洗漱后,杜书瑶就和泰平王一同睡下,不过杜书瑶一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因为几次感觉到呼吸不畅。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着了之后,精神一些的泰平王却没睡,他在枕头上看着杜书瑶的侧脸,好久好久,撑着上身起来,用手指去戳杜书瑶的嘴唇。
软软的,像肥肉。
他歪着头,长发因为趴着披散了满肩头,乌黑顺滑,倒是和他从前总是油光水滑的狗毛一样,都很茂盛。
他近距离地看着杜书瑶,每天最喜欢的就是看着她,他想起杜书瑶喂他米粥的时候,似乎这像肥肉一样的软乎乎很好吃。
于是他倾身凑过去,贴了贴,舔了舔,又吸了吸。
一遍又一遍,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掺着米粥好吃了,于是他吸了一阵子,就趴下了,继续看着杜书瑶。
杜书瑶白天的时候太累了,感觉到窒息,感觉到像是被苍蝇骚扰了,她也昏昏沉沉,睁眼看到串串,根本不觉得是他捣鬼,搂过来搓搓,就又再度睡去。
后半夜又沉入了梦中,梦到的都是她在上辈子的事情。
很混乱的,拼凑不出连贯的剧情,她不想念的人都纷纷出现。
一夜睡得可谓是十分的疲惫,杜书瑶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感觉自己这一夜白睡了,浑身骨头疼,肉也疼,脸色也很差。
好在好消息是泰平王好了,烧退了,清晨请脉的太医和杜书瑶都狠狠松了一口气。
今日是第二日,按照这里风俗,去世的人要停上三日,但是横死的不能等太久,杜书瑶派去找翠翠母亲的人传话回来,翠翠母亲在宴姨娘倒了之后便远走他乡,根本未曾告知翠翠一声。
于是杜书瑶便按照寻常规制,给翠翠寻了个还算好的地方下葬,通常下人死了,有亲人的亲人打薄薄棺木,没亲人的,一块席子卷了,直接寻了坑扔了,没有主子会管的。
但是翠翠出殡,是杜书瑶亲自送到了门口,莲花一直捧着牌位,一路送到了山上下葬。
至于小春,杜书瑶知道是莲花从刑部领了尸身,具体埋在哪里她没有过问,她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也帮着小春下葬,毕竟就算是没能成功,他也已经用血毒害了串串一把,让他先前泡的浴汤,还有遭的罪都白费了。
将翠翠送走,杜书瑶命人封了下人房那边,将他们都迁到了王府其他的客院,一早上忙活完了,杜书瑶吃不下东西,席间就只动了几口,泰平王倒是恢复了食欲,吃得不少,看状态,再休整个一两天,就能重新开始治疗了。
午间的时候,宫中喜乐公公亲自来了一趟,安抚了杜书瑶,赐下了很多东西,又带了几个得力的奴仆过来,帮着收拾王府。
“王妃辛苦,”喜乐公公说话温软,调子就更尖锐,但是他真的鲜少和人这般温和地说话,此番事了,莫说是他,皇城中再无人敢看轻泰平王妃,昨夜事发之后杜书瑶种种处理手段,令皇帝十分满意。
“陛下国事缠身,无法亲自来,命老奴来宽王妃的心,陛下已经命人为王妃和王爷重新寻了府邸,待这两天休整过后,便可以搬过去。”
杜书瑶对于这种事情没所谓,但是王府中毕竟横死两人,皇上这样做也是维护,她不可能不领这好,便遥遥隔空谢恩。
送走喜乐公公,已经过了午时,莲花回来了,简单地向杜书瑶交代了下葬的事情,而后便去洗漱,交代其她婢女为杜书瑶送来了参汤,是她晨起时就叫人炖上的。
若是放在从前,杜书瑶肯定很欣喜,但是现在她当真没有胃口,汤放在面前,她则是手拄着桌面,闭眼捏着眉心。
听到面前的声音,她知道是泰平王,所以没有睁眼,但是片刻后,她下巴被抬起来,睁开眼正看到泰平王腮鼓鼓地朝着她的唇压下来。
这做法有点突然,杜书瑶没来得及躲,就被灌了满口苦涩但是香滑的参汤,泰平王还学着她的样子,修长的指尖轻轻勾着她的脖子,她没有突出的喉结,但是被勾了很痒,还是下意识地咽了。
嘴角流出了一点点,她连忙伸手用手背抹了下,正想问你这是干什么。
就见泰平王对她微微勾了勾唇。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