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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猿蟹合战

【狸猫茶太郎从人类长兵卫那里听来的故事】

距离这立林村五里处的山里,有一片开阔的地方,叫赤尻平。没有任何一条山路能通往那里,人类根本无法踏足,那是动物们无忧无虑生活的乐园。

据说,这是十年前在赤尻平发生的故事。

那里住着一只螃蟹。有一天,螃蟹在路上捡到一个饭团,他正准备饱餐一顿时,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叫他:“哟,螃蟹大人。”

那是一只暴躁好斗、喜欢捉弄人的猴子,名叫南天丸。南天丸说:

“要不你把饭团给我,我送你一粒柿子的种子吧。你想想,饭团吃完就没了,但是柿子的种子总有一天会长成大树,每年都结出好吃的果实。长远来看,显然柿子的种子更划算。”

被花言巧语哄骗的螃蟹种下用饭团换来的种子,勤勤恳恳地浇水、施肥,拼命照料。终于到了秋天,长大的柿子树上果实累累。可螃蟹不会爬树。这时,南天丸又来了。

“那就我来帮你摘吧。”

南天丸三两下爬到树上,把熟透的柿子一个接一个摘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完全不理睬地上的螃蟹。螃蟹不高兴了。

“喂,南天丸大人,那是我种的柿子树啊,也给我摘几个。”

南天丸生气了。

“烦死了,这么想要柿子的话,这个给你!”

他摘下一个绿油油、硬邦邦,还没有成熟的柿子,朝螃蟹扔了过去。被柿子击中,甲壳破裂的螃蟹就这样死了。

这只螃蟹有几个相交多年的好朋友——栗子、马蜂、石臼,还有牛粪,他们对夺走好朋友性命的南天丸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最聪明的牛粪制订了一个惩戒南天丸的计划。

南天丸有一个儿子,名叫枥丸。他们找准时机,打算在枥丸到隔壁山上采松茸的时候执行计划。南天丸不在家,螃蟹的朋友们就趁机溜进了他家里。栗子把自己埋在围炉的炉灰里,马蜂躲在厨房的水缸里,牛粪藏在门口,石臼则藏在门口的屋檐上面。

南天丸终于回来了。天很冷,他一回来就给围炉生了火。火生好后,藏在围炉里的栗子啪的一声突然裂开,打在南天丸的脸上。南天丸被烫得龇牙咧嘴,赶紧打开水缸的盖子准备用水降温。他刚打开盖子,马蜂就出来在他手指上扎了一针。

南天丸家附近生长着可以治百病的药草。他冲出家门准备去采药,没想到刚好踩在门口的牛粪上。踩中牛粪后,他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这时,躲在屋檐上的石臼抓住时机瞄准他,咚的一声砸了下来。

伴随着令人恶心的吧唧一声,石臼下面渗出血来。

石臼抬起沉甸甸的屁股,屁股下的南天丸已经翻起了白眼,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一动不动。像他杀死螃蟹那样,他也被完全摧毁,死翘翘了。

……听好了,茶太郎,做坏事肯定会遭到报应。一定要好好对待别人,不管人类还是动物,这一点都是一样的。

茶太郎寄住在立林村一间叫毛林寺的寺庙的檐廊下。虽然艺人长兵卫先生说他可以和自己一起住进庙里,但茶太郎觉得,狸猫怎么能住进人家屋里呢。这是茶太郎的礼仪。

今天早上,一只猴子找到茶太郎的住处。

“我来自赤尻平,叫作枥丸。”

长兵卫先生讲过的故事“猿蟹合战”中被杀死的猴子南天丸的儿子……茶太郎以为那只是个童话,没想到枥丸和赤尻平真的存在。然而,真正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你小子就是被兔子杀死哥哥的茶太郎吧。那只兔子,我来替你杀了吧。”

接下来,枥丸给茶太郎介绍了自己的计划。茶太郎一开始只是目瞪口呆地听着,后来逐渐被枥丸的话所吸引。

“怎么样?要加入我的计划吗?”

“啊,啊……”

枥丸一脸自信,茶太郎像是着了他的魔。

“那你现在跟我走一趟吧。”

“去哪里?”

此处的“哦”,原文为“べ”“だべ”,为日语方言。一些角色的话中经常出现“哦”。 “赤尻平哦 。”

长兵卫今天休演。茶太郎离开檐廊,跟随枥丸在山里走了五里路。茶太郎走在茂密的树丛中,根本不相信这种地方会有聚落。当眼前出现一座座宛如人类建造的房子和农田时,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再往前走,你要变成猴子的样子,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终于要进入赤尻平的时候,枥丸说。

“为什么?”

“见到猴子和狸猫走在一起的话,有的家伙会大惊小怪,赤尻平的猴子都用两条腿走路,这样才不会被怀疑。”

茶太郎顺从地变成猴子,跟在枥丸后面。

用两条腿走路还真别扭。狸猫的变身术只能模仿外形,就算变成鸟和蝙蝠也不会在天上飞,变成鱼也不能长时间潜在水里。茶太郎的本事可是能在人类面前卖艺的,用两条腿走路也比其他狸猫擅长,但是走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而且在动物友好相处的地方根本不需要任何变换,保持狸猫的样子不就可以了吗——他正疑惑着,一只上了年纪的猴子走了过来。

“哟,枥丸。”老猴子对枥丸说。

“干什么?”

“你今天不是要去咚咚山上采杨梅吗?”

“计划有变。”

“哦……嗯?这是谁?很眼生啊。”

“两座山外的亲戚哦。”

老猴子上下打量着茶太郎,看向枥丸。

“你们这是去哪儿?”

“带他看看我们家以前住的老房子哦。”

“咦,发生了那种事,还去那儿干吗?”

“都过去十年了哦。”

“是吗,再见。”

看着老猴子走远后,枥丸对茶太郎微微一笑。

“你的变身术还真有点儿东西,完全没有破绽。”

过了一会儿,二人面前出现一间平房。走到推拉门前,枥丸回头看向茶太郎,他指着门底,说:

“这就是我爸被杀死的地方。”

茶太郎想象着被石臼砸中、血肉模糊的猴子尸体,不禁打了个冷战。

伴随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枥丸打开推拉门。一间客厅出现在眼前,客厅中央有一个大大的围炉。

“进来吧。啊,对了,你能继续维持猴子的样子吗?不知道会不会有谁突然进来。”

茶太郎点点头,按照枥丸的指示在围炉旁的坐垫上盘腿坐下。短尾巴坐下来的时候非常碍事。

枥丸在茶太郎对面坐下,他拿起火筷子,翻出锅下闷着的火种,添上杉树皮和小树枝,然后拿起竹筒轻轻吹气。他生火的动作非常熟练,和照顾自己的和尚相比也毫不逊色。

火生起来后,枥丸看了看四周。

“家里还保持着俺爹死前的样子。”

也就是说,栗子是在眼前这个围炉中裂开、飞出来的。

想起这里发生的惨案,茶太郎再次感到后背发凉。这只猴子可真了不起,身处父亲被杀的案发现场却能如此沉着平静。

“枥丸大人。”茶太郎说,“来的路上我想了想,那个……刚才的计划,我还是觉得,我的负担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

“是吗?”

“我要杀的只有一只,你要杀的却是栗子、马蜂、石臼,还有牛粪。”

枥丸听完后,狡黠地笑了。

“这个房子里发生的故事,茶太郎大人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一直照顾我的一个名叫长兵卫的人讲给我听的,和村子里谣传的几乎一样。”

“你讲给我听听。”

在枥丸的催促下,茶太郎拼命回想,将自己从长兵卫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枥丸听。

“你果然误会了哦。”茶太郎的故事讲完后,枥丸说道。

“误会?”

“你放心吧,茶太郎,我想杀的也只有一只,我特意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一只……那就是马蜂?还是……”

“请茶太郎大人猜猜看哦。”

“猜?”

茶太郎眨巴着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枥丸大人。”

“这次计划,确实是我主动找你的,你的变身术也的确无可挑剔,但我还没有完全认可你哦,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智慧。”

面对突然出言挑衅的枥丸,茶太郎产生了些许怀疑。

“你别这样嘛,茶太郎大人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听我讲完也不迟哦,真正的猿蟹合战的故事。”

“真正的猿蟹合战?”

茶太郎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但枥丸的最后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当初长兵卫先生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觉得有几个地方很奇怪。

“我们边吃边慢慢讲吧。”

枥丸从系在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扔给茶太郎,茶太郎伸手稳稳接住。

是熟透的柿子。

“先从模藏讲起哦—”

那是一个茶太郎没听过的名字。枥丸慢慢剥开柿子皮。

先从模藏讲起哦。

模藏是一只猴子。在他还是个小崽的时候,就对人类制作的玩意儿非常感兴趣。有一次,他从人类住的村子里偷出了一个名叫火枪的东西。

……没错。嗯……就是那个把铁球塞进筒里,然后砰的一声发射的可怕玩意儿。模藏知道铁炮需要用到火药后就想自己做做看。炭粉,还有叫硫黄的黄色粉末在赤尻平附近都能采到。此外,还需要一种叫硝石的白色粉末,不过模藏很快就发现,给鱼的肠子里拌入炉灰再放一段时间就能得到。

猴子的手脚本来就比人类的灵巧,只要知道做法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模藏很快就成了赤尻平最炙手可热的火药名人,他炸毁碍事的岩石,在夜空中放烟花逗大家开心,派上了大用场。听说他非常喜欢自己做的火药,甚至养成了一个怪癖,每次都要拿火药拌饭才能吃得香。

转眼模藏长大了,他要娶一只名叫蓝林的母猴。蓝林毛色亮丽,在赤尻平大家都很喜欢她。不仅被大家所需要,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模藏实在太幸福了。

然而有一天,赤尻平的掌权人——猩猩翁的手下过来强行带走了模藏哦。前一天晚上,一个猩猩翁的手下脚受了重伤。听说那小子喝了猿酒,醉醺醺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声雷鸣似的声音,紧接着脚就像骨头碎了一样,疼得在地上打滚。他是被火枪击中了。而放眼整个赤尻平,只有模藏有火枪。

模藏坚称不是自己干的,可猩猩翁就是不信。模藏遭到一顿毒打后被扔进了赤尻平边缘的小破屋里关了整整两年。和蓝林的婚事当然也作废了哦。

*

“……这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哦,那时候俺爹还活着。”

故事讲完后,枥丸张开嘴巴吧唧一声咬了一口柿子。听到如此凄惨的故事,茶太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

“这个故事和南天丸大人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猩猩翁的手下就是他开枪打的。”

“欸?!”茶太郎简直要窒息,“是南天丸大人?”

枥丸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当天晚上,他悄悄溜进模藏家里把枪偷走,然后躲起来偷偷瞄准猩猩翁手下的脚开枪,完事后再赶紧把枪放回模藏家,别人当然会怀疑模藏。”

“南天丸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嫉妒哦。模藏和他年纪差不多,却有一门独一无二的技术,还即将迎娶漂亮媳妇儿!也难怪,谁叫他自己的老婆莲华空有个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一个矮冬瓜,闭着眼睛也很难夸她好看,还讨厌水,成天不洗澡,熏死人了。”

枥丸说着,捏住鼻子,开始哈哈大笑。

竟然这么诋毁自己的娘……茶太郎简直目瞪口呆,不过他似乎有点儿理解枥丸的真正目的了。

“后来模藏发现自己是被南天丸大人陷害的,于是准备复仇。……杀死南天丸大人的家伙,除栗子、马蜂、石臼和牛粪以外,还有一个模藏,是吧?然后枥丸大人最痛恨的就是模藏……”

“哟哟哟,别着急嘛。”

枥丸连连挥手。

“这才哪儿跟哪儿呀,你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我要杀谁。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猿蟹合战最表面的东西。”

究竟怎么回事……茶太郎一头雾水。枥丸掏出另一个柿子,开始剥皮。

“接下来是岩兵的故事哦—”

接下来是岩兵的故事哦。

正所谓人如其名,岩兵是个像岩石一样的大块头。每到冬天,赤尻平的大力士就会聚集到一起玩相扑,但是没有一只猴子能战胜岩兵哦。力气大的猴子向来受欢迎。看到旁边的母猴对着自己哇哇大叫,岩兵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南天丸这只猴子尤其见不得其他猴子比自己更受欢迎,于是决定整一整这个岩兵。于是那年冬天的相扑大会上,南天丸把牵牛花的种子捣碎混入年糕里,带给了岩兵。每次相扑大会当天,岩兵都会一大早就吃许多自己最爱的年糕讨彩头。

“这下子今年也赢定了!”他高兴地把所有年糕吃了个精光。

茶太郎大人想必也知道,牵牛花的种子是一味泻药,而且不会立马见效。就在岩兵站上擂台,和强敌扭打得正凶的时候,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手脚发软的岩兵被比自己小一圈的对手轻松扔下擂台。不仅如此,他来不及冲到厕所,直接拉在了擂台上。

*

“—因为弄脏了神圣的擂台,岩兵被永远禁止参加相扑大赛。”

“他知道这是南天丸大人搞的鬼吗?”

“当然哦。”

枥丸回答。柿子的汁水不停从他嘴巴里滴下来。

“相扑是他最得意的事情,突然被禁止参加比赛,岩兵怒不可遏,恨不得痛下杀手。”

“……可实际上杀死南天丸大人的是栗子、马蜂、石臼和牛粪吧?还是说岩兵大人也加入了?”

枥丸将视线从没吃完的柿子上转移到茶太郎脸上,然后长叹一口气:“哎……”

“我对茶太郎大人真是太失望了。”

“为什么?”

“……算了,复仇的事我还是找别人吧。”

“啊?等等!”

茶太郎着急了。

“你再让我想想嘛。”

“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想加入我的计划?”

“嗯,当然了,我也想给哥哥报仇!”

哥哥茶茶丸的样子浮现在茶太郎的脑海中。哥哥虽然平常喜欢捉弄人,但本性善良,就算自己再饿也一定会将吃的分给茶太郎。两个月前,哥哥背上的柴被人放火点着,因此受了很严重的伤。不仅如此,他还被人骗上泥船,最后溺死了。茶太郎对兔子勘太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他一万次!

“要想报仇,枥丸大人的计划是最合适的。”

嘿嘿,枥丸露出得意的微笑,然后伸出舌头舔干净沾在手上的柿子汁。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线索哦。岩兵四处叫嚣说:‘总有一天,我要一屁股坐在南天丸身上,杀死他。’”

这算哪门子的线索?茶太郎双手搭在胸前冥思苦想,可依旧不知道枥丸究竟在想什么。

“岩兵喜欢吃什么,还记得吗?”

枥丸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不是年糕吗?”

“对啊,年糕。”

“可这和你要杀的人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茶太郎突然明白了。

年糕是用石臼捣的。岩兵说他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南天丸身上—

“猿蟹合战中的石臼难不成指的是岩兵大人?”

••••••••••••••••••

枥丸听到答案微微一笑。看来说对了。这样的话……茶太郎在脑子里把刚才的故事联系起来。

“模藏大人擅长调制火药。火药要借助火才能发射……栗子指的是模藏大人!……原来如此,难怪!”

茶太郎的目光看向放在围炉边上一动也没有动的柿子。这下轮到枥丸疑惑了。

“你说‘难怪’是什么意思?”

“哦,之前长兵卫先生给我讲赤尻平的故事时,我就一直感到奇怪,南天丸大人和螃蟹的争执一开始是由柿子引起的。也就是说,赤尻平的柿子也只是普通的柿子。”

“普通的柿子?啊,确实和一般的柿子没什么两样。”

“但是,故事里的栗子却会自己行动,藏在围炉里找准时机突然弹出来烫伤南天丸大人,有自己的意志。柿子只是普通的水果,栗子却有自己的意志,这一点我一直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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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枥丸不禁拍手大笑,“没错哦!虽然我没这么想过,不过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啊,茶太郎大人!”

尽情笑了一会儿后,枥丸说:

“那个故事是有人根据事件的原型捏造出来传到人间的。栗子和石臼怎么会自己行动呢,简直是痴人说梦哦。马蜂也只是虫子而已,更别说牛粪了!”

“这么说来,一路上只遇到了猴子,这里没有其他动物吗?”

“有倒是有,不过不在房子里和地里,而是在周围的森林里。有松鼠啊野猪啊鹿啊什么的,当然也有狸猫。”

枥丸用食指指着茶太郎说:

“赤尻平本来就是猴子一族为了统领附近的动物而建造的据点,是一个隐蔽的村子。猴子们都受到严格的规定约束哦。”

“严格的规定?”

“啊,不能违抗上面的猴子、给幼崽取的名字不能和已有的猴子重名之类的。”

“欸?……”

“君临猴子们的就是刚刚提到的猩猩翁,要说南天丸,可是猩猩翁面前的大红人呢。因为他进奉了很多贡品去拍马屁。”

枥丸动不动就对他爹直呼其名。茶太郎觉得这是恐惧的表现。

“南天丸于是尝到了甜头哦。明明有老婆还出轨其他母猴,时不时还求猩猩翁赏赐小妾。”

见茶太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枥丸赶紧道歉:“抱歉,跑题了哦。”

茶太郎问:

“栗子和石臼的原型是猴子,也就是说,马蜂和牛粪也代表其他猴子吗?还有螃蟹。”

“没错,接下来要给你讲的是二股杉三兄弟的故事哦。”

枥丸又开始讲另一个故事。

要说二股杉三兄弟,是十年前赤尻平家喻户晓的好兄弟。长子一郎是有名的捕鱼能手。刚刚路过的赤尻川上游有一条瀑布,他能站在瀑布上面的木架上抛出鱼线去钓潭子里的鱼哦。其他猴子根本不敢去,他却在那里一天钓上来二十条,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钓鱼王子”。他还很会照顾人,爹和娘死得早,他既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弟弟拉扯大。

次子二郎对山上的植物了如指掌。哪种可以治喉咙痛,哪种醒酒很有效,他经常把这些知识介绍给身体不好的猴子。若是孩子受了伤,就会被带到他那里去。只要让他在伤口附近扎上一针,立马就能止痛,非常神奇。现在想想可能是麻醉药之类的吧,不过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还以为他的针上抹了什么神奇的毒药,所以大家都叫他“毒针二郎”。

小儿子三郎主要给两位哥哥帮忙,要说那家伙,可真的是笨得要命啊。有一次,他和同年的猴子跑到人类住的村子里去偷红薯——赤尻平的猴子小时候多多少少都干过这事儿,一般都是晚上去偷一点儿带回来。可能那次农夫刚好长了个心眼,他们正在刨红薯的时候突然被发现了。其他猴子都逃走了,只有三郎被红薯藤缠住腿,翻了个跟头,一下子摔进了粪坑里哦。最后好歹没有被抓住。不过因为这件事,其他猴子一直嘲笑他,给他取了个“粪坑三郎”的外号。

三兄弟就这样相亲相爱地过着日子。可是有一天,钓鱼王子一郎却死了哦。他在水潭那边钓鱼的时候和架子一起掉进了水里,找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了。大家都说这是不幸的意外,可毒针二郎不这么认为,他仔细调查了散落的木架残骸。这一查可不得了,竟发现用来绑木架的爬山虎藤上有被刀砍过的痕迹哦。

*

“难道那也是南天丸大人……”茶太郎脱口而出。

枥丸点点头。

“钓鱼王子一郎留下足够三兄弟吃的鱼后,总会把剩下的鱼分给附近的猴子。南天丸最讨厌这种讨人喜欢的猴子了哦。”

“太过分了!”

茶太郎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眼中含着泪水。

“枥丸大人,我不要加入你的计划了。”

“怎么了哦?”

“你爹杀死了二郎和三郎的哥哥,哥哥被杀的痛苦我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要杀的是他们两兄弟,那么我……”

“都说了别着急!”

枥丸重重一拳捶在围炉边缘。

“不是说了吗,我想杀的只有一只!”

“难道不是毒针二郎和粪坑三郎吗?”

“……嗯。”

尽管显得有些不情愿,不过枥丸还是明确说了。

“我本来想一会儿再说的,他们两兄弟看见岩兵杀死我爹后马上就逃离了赤尻平,就算我想杀也找不到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啊。”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个疑问又出现了。

“为什么要逃走呢?”

“因为南天丸是猩猩翁面前的大红人,杀了南天丸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只是被怀疑上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事实上,其他家伙也都跑了,只有一只被猩猩翁的手下抓住,被好好修理了一顿。”

“好好修理一顿”到底是多么严重的惩罚,茶太郎无法想象。

“总之,我爹被杀死那天闯进过这个房子里的家伙,就全部介绍完了。”

•••••••••••••••••••••••••

茶太郎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整理在枥丸的故事中登场的猴子相当于猿蟹合战中的谁。

“螃蟹”肯定是被南天丸杀害的钓鱼王子一郎,象征毒针的“马蜂”、象征“粪坑”的牛粪分别是谁也很快就知道了。

“接下来再一起看看事发当天我爹究竟是怎么遇害的。”枥丸说。

他仿佛故意在等茶太郎将脉络一一梳理清楚。

“那天,他们四只进来后立马各就各位。其中模藏和毒针二郎在设好自己负责的机关后就马上出去了。”

“机关?”

“对。”枥丸拿着火筷子来回翻动围炉上的灰。

“模藏设的毫无疑问是火药。他就像这样,挖开一个坑后把包着火药的包裹埋进去,只要一点火就会砰的一声炸开。当然,他如果想直接将我爹炸死,其实也不难,多准备点儿炸药就好了,但是要给其他三只报仇雪恨的机会,所以只是炸伤了脸哦。”

“原来是这样。”

枥丸放下火筷子站起来,快步向里面走去。茶太郎也跟了上去。

那里是厨房。灶台上已经结满了蜘蛛丝,旁边放着一口水缸。

“你把盖子打开看看。”

茶太郎按枥丸说的,将水缸的盖子拿下来。缸里的水已经浑浊不清,令人提不起一点儿想喝的欲望。

“长兵卫先生说的马蜂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

“碰到盖子的时候就已经中计了哦。”

枥丸脸上浮现出落寞又残酷的笑容。

“毒针二郎在把手上装了毒针。一旦抓起把手,手立马就会被刺伤。”

茶太郎下意识地将盖子扔在地上。枥丸笑着捡起来。

“放心吧,现在已经没有毒针了哦。”

“啊,啊……好的。不过,被二郎的毒针刺伤后会怎么样?”

“首先,手指会剧痛无比,就像是被熊咬碎了,然后整只手臂会发麻,肿得像根木头。”

太可怕了……茶太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房子附近长着能治百病的药草,他们早就预料到我爹会从玄关冲出去哦。”

“故事里也提到了这件事,说是门口躺着一堆牛粪,难道是粪坑三郎自己躺在了门口?”

枥丸沉默地看着茶太郎,过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是放了一堆牛粪?”

“赤尻平没有牛。实际上放的是池塘里捞上来的蛙卵。”

那玩意儿滑溜溜的,拿在手上都觉得恶心难受,不过对于一直被称为粪坑三郎的猴子来讲,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枥丸大人的老爹脚下一滑,正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时候,岩兵大人巨大的身体就压了下来。”

“没错。我爹死了,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枥丸眼中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虽说南天丸似乎是一只作恶多端的猴子,可至亲被杀的痛苦再一次涌上茶太郎的心头。

“……茶太郎大人,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下面到你了,你猜我要杀的是谁?”

枥丸回头看向茶太郎,似乎在努力振作。

“你让我猜也肯定猜不中的,我有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问,不过现在是在考验你的智慧,你要一直问下去我可受不了。我定几个规矩吧。”

“第一,我只回答‘对’或者‘不对’。”

看起来不简单哪,茶太郎做好准备。枥丸继续说:

“第二,不能问‘你要杀的人是不是某某’这种直接的问题。”

“哦。”

“第三,要是有答案了……哦对,刚好有这个。”

枥丸抓起茶太郎一直放在旁边没吃的柿子,塞到茶太郎手中。

“你就把这个放到我面前并且说出他的名字,这个机会只有一次哦。”

“要是没猜中呢?”

“那这次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哦。我也不是谁都愿意合作的。”

二人再次在围炉边相对而坐。

茶太郎把手搭在胸前认真思考。屁股上奇怪的尾巴仍让他觉得痒痒的,静不下心来。不过猴子的模样他已经习惯了不少。

然而,当今天早上突然出现在寺庙中的枥丸让他变身成猿猴跟自己去一趟赤尻平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想到枥丸会有这么一出——竟然要他猜想杀的是谁。

自己拿着计划主动过来谈合作竟然还要“测试一下智慧”,真是一只任性又傲慢的猴子——茶太郎一开始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后来他慢慢觉得,计划赶不上变化,想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合作伙伴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当他对猿蟹合战故事背后不为人知的真相知道得越多,就越迫不及待地想得知事情的全貌。

“我先确认一下。”茶太郎开口,“你要杀的只有一只,对吧?”

“对。”

“你想杀他,是因为他杀了你爹,对吧?”

“对。”

“你刚刚说,有一只被猩猩翁的手下抓住、‘被好好修理了一顿’,你想杀的是他吗?”

“不对。”

如果“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意思是遭到了毒打,那可能确实不是这个家伙。因为遭到毒打的话,那家伙很可能已经没命了。

乍一看似乎很难,好好梳理一下似乎又很简单。

栗子——模藏

石臼——岩兵

马蜂——毒针二郎

牛粪——粪坑三郎

枥丸已经明确说了不是毒针二郎和粪坑三郎。也就是说,要么是模藏,要么是岩兵。这两个家伙,应该有一个是枥丸“要杀”的,另外一个则是“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

“一般来讲,像是岩兵。”茶太郎喃喃自语。

“其他三只虽然也让枥丸大人的老爹吃了苦头,但致命一击是岩兵下的手。也就是说,真正痛下杀手的,其实是岩兵大人。”

“你这是问题吗?”

枥丸目光炯炯地盯着茶太郎。

“啊,不……”

“你确定我想杀的是岩兵吗?确定的话就把柿子放过来。”

枥丸敲了敲围炉的边缘。茶太郎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柿子。只有一次机会,万一弄错了……

“等一下,再让我想一会儿。”

枥丸所说的“智慧”,可能自己真的不够……茶太郎不禁有些难过。

可要想给哥哥报仇雪恨,好像只能和这只傲慢自大的猴子合作。不管那么多了,就算没有智慧也要硬挤出智慧来!

“我习惯一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不然脑子就会像是一团糨糊。我可能要自言自语一会儿,可以吗?”

枥丸面无表情,沉默地点点头。

“再梳理一遍枥丸大人的老爹是怎么被杀的吧。他从那个门口进来坐在这里,起火后没多久,模藏埋下的火药就炸伤了老爹的脸。

“跑到厨房打开水缸的盖子时手指被毒针二郎的毒针刺伤,冲到外面准备去采药的时候踩中青蛙卵摔了个四脚朝天……

“然后岩兵大人从房檐上跳下来给出最后一击。”

一通自言自语后,枥丸闭上眼睛,似乎在呼应茶太郎。茶太郎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是什么了。

“长兵卫先生的故事里,南天丸大人遇害那天,儿子枥丸大人去了隔壁那座山上采松茸,这是真的吗?”

“对。”

“那枥丸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经过的?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简直像是在现场看见了一样。你当时明明在隔壁那座山上采松茸啊!”

枥丸睁开眼睛。

茶太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用“对”或者“不对”回答的问题。

“我换一个问法吧。整个事情的经过,你是从在场四只当中的某一只那里听来的吗?”

“……对。”

这是充满痛苦的声音。茶太郎汗毛直竖。竟然把自己杀人的经过讲给受害者的儿子听……猴子这种动物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想让我杀的和告诉你事情经过的是同一只吗?”

“不对。”

茶太郎继续梳理。

“告诉你事情经过的家伙就是刚刚提到的‘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那个家伙吗?”

这个问题不用枥丸回答茶太郎也知道,因为要么是模藏,要么是岩兵。他只是想确认一下。没想到—

“不对。”

“欸?”

枥丸出乎意料的回答令茶太郎彻底混乱了。

“等、等等。‘要杀的’和‘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不是同一个吧?”

“对。”

“‘告诉你事情经过的’家伙不是你‘要杀的’家伙吗?”

“对。”

“‘告诉你事情经过的家伙’和‘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家伙’也不是同一个?”

“对。”

要杀的家伙、被好好修理了一顿的家伙、告诉枥丸事情经过的家伙……枥丸的意思是,这三只分别是不同的猴子。

模藏、岩兵、毒针二郎、粪坑三郎——其中毒针二郎和粪坑三郎案发后立马就逃走了不知去向,应该不属于这三个里的任何一个。剩下的就只有模藏和岩兵了……

到底怎么回事……

茶太郎抬头看着屋顶苦思冥想。枥丸则看着围炉里的火,无所事事地挠起了屁股。

狸猫生性随意,本来就不擅长动脑子。现在不得不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茶太郎脑子里一团乱麻,简直要把头上的毛都拔光了。

他再次梳理,可结果和刚刚没有任何区别。

数量对不上。茶太郎非常恼火,这一切都始于他的一个推测——告诉枥丸事情经过的是四只中的其中一只。

四只中的其中一只……

“嗯?”

听见茶太郎自言自语,眼睛一直盯着围炉的枥丸突然抬起头。

茶太郎感觉好像抓到了什么,而且那和他一开始觉得不对劲儿的那个地方也有关系。

是这样啊……

“告诉枥丸大人的是‘四只中的一只’,没错吧?”

茶太郎话音刚落就得到了枥丸的回答,他简直像是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没错,是那天在这里的四只中的一只。”

说完,枥丸似乎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对’与“不对”以外的回答,难为情地挠了挠屁股。

“也就是说,你所指的四只不是我想的那四只。枥丸大人,这个问题你应该能回答吧——那天杀死枥丸大人老爹的四只分别是模藏、岩兵、毒针二郎和粪坑三郎吗?”

••••••••••••••

茶太郎一直没有问问题确认那四只的身份。如果茶太郎的推理没错的话……枥丸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放弃犹豫,开口道:

“不对。”

茶太郎恨不得大声称快。不过他决定抑制住自己的冲动,继续说:

“我知道了,牛粪错了。牛粪不是粪坑三郎吧?”

“对。”

“刚刚听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在长兵卫先生的故事里,制订暗杀计划的是头脑聪明的牛粪,但是你刚刚却说粪坑三郎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猴子,给两位哥哥帮忙也总是错误百出,逃跑的时候还慌不择路,掉进了粪坑,他怎么能想出这么周密的计划?”

仔细回想枥丸说的话,他从没说过“粪坑三郎就是牛粪”。一直都只是茶太郎自说自话,提起粪坑就联想到牛粪。提到蛙卵的时候也是,枥丸只是说“实际上放的是……”,但并没有明说是谁放的。

不过注意到这点也很难说万事大吉,一个新的疑问又产生了。

在玄关处放置蛙卵使南天丸滑倒的“牛粪”究竟是谁。

“‘我爹被杀死那天闯进过这个房子里的家伙们,这就全部介绍完了。’—故事结束后枥丸大人曾这么说,这句话是真的吧?”

“对。”

那么枥丸大人的故事里应该提到过牛粪。茶太郎仔细回想。

模藏、岩兵、毒针二郎、粪坑三郎—

还有其他猴子吗……好像有。他虽然记忆力不算好,不过确实有印象。

……枥丸中途好像捏了一次鼻子?

“啊!”

茶太郎猛然醒悟。

“找到了!另外一只!”

茶太郎问了一个他几乎确信无疑的问题。

“牛粪是枥丸大人的娘—莲华,对吗?”

•••••••••••••

枥丸是这么说的—“是一个矮冬瓜,闭着眼睛也很难夸她好看,还讨厌水,成天不洗澡,熏死人了。”这样的话,被比喻为牛粪也不足为奇。

“你小子真不赖……”

枥丸没有直接回答。

“我特意没有直说,还以为肯定不会被发现呢。”

“可是为什么呢?南天丸大人和莲华夫人不是夫妻吗?为什么牛粪——莲华夫人会主动制订对南天丸大人的谋杀计划呢?”

“我只会回答‘对’或者‘不对’。”

“啊,对哦。”

茶太郎继续思考。妻子谋杀丈夫的理由……他想起南天丸讨好猩猩翁的事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你刚刚是不是说南天丸曾向猩猩翁请求,要猩猩翁赏他小妾?”

“对。”

“莲华夫人对这件事有怨言,这就是动机。”

“对。”

“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枥丸大人的也是莲华夫人,而且是在南天丸大人死后。”

“对。”

茶太郎抓起柿子。

自己将要杀死的,是南天丸遇害案的主谋,南天丸的妻子,枥丸的母亲——莲华。确实,枥丸应该对她恨之入骨吧。茶太郎把柿子拿在手上,看向枥丸。枥丸眼神冰冷,似乎在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可是枥丸大人,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杀死自己的亲娘。”

其实茶太郎很不理解。被自己的丈夫背叛,莲华才是应该得到同情的一方,不是吗?应该被谴责的难道不应该是不仅好色还超过恶作剧范畴四处伤害其他猴子的南天丸吗?即使这些事实摆在眼前,枥丸还要给父亲报仇吗?

“无法回答。”枥丸说。

杀死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的亲娘。如此复杂的情绪茶太郎无法感同身受,枥丸本人似乎也很纠结。所有纠结最后都化为一句——“无法回答。”

“嗯?”

茶太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不对呀!”

他把手中的柿子放回到围炉边缘。

“‘告诉你事情经过的’是莲华夫人,‘要杀的’是另外一只!”

好险,好险。确定牛粪是谁就以为自己找到了全部真相,差点儿忘了真正的目的。

现在不过是重新确定了与案子有关的四只是模藏、岩兵、毒针二郎和莲华。

也就是说——茶太郎陷入绝望之中——枥丸“要杀的”那个到底是模藏还是岩兵,这个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茶太郎再次把手撑在背后,抬头看着屋顶。感觉好累啊。

这次沉默持续了很久。

远方隐约传来乌鸦的叫声。枥丸一个劲儿地挠着屁股。

“枥丸大人真是太可怜了。”

茶太郎突然的一句话让枥丸愣了愣。

“为什么?”

“杀父仇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娘。”

漫长的沉默中,茶太郎想起了自己快乐的童年。

“我家有五个兄弟,虽然经常没吃的,饿肚子,但是爹和娘都很照顾我们,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被杀的哥哥也是在俺爹中圈套被人炖了汤以后才变坏的,之前一直非常善良。”

说到这里,茶太郎不禁泪眼婆娑。

“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相亲相爱。可你家竟然……”

“我们家以前也差不多。”枥丸开口。

“冬天没有吃的,俺爹和俺娘就一起到雪地里挖吃的,把看上去能吃的树根什么的都扯下来带回家。说真的,难吃死了哦,可还是很感激。”

想到南天丸和莲华也有过这样一段时光,茶太郎更加难受了。可另一方面,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枥丸大人,你刚刚说的是不是‘俺娘’?”

“怎么了?”

“你之前说的一直都是‘莲华’。虽然是你娘,但听上去就像是外人……”

说到这里,茶太郎如梦初醒。枥丸说过莲华是自己的亲娘吗?第一次提起莲华的时候,枥丸说的好像是“他老婆莲华”。“他”指的是南天丸。

“枥丸大人,我继续问了哟。莲华是你的亲娘吗?”

枥丸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

“不对。”

他说。

南天丸应该有一个猩猩翁赏赐的小妾。如果莲华是正房的话,枥丸就是小妾的儿子。至少在枥丸面前,南天丸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父亲。于是他痛恨杀死南天丸的莲华……

“嗯?”

茶太郎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不会吧?

“枥丸大人在提起你爹的时候,有的时候直接叫‘南天丸’,有的时候叫‘爹’,对吧。”

“这是个问题吗?”

“不是。那我这么问吧,你爹是南天丸吗?”

“……不对。”

枥丸尴尬地挠着屁股回答。茶太郎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枥丸不是南天丸的孩子!他在故事里一直巧妙地把“南天丸”和“爹”分开。

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茶太郎浑身战栗,差一点儿就原形毕露,变回狸猫了。

“我继续问了哟。你是枥丸吗?”

“啊……对。”

料定对方一定会回答“不对”的茶太郎又摸不着头脑了。枥丸是南天丸的儿子,这在猿蟹合战的故事里也交代过。赤尻平的猴子有一条严格的规定,给刚出生的猴子取的名字不能和其他猴子一样。应该不会同时有两只猴子都叫枥丸才对。

••••••••••••••••••••

茶太郎回忆起他们走进这间房子前的一件事。

—哟,枥丸。

前面走来的一只老猴子看见枥丸后招呼道。也就是说,眼前这只猴子是枥丸,这件事已经得到了第三者的确认。

究竟怎么回事?这只猴子明明不是南天丸的孩子,又怎么会叫枥丸呢?

屁股那一块痒得不行。已经变成猴子多久了?这么细的尾巴,用人类的姿势坐不了多久就累了,还不自在。好想变回狸猫的样子啊,像一摊烂泥一样睡一会儿,让脑子清醒清醒。

围炉对面的枥丸也翘起屁股,不停地挠着。

“啊……欸?”

看见枥丸这个样子,茶太郎又有了新的灵感。他今天已经灵光乍现很多次了。

眼前的会不会只是“变成猴子枥丸的某某”,而不是真正的“猴子枥丸”……

“枥丸大人,其实你不是猴子,对吗?”

枥丸停止挠屁股。

“对。”

坐下来尾巴不舒服,这一点和茶太郎一样。

“你和我一样,是狸猫吧?”

“对。”

“你是狸猫,但是名字叫‘枥丸’,对吧?”

•••••••••••••

“对。”

赤尻平的猴子有严格规定,取名的时候不能和其他猴子重名——但是没有听说这个规定对其他动物适用。他说过,赤尻平有鹿、野猪、松鼠,还有狸猫。

说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感觉很亲切。

而且他的变身术也太好了吧?每天在人类面前表演,茶太郎对变身术颇有体会。被其他狸猫这么骗,这还是第一次。

……不,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眼前的枥丸是狸猫的话,那么枥丸的“爹”也理所当然是狸猫。眼前的世界像是翻了个跟头。

“那天来到这间房子里的四只,模藏、岩兵、毒针三郎、莲华杀了你爹,也就是狸猫,对吗?”

“对。”

“他们四只跟你爹有仇?”

“不对……”

枥丸的声音在颤抖,茶太郎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痛恨与愤怒。他感觉心脏像是被揪住了。可他不能停,直到残酷的真相水落石出。

“那四只以为自己杀了南天丸。”

“对。”

“你爹变成南天丸的样子进了这间房子。”

“对。”

“那四只把他当成南天丸杀了。”

“对!”

枥丸一拳砸在围炉边上。

“你爹被南天丸欺骗,成了他的替罪羊,对吗?”

•••••••••••••••••

“……对。”

一滴眼泪滴入炉灰中。

“真正的猴子枥丸现在正在很远的咚咚山上采杨梅哦。”

枥丸擦干眼泪再次开口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刚刚的老猴子也这么说。”

“他要在那里住一晚,今天不会回来了哦,我们能慢慢讲。你愿意听我讲吗?茶太郎大人。”

围炉中的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茶太郎看着火光下枥丸的脸,回答:“嗯。”

“南天丸实在太可恶了。”枥丸说。

“仗着猩猩翁喜欢他,到处为非作歹却从来不会受到惩罚。他献给猩猩翁的贡品也是从其他赤尻平的猴子那里偷来的。莲华以前也是只毛发漂亮的猴子,自从有一次被南天丸推到河里后就变得怕水,然后不洗澡了。南天丸因此嫌她臭、疏远她,还娶了其他年轻的母猴……我们狸猫虽然尽量不和猴子扯上关系,但多多少少听过南天丸的恶行。”

据说,这个恶贯满盈的南天丸有一次主动接近枥丸的父亲——枥之介。

“这么大的鳟鱼,他提了十条过来,笑嘻嘻地说‘听说你家也有一个叫枥丸的儿子?’,还说什么‘这是友好的表示’哦。俺爹非常谨慎,让他赶紧回去,可是躲在背后的我实在太想吃鳟鱼了。当时我们已经连续三天什么东西都没吃了。”

南天丸这个时候提着鳟鱼过来,就是瞅准了枥丸会受不了。枥之介终于妥协了。自那以后,南天丸隔三岔五就带着礼物来枥丸他们生活的洞穴。有时还带来不能爬树的狸猫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新鲜水果。时间慢慢过去,枥之介的心也渐渐打开。

“我爹在赤尻平也是数一数二的变身高手哦。有一次南天丸问:‘你能变成我吗?’变成猴子对于我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咕噜转一圈就变成了南天丸的样子。看着我爹变身后不论长相还是身材都和自己一模一样,南天丸高兴极了。我当时也觉得非常骄傲……”

南天丸把枥之介带走,是在第二天的傍晚。他说有个事情需要枥之介帮忙。总是收到南天丸的礼物,枥之介没好意思拒绝,于是跟着南天丸出门了。那是枥丸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走的时候说马上就回来,没想到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我不顾娘亲的阻止,去了猴子们住的聚落。到那里时已经半夜了,可猴子们都在外面小声地议论纷纷。猴子的戒备心非常强,于是我变成猴子的样子向一只母猴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南天丸大人被杀死了哟。平时作恶多端,也难怪会被人家杀死——母猴似乎是这么说的。

“我问她知不知道和南天丸一起的名叫枥之介的狸猫在哪里,可她只是摇摇头。不仅如此,她还劝我赶紧回家,说是猩猩翁的手下们正在追捕杀死南天丸的猴子们,小心被他们误会。我顿时觉得大事不好,于是赶紧向她打听南天丸家在哪里。到了之后马上就看到门口有一摊血迹,上面粘着硬硬的毛发。仔细一看,那不是猴子的毛……是狸猫的哦!”

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枥丸再次擦起了眼泪。

“我不顾一切地在山里到处找,后来终于遇到一只脏兮兮的母猴在拼命挖坑。她身上发出一股说也说不清的臭味,见到我以后吓了一跳。我走过去,发现那个坑旁边躺着的……正是翻着白眼、一动不动的老爹呀!”

变回狸猫的枥丸立即扑到父亲身上试图摇醒他,可是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意识到死去的狸猫与枥丸的关系后,那只臭烘烘的母猴——莲华泪流满面地坦白了事情的经过。

据她交代,她集结了对丈夫心存怨恨的人,并且一手制订了所有计划。事发当天,她使唤猴子枥丸去很远的山上采松茸,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把南天丸叫回来。

“莲华立马向我道歉。模藏和毒针二郎设置好机关后马上就离开了,她和岩兵也都没有注意到回来的南天丸是狸猫变的。一肚子坏水的南天丸早就注意到莲华他们在密谋杀死自己,于是找了个替身代替自己,让赤尻平的所有猴子都以为‘南天丸死了’,自己则销声匿迹。……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变身后的狸猫死了以后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哦。岩兵以为自己砸死的是南天丸,事发后马上就离开了现场,但是莲华没有马上走,她发现倒在血泊里的是狸猫以后,立马就意识到了南天丸的所有计划。”

良心备受谴责的莲华当即将死掉的狸猫扛进山里吊唁,正在挖坑的时候狸猫的儿子枥丸来了。

“我原谅了莲华,并发誓要找南天丸报仇。不久之后就传来消息说,猩猩翁的手下抓到岩兵狠狠教训了一顿。听说他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但手和脚都被打折了,根本无法行动。杀死有猩猩翁做保护伞的猴子会吃到什么样的苦头,大家都见识到了哦。”

“但你还是要复仇。”

“当然了!我到处打听南天丸的下落。可那家伙彻底没了消息,就像是真的死了一样。不仅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南天丸案竟然还被改编成了一个叫什么猿蟹合战的传说传到了人类的耳朵里。”

说不定是南天丸自己搞的鬼,编成一个滑稽可笑的故事到处传播。枥丸用唾弃的语气继续说:

“那家伙卑鄙又狡猾。虽然我坚信他还活着,可十年过去了,连我也开始怀疑,南天丸会不会真的已经死了……”

“可南天丸还活着?”

“对。”枥丸说。

那是至今为止最为阴沉,又充满怨恨的“对”。

“就在上个月,我练习变身术变成木桩时,一群像是从猩猩翁的宅邸做完客回来的猴子走了过来,坐在我身上开始聊天。一只是瘦瘦的高个子,上半张脸红通通的像是烂了一样,手上拿着一支装腔作势的烟枪。另外一只又矮又胖,额头上的毛雪白雪白的。‘猿六啊,最近大家对南天丸很不满啊。’听见白毛这么说,我几乎汗毛直竖。要不是当时变成了一根木桩,我肯定叫出声了哦。

“‘没办法呀,那家伙可是猩猩翁面前的大红人哪。’烟枪说。‘可是……那家伙会不会太过分了?迟早要吃苦头的哦。’白毛的声音充满怨气。”

枥丸从他们的话里得知,南天丸在大家眼中消失后竟然在猩猩翁的宅邸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真是老天有眼!还没从树桩变回来的枥丸想。

猩猩翁的宅邸戒备森严,出入都需要接受严格的询问。好在狸猫会变身,变成吃的混进送入宅邸的食物中就可以轻易接近南天丸了。

“可是……这个办法行不通。就算杀了南天丸,一旦发现不是手下猴子们下的手,最先遭到怀疑的就是狸猫。宅子里的猴子们肯定都知道南天丸曾经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他拿枥之介当替死鬼的事情。这样的话,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枥之介的儿子——我。”

“所以你制订了这次的计划,对吗?”

枥丸不再回答,只是用力点点头,随后看着茶太郎的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茶太郎大人。像是在肚子里烂了好多年的负面情绪一口气吐出来了。”

“嗯。”

“说实话,我现在感觉有点儿……迷茫哦。”

“迷茫?”

“嗯,我一开始是听说你变身术很厉害才接近你的,但是今天听你说完我知道了。你不仅有智慧,还很善良。有了茶太郎大人的变身术,要进入猩猩翁的宅邸根本不成问题,但里面到处都是可怕的保镖。一旦暴露自己狸猫的身份很可能会被杀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好的狸猫一步步……”

“枥丸大人,你别说了。”

茶太郎拿起围炉边缘的柿子咻地站起来,绕过围炉走到枥丸身边。

“我没什么智慧,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善良,但是多少有一点儿勇气。为了枥丸大人,我死不足惜!”

说完将柿子放到枥丸面前。

“我要杀的,是南天丸!”

“茶太郎大人……”

枥丸盯着茶太郎的脸,慢慢站起来。他的眼中充满笃定。

“没错!你要杀的是南天丸,我要杀的是兔子勘太!”

枥丸伸出手。

“交换犯罪!加油!”

••••

“嗯!”

茶太郎紧紧握住枥丸的手。

看来猴子的样子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可以握手。虽是起源于仇恨与杀意的一次合作,但毫无疑问,那也是一种羁绊。

—夜啊,为狸猫们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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