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在听到“蜀枸酱”这个名字的同时,庄助正在品香。
他眼前的这一尊铜制熏炉造型颇为古怪。一根夔足底座之上,四个小铜盒并成一个田字。四盒俱是方口圜底,盖上带有镂空云纹。即使是在未央宫内,也没见过这样的器物。
一缕清凉幽香之气,正从其中一个盒子的镂纹里徐徐飘出。先在半空幻成矫矫烟龙,然后缭绕于熏炉旁的两人周身,久久不散。庄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紧闭双眼良久,方轻声吟道: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此两句出自《离骚》,江离、芷草、秋兰皆是君子随身携带的香草。对面的吕嘉熟谙中原典籍,不由笑道:“不知三闾大夫闻到这沉光香,还能写出什么样的佳句来。”
庄助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醺醺,如醉酒一般沉醉。吕嘉伸出一根香钩,把另外三个铜盒依次打开:“这尊四方熏炉,一次可以盛放四种不同的香料,除沉光香之外,回头我让人送一些果布婆律、苏合与乳香来。单熏亦可,调和亦妙,各种组合随君之意。这尊炉子就放在这里,让庄大夫逐一试试。”
庄助闻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不喜欢珍馐车马,唯对熏香一道十分痴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君子所好。他双手按在熏炉上摩玩片刻,忍不住感叹:““跟这些海外奇香一比,中原的香料稍嫌淡泊。在这方面,南越国真是得天独厚,羡慕不来。”
吕嘉捋髯轻笑:“我南越南接广海,东临深洋,这些东西确实比中原易得。说句僭越的话,未央宫中王侯才有资格享用的熏香料,在番禺城里,就是小富之户也用得起。至于大户人家,都是自己豢养调香师,独占一味。我们在朝堂议事,不必看人,光是一闻,就知道谁来了。”
“确实如此,吕丞相身上的味道中正平和,不呛不冲,可见是个稳重之人;那橙宇身上的熏香味道却苦辣压过幽香,脾性一定偏激险狭。”
吕嘉击节赞道:“闻香识人,庄大夫果然是解人。不过我和橙宇虽是敌对,也得替他分辨一句。他那对黄眼你也看到了,乃是湿热入体,郁结病邪所致,身上那股苦味,其实是长期服药所致。”
“你们岭南无论什么毛病,最后总是湿气太重。” 庄助小小地嘲讽了一句,两人相视大笑。
吕嘉又换了一味香,一边低头小心侍弄,一边缓缓道:“香料物以稀为贵,倘若这些奇香每年能多运去中原几百石,更多如庄大夫这样的爱香之人,也能得偿所愿,不失为一桩雅事。”
庄助原本沉醉的眼神,“唰”地一下凝成锐利。这位左丞相此来拜访馆驿,又是熏香,又是送炉子,终于说到正题了。
“吕丞相若有想法,不妨直说。”
吕嘉知道对面是个极聪明的人,也不掩饰:“希望使者能够说服朝廷,把大限令提高五成。” 庄助眉头一抬,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大汉朝廷有一道针对南越的大限令,每年与南越的往来货殖,总值不得超过五百万金。对南越来说,这个大限令如同一道桎梏,只要能稍稍抬升一点,便能赚到更多钱。
庄助修长的手指抚过熏炉,语气不疾不徐:“我记得在船上,吕丞相说有一个计划,可以打消南越王称帝的念头——莫非这就是您的计划?”
吕嘉道:“正是如此。再过几日,王宫就要例行议事,橙宇势必会再提称帝之事。只要贵使拿出些许诚意,老夫在朝堂上便有了斧钺,可以一举斩断橙氏的野心。”
庄助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吕丞相好算计,什么都没做,就先问本使要起诚意了。您比我年长,应该记得朝廷为何在十六年前设下这个大限吧?”
此事说来有些荒唐。
原本大汉与南越的贸易没有限制,两国商人可以自由来往。十六年前,南越武王赵佗突然颁布了一道“转运策”,不准中原商人入境,一应货物只能由本地商队转运。赵佗为何做出这个决策,没人知道,很多人说他年老昏聩,平白去招惹北方大国,只怕要招致强烈报复。
果然,孝景帝闻之勃然大怒,下旨出兵讨伐。可有巍巍五岭挡着,这次讨伐终究不了了之。赵佗趁机上表请罪,孝景帝考虑到“让实守虚”的国策,无奈之下,遂改设一条”大限令”,把两国贸易规模限制在五百万金。
接下来几年的贸易证明,虽说“大限令”让货殖量减少,但“转运策”却让本地商贾独得利润,算下来南越得利反而更多。至此所有人才明白赵佗的手段,他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朝廷容忍的极限,再稍退半步——毕竟是曾与秦皇、汉祖打过交道的枭雄,与之相比,孝景帝还是稚嫩了些。
吕嘉虽不及赵佗狡猾,可同样是一条成精的狐狸。他们吕氏把持着对外贸易,只要把大限令稍微放松一点,他们就能获得更多好处。
庄助故意不遮掩自己的怒气:“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南越国一味要求大汉出示诚意,那你们的诚意又在哪里?你要求大汉提高大限令,那贵国的转运策为何不废?”
吕嘉不去接这个茬儿:“眼下最迫切的,便是阻止橙氏,避免国主称帝,余者可以慢慢再论。” 庄助愈加不满,身子挺直,几乎是俯瞰着吕嘉:“明明是你南越国内部折腾,却要大汉朝来让利安抚,这算什么道理?是不是以后你们秦人、土人每次起了争端,都得我们付出代价?”
面对威压,吕嘉依旧跪坐得一丝不苟,连一根须眉都不颤动:“五岭险峻,汉军难逾,我这也是为了大汉着想啊。”
庄助一时为之气结。吕嘉动辄抬出“五岭”来拿捏自己,偏偏自己又无法驳斥,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只要愚公没把这几座碍事的玩意儿移走,汉军便无法在军事上采取行动。而军事上无能为力,政治上施展的空间也会受限。
吕嘉笑盈盈盯着庄助,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把“废令”与“称帝”深度绑定,只有确保秦人得势,才能保证大汉的利益不受损失——这是一次开诚布公的绑架。
庄助心里恨恨,面上却不露任何痕迹,大袖一拂,淡淡笑道:“说起这个。这一代南越王精熟汉典,慕尚文教,适才与本使聊得颇为投机。也许,他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吧。”
说白了,我可不一定要跟你们秦人联手,只要说服了赵眜,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吕嘉无奈地一摊手:“国主的性子您也知道,对先王极为尊崇。他登基以来,只要是先王生前的规矩,一点都不敢改。” 庄助“啧”了一声。这些南越人好生狡黠,一说大限令,就各种委屈不满;一说转运策,便拿出赵佗当招牌,坚决不肯让一步。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赵佗啊。”他忍不住感叹。吕嘉见他如此直白地称呼先王名讳,面上微微浮起一丝怒容,但稍现即逝,随即起身推开窗户,看向庭中的那棵苍虬榕树:
“我出生时,他是南越的王;我幼年玩耍时,他是南越的王;我读书时,他是南越的王。我从小官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置,他还是南越的王——绝大多数南越人,和我一样,整个人生都在先王治下渡过。即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你说我们怎么绕得开他?武王,就是南越的天呐。”
庄助缓缓走到窗边,与吕嘉并肩而立。只见那榕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只有丝丝缕缕的碎光漏下来。他微眯双眼,再一次品了品浓香,吐出一口气:
“大限令和转运策,我们可以议一议;但作为交换。你来安排我进宫,为南越王当面讲一讲孝道。”
“枸酱,原来竟叫做蜀枸酱?”
梅耶透露出的信息,让唐蒙霎时陷入震惊。
枸酱不是南越原产,这个唐蒙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叫蜀枸酱。难道说,这东西竟是蜀地所产吗?唐蒙从来没去过蜀地。风闻那里山河四闭,自成一片天地,有一些独特食材,倒也属正常。
倘若甘叶的蜀枸酱是卓长生所送,那么此人很可能来自于临邛卓氏。这个家族在秦末以冶铁致富,如今已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族,商队遍布各地。
想到这里,唐蒙暼向甘蔗,眼神一时变得复杂。如果梅耶所言无差,他只要归国之后,找个蜀地商人询问便是,无需从甘蔗这里讨要,更不必蹚南越王宫那滩浑水,
单这一个“蜀”字,便足以废掉甘蔗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小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危险,垂下头揪住粗布衣角,指节弯得发白。唐蒙看到她干瘦的身板微微瑟动,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也随之震颤起来。那种律动,似曾相识,许多年前站在雪地里一个同样瘦弱无助的身影,与眼前的小姑娘渐渐重叠……
罢了,罢了,庄大夫还指望我查出点东西呢,万一半途而废,他又要啰嗦。唐蒙在内心找了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双手用力拍了拍肉乎乎的脸颊,紧盯住梅耶,一字一顿道:“你在撒谎!”
梅耶柳眉一蹙:“我哪里撒谎,那东西确实是叫蜀枸酱啊。” 唐蒙道:“我不是说这酱的名字,而是你之前的话。你说卓长生离开番禺之后,十几年来渺无音信。但据我所知,甘叶在生前熬过的绰菜粥里,就用枸酱汁调味,她女儿甘蔗至今仍旧会定期收到枸酱——请问这从何得来?”
梅耶没想到汉使连这个细节都掌握了,一下子楞在原地,半晌方才勉强笑道:“她也许从别处买来也说不定,枸酱又不是只有卓长生才有。”
“大汉出口南越的所有货品,都要登记造册的,里面可从来没有蜀枸酱。” 唐蒙紧盯着梅耶的眼睛。梅耶掩嘴不屑道:“明面上没有,不代表私下没有。难道贩私这种事,汉使你都不曾听过么?” 唐蒙笑了,他就等着这一句:
“比如你的梅香酌吗?”
梅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精致的脸上冒出惊慌。
唐蒙舔了舔舌头:“适才我说你那酒味道别致,可不是夸奖。你切了个梅子在酒里,想蒙混成梅香酌,却不知这梅子味和酒甜味根本融不到一处。别的酒客一听可以补肾,也许顾不得,但可别想瞒过我。”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这酒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没说你这酒是假的。酒是好酒,只是这其中的甘甜味道,根本不是青梅所出。”唐蒙随手拿起一件制曲木斗:“你这酒里有一分青梅、一分枸橼、一分蔗汁,还有七分酒水,我说的没错吧?”
梅耶没想到他能一口气讲出成分,口气赶紧变了:“我在酒里调入瓜果汁水,有何不可?谁也没说梅香酌一定是梅子酿制。”
唐蒙道:“你放别的我不管,但你这基酒,自家可酿不出来。因为这是中原所产的酒,叫做仙藏酒。” 梅耶冷笑:“汉使这就狭隘了,我南越物产丰饶,比北边多多了,凭什么说这就是中原产的?”
唐蒙不慌不忙:“仙藏酒是枣酒,须是用陈枣发酵而成。你们南越物产确实丰饶,但唯独不产枣子。请问你哪里来的原料酿枣酒?”
梅耶顿时面色大变。贩卖私酒乃是重罪。她这酒确实是走私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加了个“梅香酌”的噱头,没想到被这个汉使一语道破。
“人会骗人,但食物从来不会。” 唐蒙淡淡地点了一句,然后趁热打铁,回到正题:“你最好重新讲讲,你和甘叶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卓长生又是什么关系?”
梅耶倒退几步,脊背“咣”地撞在拌曲的木斗之上,不复之前的从容。
“其实最早看中卓长生的人,是我啦……我去番禺港采购北货,正遇到他的商队来做生意。卓长生是那个商队的管事,相貌英俊,身家丰厚,如果能寻他做个夫婿,我也不必在王宫为奴为婢了。” 梅耶讲到这里,居然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
“我听说他特别爱吃,为了讨好他,就请甘叶现场烧了一顿嘉鱼。谁想到他吃完鱼,说味道不差,只是尚存一丝腥味,便拿出一种自称是他发明的酱料,浇在釜内可以解腥。甘叶那个人平时温柔低调,可在烹饪方面却心高气傲,绝不容忍别人指手画脚,跟他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让。谁知道,那两个人天天在庖厨里吵架,一来二去,他们倒看对眼了……”
唐蒙和甘蔗面面相觑,没想到听到这么一段。
“我很生气,觉得甘叶抢走了我的姻缘。所以官府宣布转运策之后,卓长生被迫离境,我心里很是解恨。贵人猜得对,其实卓长生一直和甘叶还有联系,会定期委托南越商人捎来酱料,还给那酱起了个名字,叫做蜀枸酱。每次甘叶收到蜀枸酱,都会抱着罐子哭上一夜,第二天我看到她双眼红肿,这心里啊,说不出地痛快……”
梅耶咬着牙,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这些蜀枸酱,甘叶是用于宫内烹饪吗?”
“对,她本来厨艺就好,再加上蜀枸酱,在宫里混得更加风生水起。很多人都想打听她这东西的来源,可惜甘叶嘴巴很严,从来不肯说,就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商家帮她捎来的。”
“对了,甘叶给武王熬的那碗粥,那个枣核其实是你偷放进去的吧?” 唐蒙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梅耶感觉自己高速奔跑迎头撞上一堵墙,一瞬间有些晕头转向——怎么突然就跳到这个话题来了?旁边甘蔗听了,也是身子一震,吃惊不小。唐蒙随即紧跟一句:“壶枣睡菜粥按正常流程烹制,是绝无可能混入枣核的,只能是旁人放入。你既然对甘叶心怀嫉恨,又在宫里当职,害死她的动机和手段都不缺。”
他讲到这里,故意闭口不言,只是盯着对方。这下子梅耶彻底慌了神,这个指控这太严重了,她不顾仪态地喊出声:“我是嫉恨他们两个没错,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我只是心里想想,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梅耶见唐蒙面无表情,更加慌神,转向甘蔗,讨好似地伸手抓住她胳膊:“你还记得吗?梅姨从前每次去你家里,都带石蜜给你吃的,把你养成了一个甜口娃。甘蔗这名字,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梅姨像是会害你的人吗?”
甘蔗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再三,这才扯了扯唐蒙的袖子,小声道:“梅姨对我不差的。没她介绍我去码头做酱仔,我早就饿死了。”
唐蒙不为所动,有如一个冷酷的审吏:“那你说说,武王去世当晚你做了什么?”
“我之前在宫里,是在负责王室服饰的尚方局,哪里有机会去宫厨害她?”梅耶脸色煞白,试图解释,孰不知完全落入了唐蒙的节奏中去。
倘若唐蒙一上来就询问赵佗去世当晚之事,一定会引起对方疑惧。所以他煞费苦心绕了一大圈,从梅香酌的真假问到卓甘二人的风流韵事,再引到梅耶的嫉恨心上,这才逼入角落,让她以为这一切是和当年旧情有关,不会联想到别的。
慢火温炖,才能炖得透,唐蒙在心里得意地想,继续板着脸道:“尚方和宫厨,不都是在宫里伺候王室的吗?怎么会没机会?”
梅耶唯恐引火烧身,急忙辩白道:“汉使有所不知,我所在的尚方局,是在外围,与王室居住的甘泉宫之间隔着数道关防,随意走动可是要挨罚的。” 她苦笑着举起自己残缺的右肢:“我就是两年前误闯了不该去的区域,被斩去一手,从宫里被赶了出来。”
这南越王宫,居然还保持着秦律苛酷啊,唐蒙暗自吐了吐舌头。梅耶又道:“先王在最后几年,连甘泉宫也不住了,只在独舍待着。我们这些普通下人,更没机会接近了。”
唐蒙眉头一拧,敏锐地抓到这个关键词:“独舍?”
“对的,他年纪大了,喜欢清净,就在王宫宫苑内起了一座独舍,四面围墙围住。除了他之外,独舍里只有两个人陪着:一个贴身护卫,还有一个是甘叶——你说我就算有心,又如何害她?”
“也就是说,当晚除了甘叶,赵佗身边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对,那护卫叫任延寿,是先王最信任的人,不仅常年警卫,甚至还负责武王的膳食检验。”
“连吃的都交给他先尝啊?那是够信任的。”唐蒙对这个细节格外敏感,连忙追问道:“这个任延寿,如今在哪里?” 梅耶巴不得把话题转开:“任氏子弟,自然是在任家坞喽。”
听梅耶的口气,这个家族和地名似乎在番禺很有名。唐蒙知道再问下去,大概她要起疑心了,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便要带甘蔗离开。
梅耶如释重负,她望着甘蔗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甘蔗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她。梅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半是挣扎,半是感怀:“你知道吗?你……你的眉眼和卓长生可真像。”
甘蔗的步伐猛然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向外走去。但唐蒙看得出,她听到那个名字,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似是一条承载了过多货物的小舟,在风浪中狼狈颠簸。
这可以理解。一个反感北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有北人血统,难免心情复杂,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他们走过酒肆前的几个路口,甘蔗忽然抬眼向前,双眼盈盈闪动。唐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到对面坊墙下是一处摊棚,摊棚里的大甑热气腾腾,似乎在蒸着什么东西。
“我想吃这个,但我没钱。” 甘蔗抬手一指。
唐蒙心想她估计饿了好几天,赶忙说我请你好了,于是两人走到摊棚前。老板很是热情,转身从甑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蒸物,放在半个胥余果的空壳里,还送了两碗浮着几滴油星的清汤。
唐蒙仔细一看,咳,这不就是角黍嘛。可他再仔细一看,又不太一样,这个“角黍”的形状更像枕头,个头更大,外面裹的叶子也不是芦苇叶。
甘蔗拿起一个粽子,说这叫裹蒸糕,是阿姆家乡的吃食。她熟练地拿起一个,解开水草绳,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绿澄澄的糕肉。唐蒙注意到,这鲜绿色似乎来自于外面裹的那片叶子。
“这边气候太热。我阿姆说,只有用野冬叶裹住饵糕,才不会坏得快。” 甘蔗双手捧着裹蒸,先咬去糕身的几个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唐蒙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起一个,先咬角。甘蔗“噗嗤”一声笑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先吃角啦,能快快长高长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想再胖一点吗?”
唐蒙尴尬一笑,张嘴咬下去,小眼睛霎时瞪得溜圆。
糯米的甘甜自不必说,这糕里居然还掺杂着一点猪肥膏的碎渣。这些碎膏大部分都融为热油,充分渗入到糕间,但口感并没变得油腻,因为有一股清香始终萦绕左右。那感觉,就像一群妩媚舞姬混入军阵,将杀气腾腾的攻伐之气安抚下去。
这清香应该是来自于甘蔗说的野冬叶。以叶压油,以油润糕,搭配堪称绝妙。凭他的经验,这裹蒸糕没有十几个时辰,恐怕蒸不了那么透。
“这个好吃,好吃!” 唐蒙鼓着眼睛,吭哧吭哧大快朵颐。甘蔗见唐蒙吃得开心,捧着糕喃喃道:“我每次问我的阿翁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她都会笑,也不回答,就给我包一个裹蒸,说要黏住我的嘴。”
唐蒙咀嚼的动作,突然变缓了。
“那一天晚上,我想吃裹蒸糕,阿姆急着去宫里当值,就安慰我说等她回来,多给我包几个。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姆没回来,却来了很多奇怪的人,一个个都很凶,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带走了很多东西。我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见阿姆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才知道阿姆熬的枣粥噎死了武王,畏罪投了珠水。阿姆不要我了,自己走了……”
甘蔗的声音隐然多了一丝哭腔。唐蒙把手掌按在腹部,感觉胃里在微微痉挛。
“阿姆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没人敢帮一个杀了大王的罪人的女儿,连房子也被占走了。只有梅姨好心,偷偷帮我安排做了酱仔。从那以后,我就每天背着酱篓,就在番禺港里转悠,听说阿姆就是在这里投江。从前我想吃东西,只要一喊,阿姆就会立刻做给我吃,所以我想到去江边告诉她,我想吃冬叶糯米糕,说不定她听说以后,还会回来找我,也许不会再抛下我了……”
说到这里,泪水吧嗒吧嗒滴在裹蒸上面,顺着摊开的冬叶流下去,嘶哑的叫卖声响起:“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声音哀哀,如同一只巢中雏鸟在鸣叫,但大鸟不可能再飞回来了。
唐蒙把手里的裹蒸放下,他知道甘蔗说的“也许”是什么——卓长生在甘叶去世之后,并没有停止蜀枸酱的供货,仍旧委托那一条渠道定期送到甘蔗手里。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存在。甘蔗一直在番禺港叫卖,一是为了陪伴母亲,二来也许一直期盼着,哪一天能见到父亲吧?
怪不得别人一打听枸酱来源,她反应就特别强烈。如果这个渠道被人占走,就等于是斩断了她与父亲的唯一联系。
奇怪的是,卓长生既然知道女儿孤身一人,为何不想办法把她接走?哪怕捎来只言片语,女儿也能稍得慰藉。这三年来,他就闷头往这边送枸酱,却始终保持着沉默。这人到底关心不关心自己的女儿?
这些疑问,唐蒙都回答不了,只好默默递过一方绢帛,让甘蔗擦一下脸。甘蔗撇撇嘴:“我对你已经没用了,你还在这里干嘛?” 唐蒙苦笑,这姑娘性子倔,脑子可不笨,说道:“这个蜀枸酱,是卓长生独家酿制,我就算回蜀地也未必能找到,还不如在这里打听。”
“我可不会说出去的,打死也不会说。” 甘蔗咬着嘴唇。唐蒙笑起来:“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等我为你娘还了清白之后,你再说不迟。在这之前,你就算讲了,我打死也不会听。”
甘蔗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忽然目光一凝,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她一指路口,说你去旁边那棵木棉树下等我一下。唐蒙有点莫名其妙,依言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甘蔗不知跑去哪里,过了好一阵,才抱着一个胥余果壳跑回来,双手递给唐蒙:“喏,我拿枸酱的渠道,就放在这里面,你拿回去好了。但得等我娘还了清白,你再打开来看。”
唐蒙先是一怔,不知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手接过果壳之后,看到上头扣着个木盖,才反应不过,不由得大为感慨。
这甘蔗看似柔弱,性倒却颇有决断。她知道“蜀枸酱”这名字一曝露,自己便失去了与唐蒙交易的独有价值。与其保守秘密,不如以退为进,坦坦荡荡地把秘密交出去,把对方当成君子来看待,还能博得一丝希望。
“你不要偷看。就算偷偷打开,也看不明白的。”
甘蔗把胥余果壳推给唐蒙,表情认真地提醒了一句。唐蒙看到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知道小姑娘到底还是很紧张。没办法,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彻底放弃挣扎,袒露一切,才能换取对方的怜悯。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是君子吧,但守信多少还是能做到的。” 唐蒙收下果壳,郑重其事举起右手,“皇天后土为证,我唐蒙在此立誓,不还甘叶清白,不开此壳。如有违者,终生进食无味,如嚼白土。”
听到这起誓的词儿,甘蔗忍不住破涕而笑,这还是唐蒙第一次见到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